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89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一次湖北事,是工商业的商鞅立木。是立大规矩的。”

“绝对不要玩成张仪欺楚。”

商鞅立木和张仪欺楚的区别一说,史世用联想到刘钰一直以来的态度,恍然道:“国公的意思是说,旁边那一桌规矩明确的,是土地?而这一桌工商业,规矩一直不明确?所以,有钱的都跑那一桌去赌了,来工商业这一桌赌的人极少。”

“只要坐庄、开桌,那就稳赢。所以,定下规矩,并且保证这条规矩,才是坐庄的人必赢的办法。坐庄的输赢,和赌术、赌本,都无关系?”

刘钰笑道:“史兄,我问你个事。我要行的盐法变革,你也知道。但是现在规矩简陋,很多漏洞。”

“比如有个非常明显的漏洞,我若有钱,我就把所有的盐都买下来。我也不吃,我也不卖,我就叫别人买不着盐。毕竟,湖北不产盐,就算淮北开足铁牛提卤,晒出来堆积如山的盐,但也一时半时运不到汉口。”

“当然了,这个漏洞是可以补上的,定个规矩说不准这样。但现在,我故意没补这个漏洞,他们就钻这个空子,就使劲儿买盐,就不让别人买到盐,导致缺盐。我也不管,那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史世用多少读过书,知道这件事往大了说,涉及到昭公六年那桩著名的争论。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法律要是写的明明白白了,那么肯定就有人老琢磨着钻法的漏洞,按照那场争论的说法,这是鼓励每个人都做坏人。

但史世用知道,刘钰今天说的这个,和这么大的话题无关。

在他看来,刘钰压根不关心这么大的事,而是一直琢磨着让资本往工商业上跑,而不是往土地上跑。

虽然其实和那个刑不可知的争论差不多,但又不一样。

刘钰说湖北盐政改革,是工商业的商鞅立木。

说开赌场的、坐庄的想要赢钱,既不需要赌本多,也不需要赌术好,只需要一个规矩立在那,坐庄的维护这个规矩,那就必赢。

重农抑商的根本逻辑,要和“禁商有田”这个一直以来的想法配合在一起看。

商人积累资本的速度太快,比种地快多了。而土地私有、土地允许买卖,商人兼并土地的速度有多快?

这个问题,是刘钰解决不了的。

他很清醒,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是修修补补,他拼尽全力、拿出几百年的见识,最多也就能保证几项收益高于土地投资的工商业项目。

并且还要用尽手段,让工商业获得的高额利润,不要去投资兼并土地赚地租这种会导致自己挂路灯的事,用尽办法往外走。

史世用尚在琢磨的时候,刘钰又道:“有些事啊,治不了本。土地兼并之弊,明末时候,诸多大儒都讲的不需要再讲了。之后颜李之学,也讲均田。”

“但,《淮南子》有句话,其道可以大美兴,而难以算计举也。是故日计之不足,而岁计之有余。”

“土地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可能有时候收益不高,可能今年赔了,但平均算下来,终究是赚钱的,所谓有余也。”

“而土地那边的规矩,可是明明白白的。一点错不了。哪怕你想兼并土地,也得按着这个规矩来。”

“在这个大规矩下,灾年买地、放贷收地……也包括啊,秋天时候去人家地里放火让他欠债用地抵押;旱天的时候掘断水渠,让他颗粒无收,然后借债买地。等等、等等,甭管用啥手段,我就问你,这地契连本朝开国,是不是也得认?”

史世用点点头,这话倒是不假。

土地兼并的手段很多。

但是,土地地契的规矩,是大家都认的。哪怕大顺当年造反,九宫山之后,也是保这个规矩的,虽然有很多稍微偏向性的政策,但这个基本的大规矩是绝对认的。

认了这个大规矩,才有资格和士绅地主讲天下、汉人。

不认这个大规矩,结果就是如同历史上喊出“减租减息、永佃不变”的福建田兵那样,汉人地主带着满清鞑兵联合围剿,杀个精光。

而在这个大规矩之下,投资土地成为了第一选择。

所谓:

天下货财所积,则时时有水火盗贼之忧。至珍异之物,尤易招尤速祸。草野之人有十金之积则不能高枕而卧。

独有田产,不忧水火,不忧盗贼。

虽有强虐之人,不能竞夺尺寸;虽有万钧之力,亦不能负之以趋。

千万顷可以值万金之产,不劳一人守护。

即有兵燹离乱,背井去乡,事定归来,室庐畜聚,一无可问。

独此一坎土,张姓者仍属张,李姓者仍属李……

这么深刻的觉悟,是这边独有的吗?

并不是。

1720年的泡沫爆炸之后,法国那边也有人这样想过,得出的结论,就是投资工商业,完全不如投资土地保值。工商业投资可能会爆炸,但土地炸不了,最终手里还是会有一片土地。

当然,大顺这边更愿意买地的原因,不止此一项,还有很多原因,很复杂。

但,土地的法、土地的契,是执行的相对来说最严格的法、相对来说最认可的契,这是没问题的。

“制民恒产”大义加身,阜宁县土改,也不敢用“制民恒产”这个大义,搞三十年赎买之类的空想。

而是,刘钰下套,用“克扣河工款”这样的大罪名,杀的人。土地是抄家之后,再分给百姓的。

小农是小资产者,他们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他们认可的最终还是私有下的法权,只是希望有人把他们头顶上的人拉下来而已,但绝对不支持把他们脚底下的经济基础法权制度都改变。

这样的经济基础,铸造了大顺最稳固的上层建筑、道德法律。

也就是最稳固的地契、相对来说最严格的土地规矩。

就像是两个赌场。

一边是土地。

一边是工商业。

土地那边的规矩非常稳、非常明确,赌客也就都喜欢往那边跑。

虽然,大顺的工商业要发展,有诸多诸多的问题。但,一个稳固的规矩、一个愿赌服输的规矩,也是可以略微吸引一点资本往工商业上跑的。

现在刘钰真的是蚊子再小也是肉,他要尽一切可能,在不敢、也没能力动大顺土地制度的情况下,把资本往工商业上拉。

大盐商破产,不会让工商业兔死狐悲。愿赌服输嘛。

大盐商在大顺朝廷不由分说抄家之类的打击下破产,工商业才会兔死狐悲。

盐引总承包商不是什么好鸟,刘钰也没想着和他们讲规矩,真要是自己玩砸了,他丝毫不介意直接动军队。

但只要还没有彻底玩砸,他就需要制造一种假象:定下的规矩之下,愿赌服输而已,老子没有掀桌。

如果这种假象实在制造不下去了,他丝毫不介意掀桌,让他们尝尝封建帝国的铁拳。因为淮南产业转型更重要一些。

这就和他在淮北盐改时候搞得“明票暗引”、“让合适的人拿到合适的票”一样。

他只是制造一种假象,好像是有明确规矩的假象,目的是骗人把钱往工商业上投而已。

正所谓积土成山嘛,不敢动根本的土地问题,只能是任何有利工商业的都要用,况且这也不是蚊子肉。

真要是玩砸了,不得不用封建铁拳的时候,那两淮盐商积累百余年的资本,可是未必会往新兴工商业上跑,而是更可能吓得埋地窖里、能买地就买地。

第748章 定性

湖北盐政,搞成商鞅立木,那是战略胜利。搞成张仪欺楚,那就只是战术胜利。

在单纯的盐政一事上,两种胜利,结果是一样的。

但对盐之外的工商业,那就大为不同。

史世用拿着骰盅来刘钰这,转述皇帝对于“坐庄”的认识。

刘钰则也希望史世用转达一下,坐庄是靠抽红来赚钱的,不是靠摆杀猪盘的。

哪怕明瞪眼的事,皇帝是把苏南当猪圈。

但刘钰希望皇帝明白,如今,还没到生死存亡的时候,还没到明末那种必须要用刀子收钱的时候,哪怕你心里当猪圈,也得有猪圈的规矩。

这才是真正的坐庄。

刘钰的明面身份,是大顺兴国公。

他只能负责把猪养大、养肥。

杀猪的时候,猪起身反抗,还是要看猪的本事,难道指望他来拯救、刀下留猪?

现在大顺的盐政改革,怎么定性?

本质上,是私盐泛滥、总承包商盐引制度、以及万历四十五年定下的盐业法权规矩,严重影响了大顺的盐税收入。

但是,大顺需要展示给工商业看的“本质”,假装是一场市场化的改革。

哪怕,皇帝压根不这么想、那么改革派大部分人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盐税,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那些工商业者这么想。

大顺是很别扭的国度。

仍旧还是刘钰在淮北搞得“明票暗引”一样,如果完全放开票制,不搞暗引,那么大豪商垄断盐票就是合法的。

更进一步,比英国更快一步取消盐税行不行,完全只在生产端收税、朝廷不做任何的调控行不行?

不行。

因为英国四面都他妈是海,而且岛就那么大,生产和运输都能保证充分的竞争。

而大顺……就湖北来说,距离海边,赶上从伦敦到布拉格了。全面放开,就现在的运输能力、利息高度、周转周期,五年就会出垄断一省盐业的大商人。

一句话,英国东印度公司这样的垄断商业组织,在1857年工业革命之后解散,是正确的;而要是在1657年就解散,搞自由的散商制,谁都能去好望角以东,那能被荷兰葡萄牙把屎都打出来,英国在东方贸易里就只配吃屎了。

类似的情况,在大顺更为明显。

这种极度别扭之下,刘钰只能精心编织一个美妙的、虚幻的谎言。

骗商人们不要老把钱往土地上扔呀,其实工商业也有规矩啦,不要怕,只要你在这规矩之内玩,工商业的这些票据什么的和地契一样安全可靠。

所以湖北盐改要想不搞成张仪欺楚,就必须要给出明确的、且带有漏洞的规矩。并且在这个规矩之内,在商言商,用商人的手段打死淮南盐商。

坐庄的,直接下场去赌,并且愿赌服输。

本身,这就是给大顺工商业最大的面子,最有效的定心丸。

他要让大顺的“沈万三故事”,败于商战,而不是败给皇权。

至少,得假装是这样的。

……

几天后,由皇帝的骰子所引发的意见,已经秘密传到了皇帝眼前。

刘钰在这封秘密奏疏上,用了杀人诛心四个字。

希望皇帝在湖北盐改过程中,搜集那些盐商的不轨行为。但是,只要没有违背规矩,就先不要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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