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而但凡家里有点钱的,肯定想着获得一个特权身份。读私塾、请西席、去家学族学,读到十六七岁参加县试,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而且,幕僚其实已经说的很委婉了:就算官学搞分斋教育,找工作也不好找。人家真正需要实学学生的,比如垦荒公司要学农学种棉花的,是脑子有病啊,不去专业的实学学堂招聘,去招这些官学分斋的半吊子?
要在官学搞这种分斋教育,实际上就是培养出一大批半吊子,那实际上还是啥用没有。
假装好像是有所改革,但实际上根本没有意义,实在是流于形式。
而流于形式的目的,又必然是为了形式,那这种形式又得不到半点政绩,根本没有用。
既如此,改之为何?
这幕僚又道:“如今苏南各地,各式实学小学堂,不下数百座。固然能够升入中学堂的,少之又少。”
“但本来,孩童六七岁到十三四之间,也干不得什么农活。何不去小学堂混口饭吃,国公与那些新兴商贾,每年投资亦不过,但管四五百学堂一顿早午饭还是管的起的。”
“两文钱一支滑石石膏笔、三五文钱一块大青石板、再配一块破布方便擦去膏笔笔迹。也不花许多钱。”
“到十三四岁,若能入中学堂,则如生员有廪银米一般,每个月尚且还能得银米贴补家用。”
“昔者国公于登州练兵时候,收留诸多孤儿,传其学问。一传百、而百传万,国公又通工商之利,二十年间,实学子弟增长千百倍。”
“况且,人之聪明愚钝,以国公之所言,不过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只要都能上学,穷人富人并无差异。”
“他又不教异端学问,相反亦学三字、千文,也背论语数章。其余学问,全无异端,不过是些豌豆、船帆、函数之类。”
“老爷不妨试想,哪怕是巫医乐师百工之辈,也是吾亦无他唯手熟尔。那这实学学问,入官学都十七八岁了,如何比得上那些自五六岁开蒙就开始学的人?”
“老爷总不能让私塾、族学等,皆加上这些学问吧?且不说教师何来,只说县试、乃至省试,考吗?不考,能去私塾族学的,哪个肯学?”
说到这里,幕僚终于说到了这分斋教育的关键处。
“老爷,颜习斋设想分斋教育的时候,算术不过那些、几何也就一本、地理最多知图,遂以为官学再学亦来得及。”
“可颜习斋逝、兴国公生,如今算术竟要算月球运行之轨迹、地理竟要学经纬几何之测算、天文要知引力、化学需通冶炼配比……这些学问,便是京城科学院的那些实学聪慧之辈,亦只能择一而学。十七八再学,已然晚了。”
“不说去岁《格物》月刊里的文章,我等已经完全看不懂了。字全都认得,连在一起却如天书。”
“只说这一次兴国公在淮南垦荒,找的那些测绘土地之辈。他们也都不过十七八岁,然而手段之高,我已经根本听不懂了。”
“是故,官学分斋之想,实已无可能。”
“况且,颜李一门,分斋通学,便效孔夫子传授弟子的模式,如今也已式微。北派几无人矣、南传只余绵庄。何也?所学太多,苦之极也,穷心竭力。”
“梅循斋曾谓吾言:家学三世,于算学一道,如今竟不如廿岁青俊。问之家学,曰世代佣耕于登州,起于学堂,十六入科学院,不及廿,已窥微分积分之门径。”
“梅循斋家学如此,尚且自慨老矣,况半途分斋而学者?”
“便是学了,此番天子下诏,选拔算学才俊算月距星表图,难道这些生员可以胜任吗?”
“是以,若要改,分斋非是妙法。不可用。”
第776章 争功(五)
幕僚的话,已经说的不能再明白了。
改革,改变、变动、变法,得有目的。
那么,在生员、科举等问题上做文章,目的是什么呢?
如果说,目的是为了选拔真正的、有才能的、懂实学的、所谓的不拘一格降人才。
那么,到了县学时候,再搞分斋教育,已经毫无意义了。
成为生员的平均年龄,最小也得个十七八、甚至二十来岁了。都这个岁数了,再从头学那些已经严重分化的、专业化的学科?那能学出来什么?
所以,改革绝对不能以教育更全面的人才为目的进行改革。因为那意味着要改变全国的科举制度、改变全部的私塾教育为学校教育。
谁敢这么改,谁死。
而且也根本没钱这么改,现在县里官学收的是生员,而考中生员之前的教育要么是靠私塾、要么是靠族学、要么是靠自己家里请的西宾、要么是靠家学,很少一部分是靠义学。
要改成全面的学堂教育,别的不说,钱从哪来?少建一些,那么谁能入学、谁不能入学?
这和刘钰办的那些实学的义学不同,那边的义学,从第一天入学就讲的很清楚:你们都是边缘人,是做不了官、考不了科举的。
而要是办成从小学堂就开始的分斋式的、以经学为主的生员考试前的教育模式,是要考科举、是要做官的。
再说了,像是治水、工程、建筑、土木、军械、农学、冶金、航海、测绘这样的贱人之学,大顺此时也并不缺这方面的人才。
既然改革绝对不能以教育更全面的人才为目的,那么分斋教育这种就压根不要去考虑了。
那么,剩下的目的,无非两种。
一种,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几十万特权生员在基层的控制力,彻底解决从明中晚期就开始的生员政治流氓化、地方势力化等问题。
一种,就是假装进行了改革,从而让皇帝以为这边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做出了很大的功劳,但实际上啥也没变。
如果是为了假装进行了一些改革,并不是以更好地选拔人才为目的,那么其实搞这种官学的分斋教育,也无不可。
走个形式呗。二十岁,或者五十岁,考中了生员,再强制每个月学点别的学问。
这样想,似乎是有些讽刺。
林敏叹息一声,说道:“我曾见过兴国公派人整理的、西洋诸国对本朝的赞誉之词。”
“有一神父名特里格者,言曰:科举制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制度。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都是最完美的、全能的人才。要考察考生的意志是否衰弱、要考察他们是否对惩罚过于热衷且严苛、要考察他们是否过于宽容然若无力、也要考察他们是否对处理公务漫不经心、还要考察他们是否敲诈百姓钱财、亦要考察他们在统治上是奇才还是庸才……”
“法国大儒名伏尔泰者,亦言: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国家的人民,他们的生命权、信誉、私有财产都会受到法律保护的话,那么这只能是中华帝国……如果任何一个省的官员在离任的时候,得不到万民的称颂,那么这个官员一定会受到严重的惩罚。中华帝国的法律,是唯一珍视道德、私有财产、荣誉和人民生命权的法律。而这又和他们选拔官员的制度息息相关。”
“然而亭林先生却痛陈选材之弊,慨叹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之场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败坏天下之人材,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敌国外侮得而胜之。”
“天下文华之盛,在江南。江南文华之半,在江苏。我实欲对生员选拔一事,有所作为,使得真的能够为国选材。”
“既言县学分斋之法,不过流于形式,那便罢了。”
“我只是觉得,江苏省数万生员,日后伴随兴国公改革的深入,恐成……恐成前朝宗室那般,成为地方之害、活之废物。”
“他们存在,总要给他们找点事情做,使之有益于地方、有益于社稷、有利于名教才是。”
最后这番话,是站在一个儒生的角度,用一种很难说清楚的角度,来考虑这里面的事。
他能当节度使,所以他瞧得起那些连个举人都考不上、混了一辈子也没法出头的生员吗?
内心肯定是瞧不上的,等级社会之下,学历鄙视,身份鄙视,很严重的。
但站在一种说不清楚的角度,再看江苏将来这些生员的命运,林敏觉得刘钰纯粹是要把这些生员当猪养起来。
苏南的税制改革和退税制,换一种角度看,实则是试图把生员变成朝廷的一条条狗。
之前的优免制和特权之下,朝廷和这些士绅、生员发生矛盾,只有“革除功名”这一个办法。
两者之间是没有缓冲的。
本地生员,实际上谁真的靠朝廷官学发的那点钱生活啊?靠的是优免制特权制下的诡寄等地租、合法避税避役等。
而刘钰在苏南的改革,对生员来说,最恶心的地方就在这个退税制。
不说生员士绅的很多利益,被严重打压,终于做到了前朝末年江南地区的百姓最大的呼声——均田赋,不是均田,是均田赋。
只说税收上来后的退税制,实际上使得朝廷和生员之间有了极大的缓冲空间。
听话,就发狗粮。
不听话,就不发。
不再是像以前一样,要么听生员的闹腾、要么狠下心革除功名。现在多了一个“不发钱”的中间选项。
一年将近四艘新战列舰的钱,退还到士绅生员手中。看起来挺多,实则不多。隆庆元年,光松江苏州镇江几地,查出来的花分田加诡寄田就500多万亩。再算上官学的支出、廪银、膏火银等,支出百万实在是让朝廷大赚。
而这些生员能干什么?
实际上,什么都干不了。刘钰真的就是在养猪,而且比以前还过分。
以前,生员还要自己找食儿,没人管,山高皇帝远,要靠自己的本事凭借特权和优免搞钱花。
现在,是刘钰在他们面前摆了个槽子。
识字率?
不靠他们,靠的是那些考不上功名的穷书生,加上新学学生,搞得义学小学堂教育,因为这些人能接受最低工资。
救灾?
也不靠他们,靠的是日渐完善的基层公务人员体系。
基层管理?
还是不靠他们,靠的是均税之后铺开的青苗贷、和在富裕的苏南地区深入到乡村的义学学堂。
虽然学校加青苗贷银行,根本无法做到全面的管控。然而之前还不下县呢,和之前比肯定是强得多。
当然,刘钰这么做,明着看,或者以此时的视角来看,这是为了彰显“君子小人之别”、“劳心劳力之别”、“让人皆羡慕科举成为生员”、“教化百姓多学名教”。
然而,实际上这就是在专门地制造社会割裂、制造社会矛盾,制造边缘阶层和新兴阶层的不满情绪。
不过这时候肯定是看不出来的,因为急速发展的经济,掩盖了这些矛盾。但一些仇恨和心觉不公的种子已经慢慢种下。
林敏肯定不会觉得刘钰这是故意在制造矛盾。相反,给生员优待、给正经读书人优待,本来就是天朝正统的标志。不优待,没特权,有几个肯学这些东西,齁累齁累的。
他是一方面以上位者的姿态,瞧不起这些连个举人都考不上的同行;一方面又以朝廷大员的身份,觉得这是地方势力太强,严重影响了朝廷统治;同时又出于一个有点点志向的士大夫的角度,觉得明末那些大儒的反思很有道理,应该要选拔出更好的人才;同时还又想要讨好皇帝的需求,展示一下自己的改革能力。
这种杂在一起的别扭心态下,林敏觉得,自己要是不折腾出点动静,可就真成小丑了。
自己这个当初在朝堂喊的响亮的改革派,改啥了?包括盐政之内的改革,和自己当初叫嚣的改革方向,有一丁点一样的地方吗?
然而,他要是真一点脸都没有了,或者真就是一个纯粹的媚上官僚,那倒真就好说了。
搞分斋教育,走个形式,虽然卵用没有,但不是假装好像有所改动嘛。只要省试不考,就算是在县学搞了别的科目的教育,也就是逼着一群生员去刷个课时而已。
理论上,一百个说不定真有三五个觉得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然而问题是这个新世界的学问,有更专业的两拨人,也确实没啥用。这要是放在一切是零的时候,用处是有的;但现在并不是零,实质上大顺现在的专业科学人才,是比欧洲要多的。
所以这县学、书院的分斋教育的改革设想,直接被刘钰的实学体系,弄的毫无价值了。
看着林敏意兴阑珊,有些郁闷,幕僚还是宽慰道:“老爷,有些事,您还是看开一些吧。”
“本来,前朝末期的许多反思,许多设想,此时其实有用的已经不多了。又何止是分斋教育这一项呢?”
第777章 争功(六)
“譬若梨洲先生的钱钞改革设想,源于前朝的银贵且不足,所以才要废金银。”
“然而,兴国公伐日开关、组建东西洋贸易公司,又建银行备纸钞,金银流入日多。”
“针对前朝特殊情况,而提出的废金银之构想,此时已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