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所以,皇帝支持苏南工商业的发展,因为工商业的发展,处在工厂制之前的变革阶段期,真正能迸发力量的东西皇帝还没看到。
相反,皇帝看到了这些人可以提供足够的赋税、海关收入、贸易收入。
皇帝可以通过这些财政金银,遏制真正的有危险的东西。
再比如。
废漕运、改海运、修淮河、变盐业等一系列事件链。
在刘钰的视角下,是以苏北苏中为原材料产地、苏南为工业基地、南洋西洋为市场,催生新时代所必须的新阶级。
但在皇帝的视角下,又大不一样。
在整个事件链里,皇帝看到的是如下问题。
便是,从明朝中期开始的白银货币化已经不可逆转,但是,钱和物资并不是一回事。
朝廷的统治,靠的是手里掌握的物资,如粮食、盐、武器等等。
钱在稳定的时候,可以等同于物资。
但白银货币化,导致朝廷收税收白银,手里能调控的资源并不多。朝廷手里只有点粮食,但粮食也不多,而且一点盐都没有。
在白银货币化已经不可逆转的前提下,朝廷的首要任务,是确保白银能够在想花的时候,快速且大宗地花出去,立刻换取朝廷急需的各种实物。
即,大顺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打通“钱——物资”的快速转换。不能重蹈大明的覆辙,有钱有时候也买不到急需的东西。
也就是说,大顺必须保证市面上,存在足够的流通的现货,且是大宗的。
在必要的时候,朝廷用钱能确保立刻买到这些大宗的现货。
这些流通的现货必须是流通的,但又不会对内部造成巨大冲击的。
那么,这就需要一个蓄水池。
这个蓄水池,就是日本、朝鲜、南洋,以及一些再加工产品。
必要的时候,朝廷可以把通往那些蓄水池的水管,换个地方即可。
比如,刘钰在淮河事件上的操作。
本质就是动用了白银,买走了辽东、虾夷、南洋等地市场化的、非小农的大型种植园和农场的粗粮,很多粗粮是用来酿酒卖的,所以有充足的现货。
并且,如果一旦本国缺粮,大顺的海军可以迅速动员,以日本和南洋市场为主的虾夷农场、南洋稻米种植园的粮食,快速运回国内。至于日本和南洋缺粮,反正影响不到皇帝的统治。
大顺解决了“白银和物资”快速转换的问题,极大地提高了皇权的力量,加强了统治。
如果不想退回前朝前期的“实物税”,那么怎么保证钱能买到东西就是大顺统治下去的精髓。
要么,退回白银货币化之前的收实物税,加大百姓徭役、运输、损耗。
确保朝廷手里始终有粮食、有盐、有布匹。
要么,认定无法往回退,那就确保大宗物资能买到。
确保朝廷手里有钱、有海军,就等于朝廷手里有粮食、有盐、有布匹。
从刘钰跃上大顺的决策层开始,实际上大顺皇帝李淦,花了二十年时间,搞明白了一件事。
而这件事,用一句话就能概括。
皇帝花了二十年时间,弄明白了:哦,原来钱不是财富啊,粮食大米食盐铁器耕牛布匹才是财富啊。
看上去,好像挺搞笑的,皇帝花了二十年时间,就琢磨出来个这?
但实际上,这并不好笑。
中华帝国从大明成化二十三年,丘浚上疏认为使用白银等于国家放弃铸币权、等同于把铸币权让给商人;再到隆庆元年正式白银货币化和税收白银化;再到大顺主动海外贸易白银涌入……摸索了整整二百年时间,终于想明白了和之前征收实物税的时代截然不同了。
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而等着皇帝回过来味儿之后,再回头看看这些年改革的方向,皇帝终于融会贯通,用他自己的理解、或者说他自认为是有效的一套逻辑,来理解这一切的改革。
比如盐场改革。
皇帝支持的原因,就是因为大盐场方便管理,并且在需要的时候,只需要一小队士兵、三五个狱吏,就能完全接管这些大盐场,保证盐的生产。
或者说,保证朝廷手里有盐。
而淮南盐的小生产者模式……同样是100万石的产量,是控制一个大盐场容易?还是控制七八万小生产者的盐户容易?
再比如那些在虾夷、东北、南洋办农场种植园的。
如果朝廷急需100万石粮食的时候,是从这些大农场大种植园搞比较容易?还是从100万小农手里征收100万石粮食容易?
皇帝盘算了一下,如今他手里握着的、算作必要时候朝廷能够掌控的力量,比起二十年前可多太多了。
他手里,多出来一个可以一次性赖账不还的银行,里面存着上千万两的白银,必要的时候直接抢。虽然这么玩只能用一次,但或许足够救命、翻盘。
多出来两个商品粮基地,必要的时候直接强制征调,保证大顺遇到大规模灾荒,可以迅速征集粮食——可以用钱,如果没钱,那就直接用枪。
多出来一个扶植起来的财阀模式的运输公司,必要的时候直接强制征调,保证钱能买到物资、物资能运到地方。
现在,就差一个产盐基地了。这个产盐基地必须是密集的、集中的、人少的、方便接管的。必要的时候,必须能保证每年两三亿斤的产量。
在一切平稳、一切顺利的时候,朝廷只要有钱就够了。
然而一旦出事,钱不管用、或者没有钱可用的时候,他可以让舰炮、大炮、火枪去把这些东西控制起来。
皇帝这二十年,总结出来两个道理。
第一个:大顺的十亿亩土地,是士绅的,皇帝无力动员这十亿亩土地的力量。而大型盐场、大农场,可以是皇帝的,皇帝只需要一支军队就能控制、并且转化为皇权的力量。
控制一个用蒸汽机的大型晒盐场,和控制10万盐户小农,对皇权而言意义一样,但成本大不一样。
第二个:真到乱世,比如明末给大顺的教训。钱,不如粮食、盐、铁、布管用。
朝廷在放弃了实物税、又放弃了基层控制力、又放弃了均田制后。已经不能按照实物税时代的经验,去治理了。
至于皇帝和林敏讲的这些理由,冠冕堂皇罢了。
皇帝只是单纯的压根不在乎,淮南产业结构改变导致的、扬州府等地数以十万计的和盐产业有关的人失业而已。
但又不好直接说,遂用“大义”、“大利”这样的理由;用未雨绸缪这样的道理,暗示林敏:扬州淮安的衰败,是为了“防患于未然”的必要代价。
要么,你把黄河问题解决了;要么,你把江苏问题解决了。
第750章 站台
林敏当然没能力解决黄河问题,也就只能应下此事。
于是大顺在江苏省的最高管理机构,就呈现出一种非常奇葩的状态。
名正言顺的最高长官,是江苏节度使林敏。
但实际上管事的,是刘钰。
刘钰名不正言不顺。但他代表皇权的延伸力量。
他负责江苏的政策管理,不是因为他是大顺的兴国公,只是因为他是皇帝的宠臣。
换言之,这个人可以是刘钰、也可以是张三、赵四,只要皇帝信任。
刘钰有自己的幕府团队,但他的幕府团队没有一个有正式的官职。
而江苏节度使只能屈居其后,名正言顺地发布指令、管理下属的官僚。
这种状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皇帝和林敏的那次秘密谈话,使得林敏彻底没有了选择,只能在大事上听刘钰的。
这一次两人回江苏的时候,还带了一队士兵,拨给刘钰直接管辖。
对于皇帝的这个安排,刘钰直言不讳。
“这些兵,是用来镇压民变的。”
两人沿着范公堤巡视淮南滩涂的时候,看着正在荒滩区盖房子、运人口而忙碌的垦荒公司,刘钰直言不讳地告诉林敏,这些士兵是干什么用的。
“压谁?”
刘钰笑笑没说话,带队来到了位于南通州的通州垦荒公司的办事处。
负责组织垦荒一系列事宜的经理和一众董事会成员都在这里等着,他们在等官方批复的垦荒许可。
隆重的迎接仪式后,刘钰也是毫不避讳,直接告诉他们这些人。
“这一次废盐垦荒,就是一场圈地运动。”
“对盐户来说,那些草荡也根本不是他们的。”
“如果他们愿意接受给钱然后自谋生路的决定,那最好。以后你们怎么对待这些地,都没关系了。”
“如果他们不愿意,而是希望得到一些土地。”
“那也简单。你们用一亩换二亩的方法,等你们垦出来滩地之后,拨给他们。”
“我算了算,就他们的种植手段,最多三年,必然破产。到时候,再低价把地收回来就是。”
“你们把草荡都垦成田,也就是断了他们煎盐为生的活路。”
“他们一没有资本搞晒盐场、二来你们把他们煮盐的草荡都占了,他们就算再想干以前那种煮盐私贩为生的生活,也不可能了。”
“我估摸着,肯定会有人专门闹事。朝廷是站在你们这边的,小打小闹抓监狱,送南洋种植园;出人命,那就不是一般的百姓了,必须要重拳出击。”
“我不要听这些盐户有多苦,也丝毫不想听那些悲惨的故事。反正他们早晚要改行,大型晒盐场迟早会逼死他们。早死做托生吧。”
他这么一说,在场众人都大喜过望,连声称赞朝廷政策。
应该说,这里是此时大顺继承的大明基本盘内,最适合搞圈地运动的地方。
而圈地运动从来都没有那么光鲜。
进步,有时候是非常血腥的。
其实就算刘钰不说,这些大的垦荒公司也想到了怎么“合理”地把土地集中起来。
如刘钰所说,这里的盐地,如果不是大资本模式,小农是根本无法开垦的。
算准了这一点,这些垦荒大公司的策略也就非常简单。
比如,盐户如果不想要土地,甚至不想转行,尤其是一些拥有渠道的场主。
这些垦荒公司的资本家们,终于等来了刘钰带来的政策。
那就非常简单了。
按照朝廷的规定,荡田垦荒废盐,一亩草场补偿盐户100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