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0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

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刘钰,此时正悠闲地在一些本地望族的陪同下,拜谒暂时恢复了平静、却在酝酿更大争端的县城中的范文正公祠。

本地大族冒氏、姜氏等,皆随其后。

借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文正公名句,拍了一下朝廷治理淮河、剪除洪泽湖泄洪威胁后,这几家本地大族也终于向刘钰试探着询问了一下草荡问题到底该怎么解决。

第764章 恶龙残影(三)

因为他们手里肯定也有一大批“非法”的草荡。

不过他们也没有问的太过直接,而是迂回着问了一个看似好像无关的问题,来旁敲侧击。

“国公,之前我们也都说了,天子圣明,国公目远,解决了诸多水患。但此之外,这里的水患还有两个问题。”

“一个呢,就是朝廷之前为了稽查私盐,在一些河口处筑坝巡查,防止船私。”

“再一个,就是河流入海,总有些人堵塞河口,围出圩田。”

“此二者,秋水若至,圩田阻塞,河坝挡格,水泄不出,总有涝灾。”

“日后那些垦荒公司若兴水利,也需定出个章程,以免阻塞河流。国公也该定个规矩,若是上游大水,他们不可借此灌田。”

姓姜的本地大族旁敲侧击了一下,说的倒是也有道理。

关于如何垦荒、去盐碱的小册子,他们也看过。对一些盐碱非常严重的地,还是要在下面修水坝,靠着淡水浸泡来解决。

但这么问,并不是真心想和刘钰探讨技术问题、或者民间始终无法解决的争水或者泄洪的死结,而是想看看刘钰对废垦一事的态度到底有多坚决。

刘钰倒是混不在意,随口道:“这你们放心,到时候由垦荒公司和上游定规矩。这边也会出台制度,不该放水的时候强行给人放水要抓、该放水的时候为一己私利不放也要抓。”

“今日来瞻仰范文正公,也是想着当年范公堤之事。如今要修,若是垦荒公司肯出钱,也正减轻了诸多民力,于你们也是好事。”

这几个陪同的士绅忙道:“是,是。正因如此,本县立祠,不敢忘范文正公之德。”

说完,几名士绅互望一眼,显然刘钰这意思,垦荒是垦定了,都已经在考虑修新的海堤了。

“国公,前几日本县殴斗之事,国公料来也知晓。那么……却不知国公对草荡一事,怎么看?”

刘钰笑了笑,并没有立刻说话。

而是又看了一阵祠内的对联文章,故意晾了这些人一阵后才道:“怎么看……这也不好说。虽说国有国法,但有时候也真行不得法。”

“前些日子,不是很多盐户,说那些垦荒公司冤枉吗?”

士绅忙道:“节度使大人又以为此事非小,又涉及到制民恒产、与民争利事。而且,国公有所不知,此地百姓,多有刁蛮之辈。”

“为防意外,国公还是应该让军队提早准备。”

这一次刘钰是带着兵来的。虽然江苏省驻扎着一支两万人的野战部队,但是皇帝还是从北方调拨了为防意外的军队,根本不可能给刘钰开一个可以调动哪怕小规模部队的口子。

皇帝是心里很清楚,这一次改革不只牵扯到盐商、士绅,也还有许多底层百姓。多半是要出事的,真要出事了,没有军队,肯定不行。

一般来说,士绅是反对士兵入城的,更不可能主动邀请军队进驻。

刘钰心知肚明,这些大族,自己或许可能没有直接的控制草荡,但他们家族、分支、手底下人,肯定也霸占了不少的草荡。

显然,这些人是希望草荡问题用有利于他们的办法解决。

这些士绅见刘钰并没有什么表示,又道:“国公可知前朝时候,阳明之学兴盛,这里更有王心斋在此开宗。阳明学问虽已式微,泰州之学亦似绝迹,但实则民间流传极盛。”

“尤其是其大成学问,在乡野村夫之间,流传甚广。后人亦无他们的才能,便逐渐愚钝如邪。只恐到时候,闹出许多事端。”

对这里的情况,刘钰也有所了解。

这些士绅说的这个事,不能简单的说是好还是坏,只能说算是儒学的一种尝试吧。

这里面涉及到的,还是当初泰州学派兴盛时候,兴起的“均草荡”的设想。

这里面的情况,稍微有点复杂。

历史上的泰州学派,在明末就已经基本没啥影响力了,因为学派里成名的、有理论的那几个,在万历年间基本就都没了。

而后续,而明末差点亡天下的背景之下,是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乃至于他们之后的颜元、李塨等人,全面批判反思新学、理学的自发行为,泰州学派本身又颇为出格,整体舆论上更是受到了严重的批判。

而当年王艮的一些话,也最终让泰州学派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历史名词。

就是王艮当年议论“武王伐纣”这件事。

大体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武王伐纣,对不对?对,也不对。

救世之仁,当然对。

但,武王伐纣之后,微子尚在,你不应该以周代商,而是应该扶保微子做天子,你们这群人就该退回陕西。

支持救世之仁、反对周武革了天命。

大顺打下天下之后,王艮都已经不知道死多少年了。但架不住有前朝遗民把这些言论翻出来。

这些理论,是非常好用的,而且简直是为大顺和大明的关系“量身定制”的。

地理定制,退回陕西;行为定制,救世之仁可以做,但顺代明兴不可取,其时朱家尚有后人呢。

大顺的天下之后,这既视感过强,也真的是浑身刺挠。但也不好说一个当时都死了几十年的人,未卜先知,就预先有怀念前朝、影射本朝之想。

但架不住一些前朝遗民拿着这个说法,搞恶政隐。

大顺这边还是比较聪明的,因为这玩意儿就是个马肝之论,一千多年前就玩出花来的东西。

而政治合法性问题,本来就不是个应该被讨论的东西。一旦辩论,一旦讨论,只会让问题越来越多,不争论、不在意才是最好的办法。

哪怕专门找出来大儒辩经,辩出结果来了,那也只是书面上的胜利,实则是在助长这些说法的传播。

只是,这件事被翻出来之后,伴随着大顺统治的逐渐稳固,泰州学派就真的在名义上彻底消亡了,因为没有哪个傻呵呵的士绅士大夫公开说自己是泰州学派的了。

但是,人可以死、名可以灭,思想却不会死亡。

泰州学派在名义上消亡了,可伴随着大顺鼎定天下,诸多的历史遗留问题之下,在这边还是很多人受到了泰州学派的影响。

应该说,影响非常深刻。

只不过,是不是正面的就不好说了。

一方面承受着大明差点亡天下的大黑锅,首当其冲。顾炎武直接把王阳明和王安石相提并论,希望“拨乱世反诸正”;黄宗羲更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

另一方面,又因为“武王伐纣,应该保微子做天下,自己退回陕西”的说法。

这两方面原因,使得这个学派不在讨论政治、道理,而是退化成有点像是个宗教的玩意儿了。

或许,这也算是一种绝路下的尝试?

王艮以前就编造过,说梦到天塌了,万民呼号,自己伸手劈开了塌天,拯救了万民。

颜钧更是直接朝着把孔子造成神,搞大中垂象、设坛做法之类的活动。

应该说,走到明朝中期那一步的时候,所有明白人都觉得,真的是不能再按照过去的旧办法统治了,尝试了种种奇怪的、奇葩的改良儒学的手段。

这种把儒学迷信宗教化,不管好坏,都是尝试。

本来嘛,王艮就觉得,老百姓怎么能懂什么之乎者也、仁义、太极这些东西?

既然人人都能成圣,何不采取这种更接近百姓的方式,把精髓的道德传播出去?

万历之后,伴随着泰州学派的几个大手子纷纷去世去世,剩余的泰州学派的残余,一转过去作为异端激进,转而认为大明开国之初的体制才是适合的体制,到处宣讲各安生理、无作非为那一套。

一方面,是前朝开国之初定下的一整套体制,真的已经完全不适应南方商品经济的发展了。

另一方面,社会矛盾开始激发、到万历之后开始总爆发。

在这种现实之下,这些旧读书人无法根本社会的发展提出一个新的、相适应的理论;另一方面,一些开宗立派的人物纷纷死掉。

剩余的人自然转向了反动,试图以反动改革的方式稳固社会。

这与后世给泰州学派安的思想启蒙之类的说法,一点都不矛盾。

反动倒退,本来就是思想启蒙的伴生品。

到了大顺这时候,因为那两个缘故,泰州学派作为一个学派,实际上已经死了。

但这种深入民间、传播道德的想法,却流传下来。且因为他们不再谈那些道理、辩论,反倒是逐渐换发了第二春。

靠着通俗易懂的诸如《大成歌》那种。

“随得斯人得斯道,太平万世还多多;我说道心中和,原来个个都中和;我说道心中正,原来个个人心自中正……”

以这种诗歌、打油诗、布道的方式,迅速在民间传播开来。或是试图搞乡民自治的乡约;或是到处传播一些道德孝悌之类的东西。

要说他们幻想的美好社会,其实还是大明开国之初那种,带有一丝理想化的完美社会。

基本上,有点像是乡村自治、道德建设派。

这些算是拿了泰州学派“糟粕”的后继者们,在民间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尤其是走了封建迷信的亲民路线之后,更是得到了底层的广泛认可。

比如在盐政这件事上,他们在盐户那里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秉持的想法,也还是当初那种均分草荡、千万年不乱的设想,设置乡约,乡绅负责教化道德,搞出来一个完美的半封闭社会。

当然和刘钰说这个问题的士绅,手里都拿着草荡,肯定是不想均分的。

他们之所以希望刘钰早做准备,准备好军队,主要是担心到时候真要是强行判决,导致底层大规模的反抗。

这就不只是盐户了,还有受那些学派残余影响的广大百姓,他们真的是恨透了这些士绅、豪商,是渴望平均的。

广大市民,以及如今大量的处在黄金时代的纺织业之类的小生产者,哪里算是真正的社的底层呢。

相对于现实的士绅豪商强取豪夺、未来的刘钰要让资本喝血,对最最底层的老百姓来说,确实,被加了滤镜后理想化的明朝开国之初,再配上这些尝试宗教化的完美乡约加儒生传道的状态,似乎才是最有利于他们的。

对那些小生产者来说,盐户是个图腾柱,契约要被遵守更是重要。可对那些最底层的百姓来说,理想化的均草荡的盐户,不也是个图腾柱吗。

第765章 恶龙残影(四)

这其中的诸多根源,其实也说明了,前朝大明的那一套体制,对一个王朝而言,是成功且生命力顽强的。

只是过于成功,生命力过于顽强,在时代发展带来种种问题的时候,又难以解决。

最终跳出窠臼的人折腾了一圈,发现卵用没有,最后整个士大夫阶层在反思之后,全面反动。

如果加上一个理想化的滤镜,大明初期的加上理想化眼镜的体制到底是个什么样?

只看底层的话,其实理想化的去看,就是试图搞乡村自治,由读书人等作为乡贤,教化百姓,重视乡约,遏制豪绅。

泰州学派在兜兜转转搞了一圈之后,伴随着李贽之死,剩余的人很快又重新转回了怀念之前体制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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