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要不要退回到洪武年间,征收本色的税收政策?要不要重新征收稻米、盐、布匹、丝绸,而不是征收货币?
这在明亡顺兴的一系列事件中,也算是思想界的一大主流了。
一方面,小农经济的稳固和顽强程度,天下无出其右者。
另一方面,商品经济发展,新时代的萌芽出现。
既苦闷于萌芽的发展,又苦闷于萌芽不够茁壮。
于是伴随着对心学、宋明理学的一系列反思;对明末混乱的一系列反思,包括泰州学派在内的诸多激进学派,在一些大人物去世之后,集体走向了对时代的反动。
出过李贽的泰州学派,在那几个开宗立派之人相继去世后,走向了“以歌谣传六谕”、试图三教合流的儒家宗教路线。
宋儒诸多理论,由顾炎武开启的“考据”一法,彻底搞崩。
尤其是等到“今文尚书、古文尚书”的考据、辩伪之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十六字心传被证明可能是“伪作”之后,很多理论更是彻底崩了。
这十六个字是真是假,到底有多重要,对理学、心学来说,是致命的。
不是说这十六个字本身不对,或者说那些衍生出的理论不对,而是如果这是假的,那么理学心学所阐释的儒,还是儒吗?
理学走到这一步,由“心”引出的问题,使之出现了剧烈的分化。
一部分人,走向了宗教性质的禁欲主义;另一部分人如李贽,则搞出了吃喝拉撒就是天理。
这种极端的分化,源于理论本身出了大问题,内部无法弥合了。
所以气的王夫之狂喷李贽,说李贽写的《藏书》就是大毒草。看书的时候,一定不要沉溺于内容,一定要用礼来约束,去一个字一个字的去考虑,思考其中的意义,引导到自己身上。
同时还有包括说老百姓都是畜生,求吃、求穿、求配偶、求快乐,这和畜生有什么区别?人之所以为人,就要明白伦理纲常、辨析事物、怀着仁心、做事由义。做不到这四点的,和畜生没有任何区别。所谓庶民之所以为庶民,此之谓禽兽也。
这些,都是在扭曲的分化之下,对明末一些激进想法的反动。
这种对思想解放的反动,是很正常的。根深蒂固的东西。
由此引出的关于经济、治国理念上的反动,也是正常的。
不管是恢复大乡村自治制度、还是反动回封建制、还是恢复实物税、亦或者复辟明初的诸多制度但又有所修改地取缔其不不善的地方……等等,这些在大顺都是非常非常有市场的主流学说。
摧毁礼法反动的最好工具,是工商业的全面发展,资本主义的兴起粉碎这一切温情脉脉。
可偏偏,强悍无比地球无双的小农经济,又稳固到一时间根本无法摧毁。
在这种情况下,整天看到的,是资本吃人、商人喝血、货币波动、小农破产,这要是思潮还不反动,才真是见鬼了。
包括林敏在内,对于这一份盐政改革的建议,虽然整体上反对,但对里面关于用一部分实物代替货币,来进行物物交换的想法,还是支持的。
想法倒是很直白。
如果是货币,可能会收到物价波动的影响,导致小盐户破产,然后去借贷商人,被商人盘剥,最终导致草荡被兼并。
但如果给一部分实物,确保能够劳作的基本生存保障,那么小盐户破产就很难。对小生产者来说,只要活着,就行。
第770章 恶龙残影(九)
人的正确思想当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至少在货币到底是什么、该不该货币贵金属化、该不该复征实物税的问题上,明末这些启蒙学者是通过社会实践、历史经验得出的一个比较符合直观逻辑的想法。
盛世主动打开大门交流,和那种已经落后之下被人敲开大门被迫交流的很多想法、逻辑,真的是完全不同的。
后世的人,觉得一些正确的东西,此时的人并不觉得正确。因为……因为对面好像也没强到哪去啊,此时也就那么回事吧,凭啥对面的一切都是对的?
这里面终究还是类似那个“儒学是不是具有普遍适用性”的问题。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就能看出来其中的区别。
比如大顺放开和欧洲的交流,刘钰要发展海军,天文学是航海术的前置科技,所以大顺恶补了天文学的最新发展。
这就导致出现了一个问题,比如说关于天文学里面的一些知识,如赤极、黄极这样的概念。
而大儒们肯定是要解决“西洋人知道,我们居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这是基本的骄傲。
所以,所谓自汉以来,畴人不知有黄极,西人入中国,始云赤道极之外又有黄道极,是为七政恒星右旋之枢,诧为《诗》、《书》、《礼》、《乐》、《易》、《春秋》所未有。遂有大儒曰:西人所云赤极,即《周髀》之正北极也,黄极即《周髀》之北极璇玑也。《虞书》曰: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盖设璇玑以拟黄道极也。黄极在柱史星东南,上弼、少弼之间,终古不随岁差而改。赤极居中,黄极环绕其外,《周髀》固已言之,不始于西人也。
就是说,天文学这种知识,是科学。
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
一些人惊诧于六大经书里居然没有记载。
而骄傲的人,就需要证明,说不是没有记载,是你们根本不懂先贤到底在说什么。比如“璇玑玉衡”这句话,其实说的就是黄道极,这是做了个比喻。《周髀》里已经说过了,只是你们不懂其深奥,胡乱瞎理解而已。
这是不是好事呢?
当然是好事,因为现在的大顺,不是被人打到哭爹喊娘,觉得敌人不可战胜的时候。
得多脆弱、多没底蕴的文明,被人超越一点,就吓得觉得要全面反思,觉得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人种问题,甚至最大的幻想都是觉得自己可以当二等人,至少比黑种人高一等的程度。
这种考据式的贴合追赶,当然是好事,可以在科学问题上,尤其是数学、天文学、代数学等问题上,无缝贴合地追赶学习,并且极大地抵消了抵触情绪。
但在数学、天文学这些“理工科”范畴之外的东西,那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现代化,是一种全世界共同摧毁旧时代残余,共同取其精华搞出来的一套东西。
只说治国、理政、经济学、赋税制度、殖民、工商、政治学这些东西,这和数学天文学还不一样,凭什么就叫此时的骄傲的士大夫,觉得这些东西就是正确的、对的呢?
况且,对面这时候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也没见得有啥过于高明的理论,甚至很多此时现有的理论是根本无法解决大顺面临的困境的。比如所谓的自由贸易理论,哪怕是原本历史上,亚当斯密也在对华贸易问题上,采用了取巧的方式给出了个特别解释。况于现在,刘钰都开始与荷兰买办合作,到处走私的背景下了。
船坚炮利追上了,克里米亚战争之前,所谓工业化带来的差距,也就那么回事吧。追上燧发枪、调整好税收制度、解决炮兵技巧,凭着体量,当个压路机是没问题的。
所以也就造就了刘钰和林敏关于盐政改革的分歧,或者说刘钰和大部分大顺官僚、士大夫之间在一些问题上的巨大分歧。
而大顺的主流思潮,源于对前朝那条恶龙的反思,前朝的残影至今笼罩在大顺的头顶上。
这种残影的笼罩,类似于宋极力避免唐末藩镇武人乱政的教训,搞出了一个宋。
明到底因何而亡?
明亡时候,士大夫们是进行了集体反思的。
反思的一个结果,就是相对心学异端的反而动之,最终引发了崩塌式的对理学的反思。
而在治国理政上的反思、经济制度上的反思、税赋制度上的反思……这些反思,不是凭空的反思,而是针对大明末期的种种乱象的反思。
国祚近三百年,哪怕后世,三百年的时光,也足以湮灭很多东西。
况于此时。
明末的反思,更多的是反思明中晚期的种种乱象。
归结于一条鞭法的。
归结于横征暴敛的。
归结于白银货币化的。
归结于税收制度的。
当然,也包括盐政制度、货币制度、税收问谁收、工商业发展等等。
但要注意的是,亚当斯密生活在英国,所以他在手工业已经发展的英国,写出了国富论;而法国那群人生活在法国,所以法国大革命之后,搞出了雅各宾土改。
明末士大夫的种种想法,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社会实践、历史演化、以及那根深蒂固的无处不在的融化在躯体里的仁义道德所凝聚出的。
刘钰说他的想法对,他怎么证明?
若是后世,被人甩飞了,拉开了巨大差距了,可以靠“开眼看世界”来证明。
那么,现在呢?现在他的想法,怎么证明是对的?
此时的古今中外,并不包括未来,所以没法证明他是对的。
而在盐政改革问题上,他能够获得皇帝的支持、并且最终获得了改革派的妥协和一定程度的支持,应该说,还是源于主流士大夫对前朝的反思。
但这种反思,又注定了与刘钰只能做短暂的同路人。
因为,包括后世盛赞的王夫之在内,他们对前朝的反思,很多是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态,是一种皇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治国导致完犊子了,要是按照自己想的去治理就会很稳固的心态。
仍旧是出于“王者能臣天下之人”、“以小人养君子乃天之制也”、“百姓、禽兽也、非人哉”的角度去思考的。
而黄宗羲反的,可不是反君主制,反的是君主专制,取而代之的,则是“士绅阶层对其余阶层的专政共和,加儒家教区制”,搞半封建制,学校作为最高立法机构和监察机构。
所谓: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于学校。
学校里的人,又怎么选呢?
郡县学官,毋得出自选除。郡县公议,请名儒主之。
道德规范呢?
民间吉凶,一依朱子《家礼》行事。庶民未必通谙,其丧服之制度,木主之尺寸,衣冠之式,宫室之制,在市肆工艺者,学官定而付之;离城聚落,蒙师相其礼以革习俗。
有违礼之祀,有非法之服,市悬无益之物,土留未掩之丧,优歌在耳,鄙语满街,则学官之职不修也。
异端思想呢?
时人文集,古文非有师法,语录非有心得,奏议无裨实用,序事无补史学者,不许传刻。其时文、小说、词曲、应酬代笔,已刻者皆追板烧之。
非要说这是以民为主,或者非说这是代议制,倒也不是不行。
但着实是有点被人打上思想钢印之后,先认定什么是对的,然后再往回翻说,然后穿凿附会的感觉。
如果说,是自己这边确实没机会自发进入现代化了,最终自我安慰式的幻想,从这些想法里找只言片语,去寻求答案,是可以的。
或者说,已经落后了,从先贤的言论中寻找似乎和对面那些东西一样的理论的时候,也是可以拿出来的。
但是,如此时的大顺,靠这一套东西,真的能够完成转型吗?
对明末乱局的反思,得到的是一个避免明中晚期乱局的主流反思思想,如同宋之余唐末五代,但能完成毁灭旧时代的使命吗?
前朝犯的错误的反面,一定就是正确的吗?
恶龙残影下催生的诸多想法,倒也未必都是坏事,但如果完全按照这个套路走,肯定是试都不用试,必然走不通。
譬如王夫之的赋税观,认为不应该收资产税,也不应该把土地评为上中下收税,而是全国统一,全部“摊亩入丁”,全都按照人头税征收。
譬如其劳役观,认为两税法、张居正的一条鞭法,都是恶政。应该退回到租庸调制,而且,税要轻,役要重。
税轻,展示出来天子不认为粮食、财富是好东西,这都是垃圾。
役重,展示出来天子认为民力才是好东西,体现了天子对百姓的重视,以民为本嘛。
并且得出结论,如果税轻、劳役重的话,那么天下就没有懒人了。因为种地还是不种地,大家都要服劳役,那么大家为什么不种地呢?
以及,如果取消土地评级制,统一税率,或者按照人头征收。那么,所有人的税都是一样的,你穷肯定是因为你懒,你就会努力种地,而且努力把烂地种成好地。
还有比如针对明末的土地税地方上收的离谱,以及农民军均田的想法,而提出的不用均田和限田,只要降低赋税,土地就不会兼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