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孟松麓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道:“晚生来时,先生有书一封。只说若有机会见到国公,当代为递上此信。”
接过信,粗粗一读,便将信递给了旁边的两淮盐政使,笑道:“林大人饱读诗书,这秦伯嫁女一说,出自哪来着?”
两淮盐政使接过书信,不经思索便回道:“语出韩非子。秦伯嫁女儿,却把陪嫁的媵妾打扮的漂漂亮亮,而至晋人喜欢媵妾却低看秦伯之女。韩非子以为,这是善于嫁婢女,不是善于嫁女儿。如果目的是为了嫁婢女,那么这么做就极好;但目的是为了嫁女儿,那么这么做就不好。手段要以目的为指导。”
一边说着,一边将程廷祚的信看完,再交还到刘钰手中,赞叹道:“程绵庄之名响亮,不想其见识亦是如此。信上言论,下官以为,亦可借鉴。”
信上,程廷祚用秦伯嫁女的典故,来比喻刘钰或者说苏南发展的一些思路疑惑。
信上自然是拿盐政改革作为例子。
说是,按照现在的生产水平,全国百姓是不可能吃不到盐的。
这和丝绸不一样,如果全国百姓都想穿丝绸,现在的生产力水平肯定不足。
这和粮食也不一样,就算粮食能保证吃饱,那么总还想着吃肉、吃鱼,或者我想吃大米不想吃馒头,我想吃窝窝不想吃煎饼。
盐就是盐,再怎么也吃不出花花来。这玩意儿它不是鸡,可以只吃鸡舌头、鸡冠子什么的,多少都不够。
既然如此,就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全国百姓吃盐是如同让百姓都穿丝绸那样的生产力问题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明明盐足够保证每个人用,甚至家家腌咸菜都够了,为什么百姓还是吃不起盐呢?
程廷祚在信上,整体上对诸多变革表示了支持,但也从自己见识的角度,提出了对一些东西的疑惑。
盐,是让人吃的。但现在,盐却成为了赚钱的东西。
以至于汉口等地,经常有大盐商,趁着枯水期运输不便的时候,故意放火烧掉盐仓、烧掉盐船,提高价格,制造稀缺。
如果说,丝绸瓷器铁器等,百姓用且不足,那么扶植资本发展,暂时不去考虑这么远的事。
那么,盐明明是够了的,而且现有的生产肯定是可以保证够吃的,为什么会出现百姓无盐可吃的情况呢?
在松江府那边,广为宣传的,是要建大晒盐场的事。因为松江府有资本,但那里的商人和盐引总承包商一样,并没有销售途径,所以不能去一群秃子那推销梳子。
故而盐政改革的重点,在松江府那边,听起来好像重点在于生产,而不是分配。
是以,程廷祚才隐晦地提醒了刘钰,这是秦伯嫁女,搞错了重点。
这算不上新鲜,此时欧洲那边的空想者也有类似的思考。
只不过,大顺这边的思考,源于盐。
准确来说,源于盐商为了提高价格,故意在枯水期焚烧盐仓、烧毁盐船而提升盐价的举动。
而欧洲那边,空想者的思考,源于香料。
准确来说,源于荷兰东印度公司为了保证香料价格,将一船又一船的香料焚烧、倒入海中、甚至大规模毁灭香料树。
只不过,他们这两边的思考,还只是停留在此,并不是在思考“产品生产的目的,是为了使用,还是为了赚钱”、“盐的生产是为了满足吃盐的需求,还是为了满足收税和盈利”。
此时两边类似的空想启蒙,几乎是同时进行的,最终殊途同归,也算是大顺商业发展的一个体现。
总不能说荷兰人砍伐丁香树、焚烧香料是商业资本的趋利选择;大顺盐贩子烧毁盐仓、凿沉盐船,炒作缺盐,提高盐价,就是单纯的道德败坏吧?
刘钰觉得还是蛮高兴的。
既高兴于这种投机、炒作、制造稀缺而涨价之类的事。往好了看,商业氛围浓重,生机勃勃,要走资的道路,要连这个都没有,实在不配。
也高兴于程廷祚等人的空想,总算是空想了点稍微有点意义的事,不再是仅仅纠结于均田井田,而是考虑工商业发展带来的问题了。
但这封信里的疑惑,让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正确的想法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要有社会基础条件的,就现在的条件……
当初他和法国这边搞好关系,别的都好,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法国的那群空想派,和大顺的空想派融合。
法国农民多。法国集权程度号称欧洲小中国。虽然其实区别还是挺大的,但比较来说,肯定相对英荷更相似一些。
法国那群空想派的思潮,对大顺这边的空想派,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当然,同样的,大顺这边的空想派,对法国那边也有同样巨大的吸引力。
两边是王八看绿豆,非常顺眼。
所以当初他才扔人去法国,东学西渐、西学东渐,互相影响,相见恨晚,你们在巴黎折腾着玩吧。
反动的不一定是听起来道德坏的,有时候,尤其是中、法这种情况,反动的那些东西反倒是更温情脉脉、暖融人心、听起来更暖和更温柔更温文尔雅。
就此时的经济基础,以及小农经济的底子,和法国那边类似,肯定奔着禁了欲、空想、兼爱、平均、道德、支持君主制家长制、往田园般理想化的村社手工场、全国变成大农村的方向上狂奔。
这种思想的传播是很奇怪的。
如果大顺是一潭死水,止步不前,那么很快就会湮灭,一时之语尔。
如果大顺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一步步往前走,就会极快地扩张影响力,成为显学。
而且,大顺每往前走一步,其成为显学的速度也就越快。
如同欧洲早期的空想派,很久之后可能会被天主教封圣一样;大顺这边的空想派,也基本要在变革期成为真儒的旗手。
算是现在各派里唯一能打的吧,剩下的没一个能打的。
刘钰将信取回,交人收好,问孟松麓道:“你可知信上说的什么?”
孟松麓连忙摇头道:“不曾看过。先生说,有些东西,我还不到可以弄清楚的时候。虽说,疑义相与析,但弟子年幼,不曾经事,是以析而无益、反遭心乱。是以,先生信上所论之事,必然深远,弟子不知。”
第728章 推广蒸汽机
“不过,先生对于盐改一事,倒是也和弟子说过一些。先生说,盐改之要,在淮南不在淮北。”
“淮南之要,在于晒。”
“晒盐之要,在于垦。”
“前朝徐光启言晒盐之利,得其关键,在于无需柴草。而若淮南亦可晒盐,可降低盐价,令官盐大行。则芦荡草场,均可垦殖。”
“晚生不知其里,但闻其表,亦觉有理。迁徙百姓,可成井田。”
刘钰哈哈一笑道:“盐改之事,要点与难点是分开的。政令事,社稷事,有时候明知道道理是对的,但如何做才最难。讲道理容易,做事若是一切从直、从理,怕是什么都做不成。”
“好吧,你既是要多闻、多看,那便去多看、多闻。莫要回去后,说什么见所见、闻所闻。去吧。”
挥手叫他离开。
一旁的两淮盐政使悄悄拉了一下刘钰的衣角,绕到无人之处,便道:“国公,盐改之事,凡有见识的,都看到了其中关键。”
“甚至于前朝,也有人看到了问题,也提出了改法。如今陛下既叫我主管两淮盐政……虽说事不可急躁,但也该有个大章程才是。”
“下官正有些想法,想和国公探讨。”
刘钰问道:“淮南的事?”
“对。若得陇、必望蜀。得陇而不望蜀,暴殄天物圣所哀之!”
“两淮盐政之要,确在淮南,不在淮北。有识之士皆知,甚至也知淮北乃淮南之匙。”
“但如何改……刚才那晚辈的说辞,与我倒是不谋而合。只是……我不懂技术,亦不晓晒盐之法是否可行。只看徐光启的书,似大可行。”
刘钰却摇头道:“此事,万不可急。这样吧,你且随我去见见那些要办盐场的商贾,以及从营口、长芦等地请来的晒盐师傅,问问他们。韩昌黎言: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林大人莫要不齿啊。”
“国公说笑了。夫子且以不耻下问当谓之文,况于我等后辈?请。”
不多时,一些其实早就被刘钰选中,准备扶植的商贾,或者说投资商,就赶了过来。
一些从福建、营口、长芦等盐场请来的晒盐师傅,也紧张不安地来到了众人面前。
免了礼仪,叫他们坐下,那些晒盐师傅一个个也是坐不稳,心惊胆战,不敢抬头。
好在刘钰问了一些技术性的问题之后,这些晒盐师傅一个个才不再那么紧张,说话也顺畅了不少。
说完技术上的问题后,刘钰便问到了关键的地方。
“依你们看,这海州附近,晒盐条件如何?”
“回国公,极佳。黑水洋之海水,卤极重,极咸。比之福建海水,更胜一筹。这里晒盐,绝无问题。”
得了这个肯定后,那些投资商一个个眉开眼笑,忙道:“我们也不懂晒盐,但我们知道怎么出钱。在南边久了,也知道欲要做大,前期投资是不可少的。”
刘钰点头道:“此事,我用一句话总结吧。朝廷出蓝图,你们出钱;朝廷定保护价和最高价、你们盈利。总之,朝廷允许你们办大盐场,但这大盐场怎么办、用什么设备,要听朝廷的。”
“不听,那就不要办;听,就可以办。”
靠他们自发地选择蒸汽机之类的新东西,实在太慢。大顺这边情况是很特殊的,因为技术和资本是分离的。
资本不懂技术、技术没有资本。而懂技术的,又都是些中下层,他们也只能评价老经验来办,根本不会想到蒸汽机。
就大顺的盐业来说,自主创业,白手起家,靠技术积累资本然后技术资本合流,那是扯犊子。
作为监管方,刘钰可以不懂晒盐法,科学院的那些学实学的,也不用太懂。只要明白,该在什么地方,用蒸汽机取代风车和人力脚踏的提卤水车即可。
听朝廷的话、用朝廷的蓝图,那是承办淮北大盐场的基础。
这些商人对此毫不陌生,换成东西洋贸易公司的垄断权,是一样的道理。
拿垄断权,朝廷用行政力量保证你的垄断权,就必须遵守一些条件。
比如东洋贸易公司,一直需要履行一些严苛的军事义务。
很公平。若不承担这些看似有些严苛的军事义务,那就别做东洋生意,就这么简单。
投资商在南边久了,现在是越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朝廷定的规矩越多、越复杂、越有条文,那么这投资就反而越安全、越有保障。
听刘钰说这条件居然就这么两条,连声道:“国公放心,我等定然遵守。”
刘钰嗯了一声,又道:“剩下的,不要走私、定时报账、朝廷查账之类的,我就不必说了,规矩和南边一样。”
“要干,就要大干、快干。既然你们有资本,且你们不会中途撤资,那就跃进着来。直接上大型的盐田,按刚才那个福建师傅说的那样,上大型盐池,建造大量的棚户防雨,做浓缩池。一旦无雨,天气转好,则以浓缩池里的盐卤引入外田,三日成盐。福建那边要两日,这边就算每那么热,三日四日总是没问题的。”
这个方法,是福建那边的晒盐师傅提出的,虽然投资略大,但是刘钰觉得这是最适合淮北情况的。
就是分为浓缩池和晒盐场两部分。
晒盐场不需要棚盖。
浓缩池需要棚盖,防雨。
先把海水引入浓缩池,满满蒸发,积攒着。
等着天气晴好,确定能有四五天晴天的时候,再把慢慢蒸发了一段时间的浓卤水引入晒池,在两三天内迅速完成最后的成盐,防止下雨。
而这种方法,也是能让蒸汽机发挥最大意义的方法。
因为很显然,这种方法需要一个强力的提水工具。
福建那边的办法,是靠人力水车,靠脚丫子踩转,提卤、放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