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唱词中,馒头不禁有些晕飘。
去年还和如今服侍自己盖上幕巾的小厮一般的身份,今日却坐在这里接受别人的服侍。
跟着刘钰久了,各色菜品也吃过不少,却从没有在正式场合上桌吃过饭。往往都是餐后,得赏一些食物,盖在饭上,就蹲在下首吃了。味道想来不会差,可从未坐在桌席上吃过。
祝酒的间隙,馒头伸出筷子,夹了一下他之前曾跟着刘钰捡剩吃过无数次的豆苗拌辽东金虾。
半丝豆苗半片虾,填入嘴中,闭着眼咀嚼了许久,心道这也怪了,今日的菜却是比之前许多次吃过的都鲜,竟是舍不得咽下去。
细细品了许久,直到那豆苗化作了糊,这才又夹了一筷子之前蹲在下首吃过许多次的枞油鸡丝,更觉品出了从未感受过的醇味。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同样的菜,蹲在下首吃和坐在桌上吃,滋味的区别到底在何处。
唱曲的还在唱,酒宴上气正欢。
馒头冲着刘钰悄悄举起了一杯酒,默默祝祷后泼洒于地。
“三公子,我米子明这辈子我定是生死不弃,方报复人之恩!”
“皇天后土为鉴。若违此誓,不得生。”
……
上首桌上,刘钰捡一些在北边征战的事说了说。
众人听得入神,田平笑道:“那些被俘的罗刹人,如今就在杨二官胡同那。随军的西洋和尚请求,说是希望建一座西洋庙,也好做礼拜诵经之事。”
“上面允了,就在杨二官胡同的胡同口那,在建一座西洋庙。听闻和宣武门的西洋庙略有不同,原本是想在宣武门教堂那建的,可传教士不同意、罗刹人也不同意,说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便选在了杨二官胡同,那附近有座岳王庙,岳爷爷志向扫北,正好压一压他们。”
刘钰这些天一直躲在家里,并不知道那些罗刹俘虏的情况,听田平说起这个,心道只怕安排到这,另有深意啊。
杨二官胡同也在城东北,距离武德宫也就数百步的距离。
要么是皇帝真个儿要学学拜占庭,搞个瓦兰吉卫队,把这些罗刹人编入军中充门面好看;要么,就是真的准备挑选出一些懂西洋战法的,方便以后在武德宫里教学?
想着自己正要去找汉尼拔等人请教一些学问,如今这些人安排的距离武德宫如此近,倒是方便了。
第098章 酒醉多言
“那些罗刹人看管的可严?”
闷在家里数日,也不知道一些变化,今日正好问问。
旁边桌上一人笑道:“哪有什么严不严?不过是担心百姓少见西洋人,当去观猴罢了。是有孩儿军看着,但对你我而言,那还叫有人看管?看管的都是各家的兄弟故人。”
田平也接话道:“守常兄若是去彰胜者之威,需得多带几个人才行。若不然只怕他们愤恨,到时打起来。”
众人也趁机又劝酒道:“是了是了,守常兄这一战立下了威风,那些罗刹人如何不恨你?只是敌人恨得越很,胜者心里反越痛快。来来来,再敬守常兄一杯。一为拓边之功,二为守常兄乃是同窗里第一个授勋的。”
众人起身敬酒,刘钰也自起身,一饮而尽后道:“我立了功,诸位兄弟就不想着搏一搏?”
如同凉水洒进了油锅,桌席上各人脸色各异。
今日田平做东宴请,一众人多半是跟着刘钰闹过热气球玩笑、一起跪过金水桥的。
此事已过去,刘钰走了将近两年,立了偌大的功,本又就是武德宫上舍的热门人选,众人哪里不知道刘钰这是要飞黄腾达了?
说来诸人里,就刘钰这么一个被恩封的勋卫,其余人多是次子。
虽是次子,生于富贵之家,也吃不得太多苦,只想着将来做个散骑舍人。日后若有机会,去西南土司那里镀一层金便算是烧了高香了。
至于西北战事,都知道能立功,但这些人多半不想去。西北又冷又苦,之前大顺在西北也吃过几次败仗的,听起来多有凶险。
那些非是勋贵出身的,成绩又多半一般。
武德宫里的非勋贵子弟,若是学的极好的,都有一股子傲气,不愿意溜须拍马和勋贵子弟走的太近。走的太近的,多半是没机会入上舍的。
入不得上舍,又没有勋贵家世,多半就是外放到军中做个不大不小的军官。
不到“运筹帷幄帐中算”的级别,是要去枪林弹雨中砍人的,也或许扔到东宁、云贵、松花江、蒙古这样的鬼地方做个边军军官。
两年前还是一起玩乐吵闹的同窗,现在各有不同的前途,不免伤神。
田平也是苦笑道:“守常兄,非是我不肯搏,我的事儿你也知道。听不得枪响、骑不得烈马。上舍是没戏了,战场上更不用提,走科举定不如那些人,不上不下,着实尴尬。”
“过几日就是内舍夏考。我肯定是没戏入上舍了。日后若有机遇,能去书写房做中书舍人,那便极好。”
“倒是守常兄你,需得准备准备了。夏考即来,到时候入了上舍,方为正途。”
内舍升上舍,既要看平日考教的表现,也要在夏考中评分过关。
回忆了一下内舍夏考的内容,刘钰倒不担忧。
几何、类似应用题的测绘计算、算学、马术、弓或火枪二选一的射击。
默写一段从孙子、吴子、蔚缭、司马等七经中的一段;做个小策论谈一谈兵书中的一些策略。
空白填空补全一些论语、孟子中的节选。
大约就是这些内容,其书经难度和科举考试不可同日而语。
与上舍中三年一次的秋考不同,少了史策论和政策论,兵法策也只是简单的考一下就行。
入上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入了上舍之后的秋考,才决定了日后的上限——类似于科举中状元、榜眼、探花、进士、同进士出身的区别。
武德宫秋考前三的,直接授龙禁。
和照五品例的勋卫不同,龙禁是三品。一则勋卫多是授予将来要袭爵的公侯嫡长,五品不过是在袭爵前熟悉一下;而武德宫上舍三甲几乎没有公侯嫡长,直接授品级高一些,才能构成勋贵、武德宫天子门生和文官之间的平衡。
天佑殿照例都是一解了兵权的勋贵、一武德宫上舍出身的、四名科举出身的。这大体上也就是整个官场的比例,科举之外掺沙子的不能太多,防止尾大不掉;但也不能太少,正好可以控制。
虽说并无明例规定,入天佑殿一定得是武德宫魁首和科举殿试状元,可实际上基本都是。
按说就算入了上舍也要刷够宿日课时,但当年武德宫初创时候正值战乱,往往急缺人才时候就需要里面的人上战场顶上去。所以之前有定制,出战时间也算刷课时。
故而刘钰若是夏考合格入了上舍,是直接有资格参加三年一次的上舍秋考的。
皇帝不可能单独为刘钰破例,但却很懂钻空子。
本身刘钰的西学水平自吹极高,武经各书也是熟悉,战场上真正历练过,马术枪法也都不错,只要过了策论这道坎,便无问题。
他心里对“钦定”的事断定了八成,又比这些同窗们先走完了最难的从军功白身到上轻车都尉的开始路,却不敢有半分的傲气。
这些人日后不管去了哪,都是人脉关系,这时候要结交好才是。
听到众人有些颓丧,他也不再提日后出路的事。
心中也知道,公侯府里的次子们,实在缺乏努力所必须的困境,多半也就当个散骑舍人混完一生,日后依附本家生活。
但若是有一两个真正愿意找条出路的,这些公侯次子都是一些可以用的人才,就看朝廷知不知道怎么用。
此时不便谈这些,就借着众人庆贺或是提前祝贺他入上舍的机会,多询问了几个不甘心散骑舍人过完一生的,暗暗记住了名字。
酒到半酣,刘钰趁机说起来懂日语的西席一事,又说了下希望各位同窗动用些关系,打听一下福建跑长崎的商船商人。
一问跑船数量,二问货物货品。
刨除掉那些家里不是公侯的,剩余的人虽然非是嫡子,可是家里的关系网和圈子,注定了他们想要得到什么消息,远比别人更容易。
田平大约想了一下家里的关系,酒意上涌,拍着胸脯道:“守常兄放心,我既不知你要干什么,也不想知道。但你既然有用,这事我便出力给你打听一下。”
“请懂倭语的西席,实在少见。我朝与倭人少往来,宣武门常见西洋人,可是倭人却是见不到的。福建或许有?只要有,定能找到。”
刘钰想了一下,又嘱咐道:“最好是个良家子。身世清白一些,或是跟着跑船的也行。身世不清白的,我可不要,万一是个倭人探子,将来惹来一身麻烦。”
“这你放心。我知道轻重。既是肯给钱,又有个体面出身,就当是公府清客,还是很容易找到的。”田平半醉,心里还明白这其中的麻烦。
桌上的其余人也都表示,可以让家里帮帮忙,催催广东、澳门、浙江那边的各路关系,帮着刘钰打听打听,寻个靠谱的人。
至于刘钰到底想干什么,这些人也都很识趣,没问半句。
本身刘钰就是勋贵子弟圈子里的异类,自小就学拉丁文和西学。
在他们看来,或许拉丁语和日语,就像是诗词与歌赋的关系?通诗词者,多半喜欢歌赋?却不知这趣味何在。
只当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眼看这顿酒已经喝到了申时,一个个也都喝的差不多了,刘钰借机说起来之前借钱的事。
只说自己最近用钱处多,不是很宽绰,希望诸位弟兄能宽限些时日。
他当初借了两千两,但都是从公侯子弟中借的,平摊在每人身上也就是不到百两。
这时候说出来这话,众人七嘴八舌,都说只当是恭贺守常兄授勋之礼的。
刘钰趁势就说那这些钱,日后自己干些什么事的时候,只当众人的股本,待时候分红。
日后若真有机会赚钱,自然是参与的人越多越好。钱是排名前几的关系粘合剂,刘钰希望借这件事打开的缺口,将来拉扯进来更多的勋贵家庭。
一起喝酒的人并没有当回事,一则钱不多,二则这种话现在也就说说,日后真见了分红,再说别的。
刘钰想的却是,若真有机会做些贸易,肯定第一笔分红要多拿一些诱惑诱惑这些人,借着由头叫他们投更多的钱。
这两千两,就当是两年前布下的鱼饵,将来要钓更大的鱼。
乱哄哄的热闹后,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刘钰办完了想办的事,田平这边也喝多了。
喝吐了未必真喝多了,说胡话也未必真喝多了,但田平说的那些话,肯定是真的喝多了。
“守常兄,过些日子你再弄个热气球吧。我家妹妹自从那日看到了咱俩在天上飞,老是缠着我问问天上往下看是怎么模样。”
“待过些日子,你再弄一个。我偷偷带上我妹妹,咱们一起出城看看。你俩小时候见过的,大了后就不曾见,她还是刘家三哥哥、刘家三哥哥的叫你呢。她也是个淘气的,后园可关不住她,常嚷嚷着闷死了……”
这些话可不是能当着外人的面说的,说到这些,显然是已经喝大了。
刘钰也已经晕乎乎的,回忆着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少女,早忘了是什么模样。
舌头也大了,只哭穷说没钱再做一个了,之前那个被陛下弄走了也不还,赏了个荷包还不够买二尺布的……
又闹腾了一阵,吐的人渐渐多了,这酒局也就该散了。齐国公府里派了车,或是派了小厮,送这些人回家。
武德宫休沐两日,后日就要再度开学,刘钰也打算后日就去武德宫。
第二日醒了酒,去了自己的小院,就把馒头叫了过去。
“昨儿的感觉如何?”
“由仆为人,玄妙至极。似乎饭菜都比从前的香鲜许多。先生之情,子明必不敢忘。”
听着这半文绉绉的话,刘钰先乐了。
“行啊,真是身份从馒头成了米子明,这话儿也变了。”
馒头也笑了,稽首道:“也不怕先生笑话。我也是跟着先生一起读过书做过伴当书童的。其实这些话本就会说,只是如同衣服颜色,买不买得起、和有没有资格穿,可不是一回事。昨日一起去齐国公府上,好几次我都差点下意识地跪下去,只是膝盖既忍过了昨天,这嘴巴也就学会了说人话。”
刘钰拍拍馒头的肩膀,勉励道:“这是好事。你这舌头慢慢习惯吧,日后别叫我三爷,我也尽量不叫你馒头。既拜了师,我总得教你点什么。你有没有想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