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一干起来,麻烦就大了。
事闹得太大,朝廷出面,结果就爆出来更大的事……
因为两边械斗的地点,或者说决战的村落,在大顺境内。
而那个村落,基本都是朝鲜人。
大顺这边大为震怒,惩办了好几个在边境地区的官员,对边境地区进行了一场全面的清查,结果一些地方朝鲜人比大顺这边的人多的多。
这也算是正常现象。
一者,大顺直接展开了对日贸易,朝鲜本来靠着垄断中日贸易当二道贩子过的还行。
自从刘钰垄断了对日贸易之后,直接掐断了朝鲜和日本之间的贸易。
随后就是伐日,釜山开埠驻军等问题,更使得朝鲜这边的传统社会飞速瓦解。
朝鲜可不是大顺,就朝鲜的那点小农经济理念,哪里经得住一个吃了东北、南洋、甚至吃到欧洲还没吃饱的大顺的新兴资本集团?
棉布、瓷器、丝绸、铁器、农具、书籍、小商品、卷烟、酒、蔗糖、玻璃等等,几年之内,就把朝鲜之前对日贸易积攒的那点贵金属,几乎都划拉走了。
两班贵族也想过好日子,那咋办?继续剥削农民,征收更多的贡米呗。
朝鲜和大顺不一样。
好比此时的中西方贸易,假设,只是假设大顺一点军事工业基础都没有,想要买枪买炮,卖点丝绸瓷器就解决的事。
手工业极度发达,农业只从技术上讲更是不知道比朝鲜高到哪里去了,欧洲此时就算搞了农业革命,亩产也没大顺这边高。
朝鲜和日本也不一样。
日本再怎么的,那手里是真的有金山、银山的。
朝鲜有啥呀?
大顺可以叫小农经济非常坚挺、非常顽固。
朝鲜是不能叫小农经济非常坚挺顽固的,是十分脆弱的。
釜山开埠、大顺切断日朝贸易对朝鲜的冲击,是巨大的。
极大地加剧了朝鲜内部的社会矛盾,两班贵族也加大了对底层的盘剥,以维系他们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需求。
巨大的社会矛盾,导致北方地区的大量百姓逃亡。
这时候东北虎、东北豹遍地,这可真的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苛政猛于虎了。
偏偏,大顺对东北的开发,是以资本为导向的、朝廷无力大规模官方移民的经济模式。
就如后世的白山、通化等地,大顺移民连广阔的平原地区还没占满了,往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跑?
真苦的过不下去的,没钱去那种偏僻之地。
有钱的,投资东北是为了赚钱,跑那种地方去,种出来的大豆也好、高粱也罢,咋运出来?
刘钰已经算是竭尽所能了。
松辽分水岭以南,引入资本的力量,占据交通河运方便地区。
松辽分水岭以北,靠半官方的移民,占据海参崴、黑龙江入海口等地,搞画地为牢模式,先把河口区占了。
可终究,往北移民得绕一个大圈子,绕过朝鲜半岛,效率比起来直接走渤海沿辽河而上,效率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朝鲜那边就不一样了,跑过去就行。
大顺不可能在朝鲜边境地区驻扎过多的军事力量,这是必然的。脑子有坑才花大笔的军费,跑那去驻军。
二来嘛,就是边境地区的走私贸易,十分频繁。
而一切跑到那边的早期大顺的开荒者,其实也愿意接纳朝鲜逃过来的人。
当佃农、当雇工,这不都行吗?
要只是这样,其实也只能算是无奈,大顺这边最多琢磨着,官方出钱,搞一批移民去边境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
多花点钱呗。
毕竟有明末的事,辽东地区是大顺最脆弱的一根神经。
而偏偏,有人在这根神经上跳舞,弄得皇帝暴跳如雷。
那就是在清查边境地区村落问题的时候,有人举报,说是朝鲜那边的官吏,来这边的朝鲜村落收过贡税。
这应该可以确定,朝鲜王不知道,基本可以确定是当地官吏的自发行为。
但这事对大顺这边,可就真的是引发轩然大波了。
这不扯淡吗?
都是儒家文化圈的,仁义为本,一些官员出于仁义思想,对一些朝鲜逃亡过来的百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但跑到这边来收税……
辽东本来就是大顺的一颗坏牙,百年前这颗牙叫这边疼的死去活来,这些年倒是不疼了,以为治好了,但当初牙疼的深刻记忆可还是印在脑子里的。
跑到这边来收税这个事,等同于拿着针,朝着大顺的那颗坏牙上,狠狠扎了一下。
当然,这件事本身,肯定是引发了轩然大波的。
但怎么处理这件事,其实隐藏了大顺决策圈真正的态度。
大顺是想着郡县化朝鲜和越南北部的,真要是郡县化了,移民垦殖倒也不能说啥了。
想要当真正的普世大帝国,要两条腿走路。
工业革命只是其中的一条腿。
另一条腿,是儒家魔改,或者怎么样,总归搞成符合工业时代的文化,引领文化圈依旧保持文化母国,甚至是整个工业文明的文化母国地位。
这就是为什么盐政改革,其实刘钰完全可以强推,却非要搞出来如皋之会的原因。
如皋之会,不影响江苏改革之后,大顺工业革命的发生;但会影响日后传统和现代社会的文化转型。
若能自发转型成功,两条腿补全了,天下概念的郡县化问题倒是不大。
但就现在来看,大顺的决策层其实暂时并不想郡县化朝鲜,因为觉得时机未到。
所以,这件事也就是标准的雷声大、雨点小。
皇帝暴怒、礼政府震怒、但震怒之后咋解决呢?
这只能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那就增加开埠的港口吧。
这与大顺官方重视贸易的关系并不是很大,两边贸易额真的不大。根本原因,还是大顺决策层存着郡县化的想法,以及之前以商控蒙、下南洋商业开路政策的成果,使得大顺这边希望复刻类似的故事。
通过开埠,逐渐增大控制,以为将来郡县之,而比汉唐之功业,这是封建王朝开疆拓土的思维方式。若是单纯的封建王朝开疆拓土,既不改变生产关系,也不拉入市场从属地位,算不上帝国主义,只是古典帝国的扩张。
但正赶在了江苏初步工业革命的当口,使得这一次增加开埠的意义,蒙上了一层标准的帝国主义色彩。
“高丽三宝”的说法,也伴随着朝鲜增加开埠港口、继续放开贸易限制,而逐渐成为一句俗语。
高丽三宝,人参、貂皮、鹿茸角。
威海到朝鲜的航路,成为这“三宝”的最重要航线,并且伴随着登州府新学学生满世界乱窜,把这句话带的到处都是。
但实际上,真正大宗的贸易,是另外三样:稻米、纸张……和女人。
并且是以远低于大顺人均粮食占有量的稻米产量,在疯狂出口,确保了江苏完成从苏常熟天下足到工业革命起始地的转型期粮食稳定。
第792章 工业革命(九)
这种畸形的进出口贸易,肯定不能说是单向的。要较真的话,那江苏等地种大米的百姓还受到朝鲜稻米冲击的影响了呢。
但问题不在于是否受到了影响。
问题在于,受到影响的这些人,是否能够影响大顺的贸易政策。
因为朝鲜的贸易政策,是不能自主的,尤其是边境采参杀人事件之后,扩大开埠,主动权已经完全在大顺手里了。
虽然朝鲜国内部已经迸发出了一些思潮,认为大顺对朝鲜,由“王道”转为了“霸道”,实际上大顺已经从夏变夷了。因为只有夷狄才只用霸道不用王道。
然而,大顺的核心力量在京城,京城的驻军、官员、勋贵、统治核心集团,是靠财政收入支撑的。
更深入的白银货币化改革之后,发下来的是钱。
发粮食,希望粮食越贵越好。
发钱,自然希望粮食越便宜越好。
真正的政治核心的这群人,并不觉得粮食降价是件太坏的事,那这件事也就这样了。
总归,朝鲜国其实最终也接受了这种结果,并且因为朝鲜国特殊的赋税制度、财政收入来源,使得朝鲜国王室,也最终认可了这种畸形的进出口贸易,甚至从中得到了一定的利益。
朝鲜国,自称小中华。
诸如两班制度、种姓身份、奴婢制度、门阀制度等,没看出来哪里中、哪里华了。
但朝鲜国有一点,倒是很符合,那就是朝鲜国的税收制度,真的很符合黄宗羲通过总结历朝税制改革而提出的“黄宗羲定律”。
黄宗羲定律,简言之,税越改越多,底层越来越苦。
理论上是从甲税、乙赋,合并改成丙税。现实是改成丙税之后,甲税乙赋都保留着——比如王夫之吐槽的一条鞭法,说好了是把过去的几股绳拧成一条鞭,结果变成了几股绳还在又加了一条鞭。
理论上,一些特殊税种,在特殊情况下要征收,一旦特殊情况过去就该取缔。然而现实是——比如经典的满清窃据天下后,继续征收“为了收复辽地、击败东虏而加”的辽饷。
理论上,甭管按照人头征税是否合理,但按照人头和劳动力征税,总能保证朝廷的财政支出。然而现实是——按照人头征税,必然导致拥有奴婢的官僚贵族,隐瞒人口;朝廷按照人头征税,那么一些人就选择投效贵族官僚;最后这些税全落在了最底层的百姓头上。
这黄宗羲定律在朝鲜国可是演了个全套。
甚至这还不过瘾,还加上了朝鲜国特色的“青苗法”,还谷制。
简单来说,所谓还谷制,就是变种青苗法,朝廷放稻米给百姓,然后用利息收入支撑官僚和王室消费。
不贷也得贷。
基层搞增收。
这种情况下,朝鲜朝廷也发现,哎,放高利贷给百姓,搞还谷制收那么点利息;为什么不把稻米卖给大顺,从大顺进口棉布之类内部销售,再赚一笔呢?
加之刘钰搞对外贸易,尤其是对周边国家的对外贸易,素来猥琐,从来都是主动帮对面建立海关、允许对面征收一定的关税的。
对日本如此,对朝鲜也是如此。
主动让对面征收关税,只是税率不高,恰好能把其本土产业压死,还又能让对面的朝廷保持一定的财政收入,从而对内镇压,顺带增加他们对关税的依赖。
日本是幕府拿着关税,美滋滋,帮着大顺压制各路诸侯,做大顺的守土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