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也确实如钱大昕评价的那般,戴震“跨专业”,站在对面的预设战场里搞,单从义理这些东西上讲,和朱子等人确实是差的太远,非要搞义理,这要是不输都见鬼了。
不但被人撕、批,还直接被姚鼐诅咒和李塨、程廷祚一起断子绝孙。
而现在,因为大顺的特殊情况,使得戴震的思路出现了一些变化。
本身,大顺是反朱子学的。
当然,根源上是因为朱子学不支持造反;而永嘉永康学派的学问,是“北伐”的学问,大顺的法理源于“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朱熹说,道统从孔孟之后就断绝了;而陈亮说,放屁,汉唐没有靖康耻,老百姓生活还凑合,是以汉唐传承了道统。
和三代之治的区别,也就是同一套试卷,三代得了满分,汉唐得了七十分而已。大顺李家心说这个道统的说法妙啊,我喜欢,我使使劲儿其实也能得六十分,所以我也是正统。
本来吧,明末对李贽等人的反动、对明末道德败坏的反动,基本上是照着理学道德的方向是继续反动的。但被大顺这么一折腾,直接踢碎了程朱理学,更进了一步。
武德宫本身也是要学实学的,天文学的交流也没停,左旋说右旋说的批判早就开始了,自是轮不到现在的“新生代”,戴震来提。
但为什么说不管是权哲身还是孟松麓,都能从这本小册子里看出来对面的心思呢?
这就源于从“食物的变迁”,引申而出的一些东西。
既然,食物的传统是可以改变的,新的传统取代了旧的传统,是出于“人之需”。
那么,儒学从孔夫子那发源,到孟子、荀子、再到汉经学、玄学、宋明理学等等,是否也是一种“人之需”呢?
这里面通过食物,其实讲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说,经济、贸易、工商业,运输业,可以塑造很多新的“传统”。旧的一切,未必都是神圣的;变化,也未必就一定是不好的。
这倒是还行。
主要是第二件事。
这么多种的食物,为什么油乎乎的包子,熏鸡什么的,脱颖而出?而别的食物也随着运河被废、东南西北的资本汇聚、人口流动,各地的食物也都汇聚到此。为啥别的东西没有站住脚,而油乎乎的包子,在工厂和码头工人支撑下,脱颖而出?
是别的食物不好吃的?并不是。因为别的食物在别的地方,也是坚挺的,只是在这里败给了熏鸡、包子、肉饼、油炸糕这些或者是高热量、或者是稍微方便保存的玩意儿。
那么,由此是否可以隐喻,儒学的发展,也是认为选择的结果?各种各样的学说,甚至更早的诸子百家学说,是因为他们不如“正统”学问?还是因为他们被人为抛弃了?
比如宋朝那么重视伦理学,是不是可以认为和五代乱杀、得国不正有直接关系?
基本上,权哲身和孟松麓,一眼就明白,这本小册子有多……高调,以及蕴含的、二三十岁的学术界“年轻人”特有的张狂的、开宗立派的野心。
因为在此之前,不管是永嘉学派、江左学派、江右、闽学等等,这个学、那个学,有争端,互骂异端,但“道统”是神圣的,大家都在争夺对神圣的解释权。
而这本小册子,是走的解构线:鸡毛的神圣传统,哪有那么多神圣的东西?包子战胜了米卷,主要是因为包子油大、弄得快、方便做,吃起来香,在码头、工厂的那些人喜欢,节奏也适合城市的生活。那么,包子因为比米卷神圣,所以包子脱颖而出?要是没有辽东的蒸汽石磨坊一船船地往这运面粉,包子肯定失败。
要从食物变迁的背后,理解世界的变化,由小见大,学问也要追随时代的变化,做出食物变化这样的变革才行……
第800章 工业革命(十七)
这本小册子,一经发行,立刻就位戴震博得了极大的名气。
刨除掉因为经济基础在逐渐发生改变导致的意识接受外,最大的原因还是源于文化圈文明启蒙运动的特殊性。
东西方的宗教氛围完全不同。
是以,二十多年后即将在北美土地上签订的、被欧美奉为圭臬的北美独立的宣言,即便传到了大顺,在大顺士大夫阶层里的影响力,可能都赶不上传教士带过来的过时的天文学知识。
开篇那句【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就会直接水土不服。
怎么就【我们认为这些真理不言而喻了】?
怎么就不言自证、不证自明了?
这边的士大夫不能接受另一个文化圈宗教传统和封建传统下的不言而喻,或者说两边“不言而喻”的东西,根本不一样。
既然不能不言而喻,那就只能从过去的圣贤道理中撬。
怎么撬?
这就需要先把已有的东西砸碎了、揉碎了,然后再根据自己的需求,从过去的圣贤之言中,拼凑出来一个全新的。
戴震其实自己也说的明白,他在江南成名之际,就做过一个比喻。
说天文学、地理学、历史学、考证学、声韵学,这些东西,就像是抬轿子的轿夫。
而坐在轿子里的大人,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这个大人是什么?
其实就是哲学、义理这些东西。
那么,由天文学、地理学、历史学、数学这些东西构建起来的新义理、新哲学,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直接关系到谁来做这个“大人”,或者说,谁的思想来做这个“大人”。
刘钰搞得新学一派,是不教“义理”,或者说是不搞“上层建筑”的。
只是单纯地“器”,学的都是天文地理数学物理这些基础知识。
但这些基础知识,又塑造了经济基础。
刘钰知道自己那两把刷子,自己真正笃信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纯是造反的学问;而他期待,这个有大顺改造后不一样的时空中的儒生,会自己搞出来一套上层建筑。
这种情况下,儒生体系的一部分新生代,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新学学问的一些世界观,也就开始尝试构建一种全新的、否定宋学甚至汉学而直接追古,阐释六经来达成现实目的的学派。
这个学派的经济基础,是此时大顺已经正式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和初步工业革命的江南。
而这个学派试图构建的上层建筑,第一步就是通过考证、天文学、数学之类的学术,把过去的上层建筑推翻。
把“轿子里的大人”,换个大人。
戴震做的这个比喻,在儒学界引发了很大的轰动,源于他这个比喻问题很大——是轿夫决定了大人?轿夫换了,大人就换了?
比如说,天文学里的左旋说是错的,那么是不是说与之相关的宋儒伦理学,也是错的?
实际上,这在大顺是个非常重要的启蒙点。
甚至不只是大顺,还包括整个儒家文化圈。朝鲜国那边开始对朱子学的批判和反思,也是源于朝鲜这边的贡使,在京城接触到了新的天文学、地理学学问之后,开始思考的。
因为,文化差异、宗教氛围差异之下,这边不是很重视【不证自明】、【不言自重】;而是相对来说,其实更重视【道】这些东西。
思潮的出现和改进,自然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前人铺路。
大顺特殊的情况,使得这个前人铺路的过程,已经延续了百年。
明末顺初,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直接给了程朱理学、陆王心学狠狠一击。
不管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包括阳明学,《大禹谟》里面的虞廷十六字,都很重要。
所谓宋儒取而推明演绎虞廷十六字,迨真以为上承尧统、下启孔教者在此。盖以其所据之地甚尊,而所持之理原确也。
噫!抑孰料其乃伪也乎?
一群大儒,对着一本魏晋时候伪造的“上古文章”,不亦乐乎,搞出来一堆的东西。
也包括心学。
尧舜禹相授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
其实,阎若璩的证据和逻辑,漏洞还是不少的。
但在明末顺初的特殊环境下,这件事就不是个单纯的学术问题,而是个政治问题。
这是直接打击宋明理学体系。
阎若璩的心态倒是比较“书呆子气”。
他觉得,【或谓轻议先儒。愚曰:轻议先儒其罪小,曲循先儒使圣贤之旨不明于天下后世其罪大,愚固居罪之小者已】。
的确,我轻议、否定宋儒明儒大家有罪,但这是小罪。
曲改圣贤的学问,胡乱编造圣贤的意思传于后世,这才是大罪。
我有小罪,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认为自己做得对。
而当时的情况,或者说,政治环境,是很诡异的。
当时大顺搞了自己的一套实学体系,压制儒生。
顺带,因为剃发易服上表一事,把衍圣公降为奉祀侯。
甚至把孔夫子的地位,从师圣一体给拽了下来。
当时的政治环境,在真正的儒学子弟看来,极其危险。
谁知道大顺下一步要干啥?
说好了保天下,得了天下之后,这和我们想的很不一样啊。
在那种让儒生感觉到危机重重的政治环境下,阎若璩这么搞,更是火上浇油。
以至于江南大儒,如毛奇龄者,全力攻讦阎若璩。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
【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说!】
为啥?
因为【吾惧《大学》之错,《国风》之淫,《古文尚书》之伪,后人必有藉帝王之势而毁其书者,吾故论古文之冤而并及之】
因为大顺这帮人,明显对儒生不信任,你这时候给他们递刀子。你这是准备让他们搞一次焚书坑儒?
万一对面借着这个刀子,把儒学整个都毁了呢?你阎若璩就是千古罪人,你可不是小罪,你是滔天大罪。
哪怕你考证的结论是真的,你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
甚至于其实相当反对程朱理学的颜李学派,在这个时候也是慌了。
李塨也说【今人辩《尚书》有伪之说,先生既有驳正,此事所关非小,即可行世……今人驳《尚书》不己,因驳《系辞》,驳《系辞》不己,因驳《中庸》,不至扬矢周孔不止】。
怕啥?
怕阎若璩开了这个风气,最终【扬矢周孔】。
一旦开了口子,只怕有人一路往下搞。你以为你搞了《尚书》就结束了?
只怕有人要把刀子,一路插到周公、孔子那。
六经里,《乐经》失传了,还剩下五经。你这直接朝着剩下的五经之一开火。
你搏出了名,别人会不会也跟着学?
你能反《尚书》,而成名。
你阎潜丘做的,别人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