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看着朝廷这边的人展开的规划,这些准备投资的商人也就更加放心。因为盐能不能赚钱,其实不在于机器是否先进,而在于朝廷愿意扶植谁。
愿意扶植,那淮南地区,一人一灶的技术最低端的煮盐业,不也是活得好好的?
而朝廷展示出这样的规划,其实也是给这些准备投资的商人吃最后一枚定心丸:朝廷不会闲的蛋疼搞这么大的阵仗,既是搞了,那就是真的要扶植你们,官运商销政策之下,肯定主力买你们的盐。
越是折腾,越是监管,越让这些商人放心,因为盐和别的东西真不一样。诚如之前那些陕西商人在京城所言:巴不得这盐政衙门,建在成都府才好呢。
吃下了这枚定心丸之后,年轻官员又道:“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募股的事就定在下个月初一吧。府尹大人估摸着月末之前,也能给我们解决好土地问题。”
“陕、川的占比已经订好,内部再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
“手里还有余钱的,也不要急。这边还有修运煤路、建荣县的煤矿等几个项目。”
“朝廷不喜欢雇工太多,因为雇工好闹事,最难管束,又多结帮。但,盐又不能不吃、煤又不能不烧。”
“咱们的原则就很简单:每个人的单位生产力越高,那么就是朝廷要扶植的;每个人的单位生产力越低,那就是朝廷要消灭的。”
“所以,朝廷为什么要扶植你们,上蒸汽机?朝廷为什么默许你们挤垮那些自卤自煎的小生产者?其意在此。”
“要用一万个工人,干之前需要三万人才能干出来的事,这便是真的明白陛下的深意了。”
“大力发展生产力,就是为社稷、为陛下分忧!”
这年轻官员学到了刘钰话术的精髓,张口朝廷、闭口陛下,把个生产力进步的事,说的如此符合大顺这个封建王朝的政治正确。
研究铁路,是为了培养出一群造反相当专业的铁路工人?不,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弄一条不需要水的大运河。
搞蒸汽机,是为了将来几十万上百万在闷热工厂里上班的新阶级来挖坑埋掉大顺?不,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让类似西山煤矿这种朝廷头疼、却又不得不存在的地方,用最少的人干足够的活。
虽然魔幻,可这就是大顺此时的政治正确。
朝廷是怕小农无业出王自成、赵献忠,要尽一切力量维护小农经济。
可却巴不得雇工越来越少、工人的单位生产力极高,因为当年同期在湖南等地最能打的郭子奴、刘新宇、李大用、江长子、曾介奴等人,一听这名,这个奴那个奴的,就知道基本全是黑矿窑里挖煤挖矿的。
第707章 错乱的美
将井盐开发和江山社稷、忠君保江山之类的联系起来后,也算是给这种发展模式加了一层保护壳。
加了这层保护壳后,又定下了下个月初一就要正式募股,科学院和工商部这边的人也抓紧时间忙碌起来。
在月末之前,包括府尹牛从昀、防御使马浩川等人在内,连同陕西和四川这边有意投资的商人,便一同沿着西秦会馆往北去参观一家已经决定入股的盐井。
一口被科学院这边的人进行了初步的近代化改造的井。
这口井便很传奇,即便没有蒸汽机的运用,依旧也算是这里的传奇。
或者说是将陕西、四川的大量资本吸引到这里的根源。
这口井就在西秦会馆北边七八里的地方,离得老远,就能看到高高耸立在井口上将近七八层楼高的天车,也就是原始起重器。
靠近之后,密布的竹管道批次排开,各种用于转向和分流的制桶每隔十几米就有一处。
这口井的开凿,颇有传奇色彩。
所有者是一家往湖北那边走私盐得了第一桶金的兄弟。
怎么说呢,基本上第一桶金从法律上讲、哪怕是封建王朝的大顺律,那也不干净。
但在刘钰“化枭为商”的整顿思路下,不管是江南的走私贩子还是四川的走私贩子,都是很容易洗白的。
兄弟俩在湖北走私川盐得了第一桶金,便觉得不如搞产、销一条龙。
索性把全部身家都赌上,凿一口井,自己产盐,岂不美哉?
然后这一凿就是数年,如今算出来这口井足足凿了300多丈,也就是后世计数的一千多米深。
之前据说凿的越深,越有好卤。但也只是个传闻,是不是真的,也很难说。
凿井,其实和扎金花差不多。
比如凿个五六百米了,还不出卤,已经投进去几万两了,是“跟”还是“不跟”?
跟,万一赌对了,就发财了。
不跟,之前的全都打水漂了。
而跟,又要多大的心、多大的胆,赌多少?
地球可是好几万里深呢,这玩意儿可没头儿。
兄弟俩一狠心,心说都已经打了将近二百丈了,这时候要是撤了,赔个底掉。
一咬牙、一跺脚,把全部家当都压上,继续往下打。
再打三百米。
然而终有财力崩溃的那一天,便是后世,机器那么发达,寻常人家也打不起千米井。
干到最后,兄弟俩其实已经崩溃了。
决心散了吧,自己没发财的命,还是去走私吧。
赶巧不巧的,都已经要散工人了,人都走了,便留了个人在这打更。毕竟还有些器械啥的,没有打更的人怕被人顺没了。
这打更的人,那天有朋友来看他,说是得了一盒据说是军队款的香烟,据说是之前川西打仗的时候,被倒卖出来的军需品。好奇之下,就点了根尝尝这军需品的香烟啥味,结果嘭的一下,井冒出来火头了。
打更的顿时明白过来,这井是要凿穿了,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了那俩已经快要破产的兄弟。
兄弟俩变卖了最后的家产,最后一搏,结果真的就差那么几丈。
最后这几丈凿穿,兄弟俩顿时就转运了。
因为,当凿穿的瞬间,盐卤直接喷出来了,喷了有两丈多高。
这口井不但有气,而且还是一口盐卤自喷井。
井都打成这样了,能缺后续的资本吗?能借不到钱吗?
之前凿不出来卤的时候,亲戚朋友全都躲着,借钱指啥还?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现在居然自喷,亲戚朋友全都出现了,借钱没的说,要借多少报个数。
分离盐卤和天然气,很简单。
建设输卤管道,现成的技术、现成的优良管材——四川竹子。
建设天然气管道,更是现成的技术、现成的管材。
这时候也没有天然气体积概念,就知道这口井喷出的天然气,能够同时供近百口锅煮盐。
最开始每天因为地下巨大压力喷出的盐卤,足足有十几万石。
基本上,和印钞机差不多了。
一天小千把两银子,一年二三十万两,这还是转型之后不再走私的盈利。
只不过,自喷没有延续多久,压力泄了后,还是靠牛来拉动。
不过自喷一段时间就够了,之前的投资全回来了。
之前打井投资了九万两白银,之后置办管道、雇工等等,再花个三五万两。
折合投资了12万,第一年赚了24万两,日后每年都能赚个18万两左右,平均年回报率将近150%。
消息传出,自然是吸引了大量的资本,跑到这里来挖井。
在大顺,20%的回报率是个坎。低于这个,资本一分钱都不会投的,不如买地收租子呢。刘钰在松江府干了这么久,软硬兼施,手段用尽,也才堪堪在松江府那边降到把坎降到了15%。在想往下降就只能上山举旗均田了。
这里虽没降,但150%,不管在哪,资本肯定会投的。
也就引出了后来的两件事。
一个是,资本和地主的巨大矛盾。
地租飙升。
原本不怎么值钱的地方,现在没有几千两的押金银根本免谈,而且日后产盐基本都要五五分成,合同最多签二十年的,傻子才卖地呢。
这里面地主和资本家的事,与地主和佃户的事还不一样。地主不容易破产,也有资金周转,谁闲的没事干卖地啊?那不败家子吗。买地主的地,比买半自耕半佃小农的地,贵多了,哪怕不是盐井地,就普通耕地都如此,况且这是盐井田了。
另一个,就是这里的位置,以及之前大顺铸钱运铜对贵州交通的开发,使得朝廷这边很轻易就决定了川盐入黔、以及日后川盐入楚。
证明这里真的有足够的盐,撑得起川盐入黔、入楚的需求。
如果没有这口井,谁能想到只要胆子大,凿千米井产量会这么大?
当然,这也意味着,盐井成为大顺“资本密集型”产业的样板。
小手工业者、老百姓,便是把老婆孩子都卖了,凑得出打一口千米井钱的零头不?
而过高的深井打井价格,也确实只有在西北战争中发了财、在两淮竞争失败被赶走的陕西资本集团才能担负的起。
这口井的拥有者,或者说叙州府吸引资本的样板井的拥有者,和科学院这边的人早就认识。
因为当初刘钰从欧洲走陆路回来的时候,在天保府就考虑过日后要发展简易油田搓煤油。
这种千米深的井,正是学习的榜样。
是以科学院这边早就派人来这边学习凿井技术,而井主人因为之前私盐贩子的身份,也乐于和刘钰这边的交往,希望抱大腿日后销案底。
这边也是科学院尝试改造的第一批盐井,要改造的方向还是很简单,因为能应用的技术不多,主要还是在提卤上。
而稍微复杂点的,比如天然气管道……说实在的,就科学院现在的技术,比天然的竹子差远了。
天然的竹子来输送天然气,没啥危险;而科学院现在的技术,要把有人工机械美感的管道做到竹子一样的无缝水平,这成本可就飞上天了。
从历史的视角来看现在的这口盐井,是很荒诞的。
冒着黑烟的烟囱、锅炉房,蒸汽机的轰鸣,拉动着绳索。
看上去,就有一股子浪漫。
新时代的象征。
而除此之外,剩下的那些技术,则扔到秦汉乃至先秦都不会有违和感。
仿佛,两千年的历史在这一刻融为一体了。
提卤的提桶,要什么高端的单向阀?随便弄快熟牛皮,半糊上,往下沉的时候,靠水的压力把熟牛皮向内顶开,灌卤;往上拉的时候,卤水的重力自然将熟牛皮向下压紧,滴水不漏。
这是当年修都江堰的李冰当太守时候,就用的技术。
两千年前的熟牛皮和现在的熟牛皮没有任何区别。
而现在,科学院还没有任何一种技术能比这个更方便、更有效、更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