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高粱则是基本用作酿酒,再把高度的烈酒装捅,运送到营口;或者是沿着辽河逆流而上,运送到蒙古牧区,换取皮子。
去年开始,这里倒是又多了一项产业。
亚麻种植。
从罗刹国引进的亚麻良种,以及从罗刹国引进的格林科夫梳麻机,使得亚麻产业也开始生根增长。
新型的格林科夫梳麻机,使亚麻纤维的生产效率快速上升;而漫长的冬季,大量的女性又将这些亚麻纤维纺成亚麻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里又没得棉花,包买制很快就在周边发展起来。
这些亚麻纱,也要运送到营口,再从营口运送到松江府,主要方向是作为经线,纺织成英国的混纺棉布,大量走私到北美和欧洲,打击英国刚起来的棉布纺织业,顺便换取白银。
纯棉布质量太好,英国缉私部门一看就知道是走私货。而荷兰的走私集团给出的以真乱真的办法,却可以最大程度地扰乱市场,掺杂了亚麻、羊绒和棉纱的混纺棉布,很快成为了走私界的大宗商品。
罗刹人刚发明的梳麻机,很快被引入了正急需做经线的麻纱的大顺。
但鉴于苏北种棉花价值更高,是以亚麻种植仍旧是放在了东北地区,搓成成品纱线后,再海运转移。
当地人对于高粱、黄豆等产业,早已经习惯。
这亚麻产业,倒是个新兴起来的,不免好奇。
当然,肯定知道这玩意儿是织布用的,这几乎是傻子都知道的事。
但争论的点,是比较奇特的。
此时,那些赶着马爬犁的车夫,正熟练地使用小额纸币,买了几斤本地烧锅里产的高粱酒,要了几斤高粱酒酒糟的副产品羊肉,和客栈酒肆里的其余人,谈论着今年出现的、遥远的苏南地区运来的新明星产品——让这些原本男耕女织的移民所震惊的、竟然达到了二尺八宽幅的棉布。
然后他们在讨论:“你们说,这二尺八大布里,用没用这边的麻线?”
客栈里的人对这些东西都很熟悉,因为这些赶车赶爬犁的,主要就是将各种货物南北运输。
去年兴起了亚麻纱,今年这边就有了二尺八大布,难免不叫人有端联想。
原本的织布机的宽幅,只有一尺,是以现在俗称为小布。
而这种宽幅超过了二尺半的改良棉布,被俗称为大布。至于这玩意儿是怎么织出来的,怎么能织出来二尺半宽,当地人基本不了解。
但今年新来的这些大布,很快就取得了广泛的市场认同,裁剪衣服做棉裤什么的,都比以前方便多了。
一阵争论这大布里面到底有没有麻线,直到有个商铺的伙计,用有些浓重的江苏口音道:“这二尺八的大布,还真就没有麻线。这都是南通布,南通布没麻线,松江府的大厂出的棉布,才有麻线。”
“我跟着掌柜的来这边做麻纱生意,这里面的事,我可知道。南通那边的布,和这边纺麻差不多,都是撒机子的办法。而松江府那些大厂,是上大工。不一样。那边的大厂用麻线,撒机子的不用麻线。”
所谓撒机子,是俗称。
按刘钰的叫法,叫包买制。
所谓上大工,也是俗称。
按照刘钰的叫法,叫工场制。
辽河流域的麻线纺织业,既有上大工,也有撒机子。
亚麻变成纤维的过程,要用梳麻机,是工场制。
而麻纤维纺成麻线,要分包给农村的妇女,是包买制。
这商铺伙计倒是没有说谎,这二尺八的大布,里面还真就没有麻布。
或者说,包买制为主流的南通,生产的棉布,是不用麻线、羊绒的。
这里面,也算是大顺特色工业革命的一种特异性体现。
如果说,英国工业革命的开端标志,是珍妮纺纱机。
那么,大顺工业革命的开端标志,就是此时在江苏大规模生产的脚踏铁轮飞梭织布机。
事实上,哪怕蒸汽机已经在井盐行业、煤矿排水等行业上展开了应用,但也不算是大顺工业革命的开端。
大顺工业革命的开端,是刘钰在江苏完成了改革,苏北成为长绒棉产区之后的“脚踏铁轮织布机下乡”。
伴随着苏北圈地种棉的进行,原本繁华的运盐运河,现在成为了运棉运河。
南通,成为了淮南棉花过江的集散地。
机器轧花、除籽、梳棉,人工纺纱。
而新型的脚踏铁轮飞梭织布机,因为价格略贵,是以很快包买制就成为了南通棉布产业的主流。
资本出钱、买棉纱,为农村妇女提供铁轮织布机。
再低价收购她们制成的成品棉布,支付一定量的劳动报酬,织布过程都是在各家的家庭进行。
但前期的棉花种植、采摘、去籽、轧花、搓条、纺纱等;以及后续的染色、浆洗等,则多半都是以工场制的方式进行的。
而脚踏铁轮飞梭织布机下乡,这就是刘钰说的纺织业的技术进步,或者说特色的纺织工业革命,必须“先织后纺”。
第786章 工业革命(三)
脚踏铁轮飞梭织布机,不能算作大型的工厂制机器,是标准的手工业,而且是家庭手工业配置。
但生产这种手工业机器本身,就是工业革命的一部分。
蒸汽机可以催动更大的鼓风机、更大的鼓风机提供了更高的冶炼温度、更高的冶炼温度提高了钢铁产量、更多的钢铁产量可以用作生产这种手工业机器。
但不管是钢铁产业、还是这种铁轮飞梭织布机,其利润的根源,终究还是那些在方便了东北寒冷去移民、在南洋彻底击溃了印度棉布的布匹。
事实上,按照原本历史的技术水平来看,这种也就是1800技术水平的家庭手工业的织布机,如果在全国普及。
那么,至少原本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候的技术水平,机器布依旧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不是外国的机器布,而是哪怕本国生产的、完全没有关税的本土机器布。
一个国家的工业化,要与时代、与自己的特殊情况相配套。而不是全面照抄原本历史上的先发国家,因为无法复制那些先发国家的人口、人均土地、农村经济。
在东北全面占领了市场的南通二尺八大布的背后,折射出的、背后隐藏的一切,就是大顺的工业革命已经开启。
原本的亚洲棉,是无法纺出足够强度的棉纱的,也就根本无法织出来二尺八宽幅的布。
苏北的棉种改良,解决了这个问题。
原本的本土纺纱机,也是无法纺出了可以支撑二尺八宽幅布匹的土纱的。
苏北棉花种植配合松江府的纺纱进步,解决了这个问题。当然,纺车改良的前提,又是苏北的长绒棉。
原本的冶铁数量,也是根本无法支撑几千上万台脚踏织布机的铁轮需求的。
之前由蒸汽机发展起来的新兴冶铁业,解决了这个问题。
依托小农经济本就脆弱的东北地区,以及依托辽河水运和冰运所辐射的几千万亩地广人稀的土地,由布匹作为最终纽带,带动了棉纺、冶铁、机械行业的有利可图的发展。
最重要的,是垄断资本集团的出现,垄断了大顺的长绒棉。
不管是南洋的、苏北的长绒棉,都是被垄断的。
宽幅布所需的长绒棉棉纱,自然也是被垄断的。
同时,普通家庭无法承担脚踏织布机的成本,以及长绒棉棉纱的垄断导致的百姓无法单独购买,也使得在苏南、苏中地区理所当然地普及了包买制。
如何最低程度地减轻工业化对小农的冲击?
那就是铁轮机包买制下乡,依托东北南洋日本市场,实现江苏全省的农村织布机升级换代。
这样,矛盾就转化了。
如果能够完成整个江苏省的农村织布机升级,那么,应该说,大顺的蒸汽机织布行业,以现在的技术进步速度,也至少五十年内,没有生存空间。
但是,矛盾却由直接上机器产业的“对小农经济的冲击、小农经济的反扑”,换为了“棉布生产的发展,与棉花棉纱数量不足”的矛盾。
由原本的,整个黄淮区、苏北区小农破产,发动起义反抗新时代发展的可能。
变为了。
要么继续对外扩张;要么对外扩张到顶之后,新兴资本集团绑架了整个江苏省的人口,要求吃掉国内市场,瓦解国内其余地区的小农经济。
每让一台铁轮机下乡,就意味着,新兴资本集团又绑架了一户百姓。
并且,这一户百姓将支持资本改造全国的进程,也就是他们的铁轮机和宽幅布,毁灭原本小农经济的一尺布的过程。
当然,当江苏省的家庭手工业者们按照资本的意志去改造全国的时候,一旦获胜,也意味着他们自己的灭亡。
他们毁灭了自己阶级意义上的同盟军,那么将来资本消灭他们的时候,自然也就没人站出来和他们一起作战了。
而背后调控他们,该什么时候支持对外扩张、该什么时候觉得翅膀硬了要把全国吃掉的力量,是藏在他们背后的垄断了棉纱和长绒棉产业的资本集团。
或者说,是一条看得见的手,在控制宽幅棉布的产量和去向,决定冲击的方向。
刘钰说,现在去海外是好的。于是,在对欧走私、对南洋的印度棉布替代、以及英国被大顺的走私逼着出台了更严苛的棉布禁令的背景下,酿造出了惟新三年的印度苏拉特棉纺织萧条,并且这场萧条一直延续到今年。
看上去,好像铁轮织布机走入家庭,是稳固了小农经济。
实际上,恰恰相反。
外表看起来和小农经济很像,男耕女织,但实际上江苏省的小农经济已经被刘钰悄悄瓦解了。
每个用铁轮纺织棉布的家庭,实际上都是资本的雇工,只是工作场所在家里而不是在工厂而已。
整个流程,看似自由,实则都是严密的管控下。
南洋的棉花、苏北的棉花,在南通或者松江府,进行轧花、去籽、搓条等流程。
然后进入纺纱作坊,纺织成可以织宽幅布的长绒棉纱。
每个包买商,需要提前预定棉纱,再把这些棉纱分包给在家庭中织布的织工。
织工织布完成,拿到自己的工资——布他们无权自己处置,只能交给包买商,然后再自己花钱买布。
包买商拿到布后,印花缴税。
逃税是很难的,因为上游的棉纱被控制,能织多少布收税部门是心里有数的。原本的棉花和土纱,是无法纺出来这种宽幅布的。
布要卖到哪里去,看似自由,实则也并不自由。
被斩断的运河、盐改之后在关键地方设置的检查站、以及海运和陆运的成本差异,都限制了这些布匹的流通方向。
那些被卷入了铁轮织布机包买制的家庭,其生产的逻辑,也不再是自己用、多余的拿去交换。
其生产逻辑,变为了出卖劳动力赚取报酬,再用出卖的劳动力换取的报酬,购买生活用品。
只不过,这个瓦解过程,仅就江苏省的自耕农而言,是微创的、无痛的。
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身份,由小农,变为了包买制下的特殊雇工。
那这些痛,被谁承受了呢?
天灾人祸之下,不得不闯关东求活的河北、山东的百姓;顶着超高死亡率下南洋的黄淮与闽粤百姓;日本麻纺织业被棉布冲击下的普遍破产;印度苏拉特地区的棉纺织萧条。
不管是闯关东还是下南洋,过程本身都是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