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盐,可以反动到毁灭晒盐法,一家一户发铁锅、控制煤炭和木柴,来煮盐。
煤……总不能一人去挖一个坑吧?
不挖煤行不行?
当然不行,京城百万人口,不挖煤冬天不得死一半?
皇帝担心“夺民之业”,担心的“民”,是小农、小生产者。
而挖矿这种,小生产者、小农根本干不了的活,皇帝巴不得全都是机器人呢。
一定要明白,在皇帝眼里,并不是能替代的人机器就一定是坏的。
皇帝眼里的最完美制度,是全国就是个大农村,然后炼器傀儡挖矿、炼器傀儡运输、炼器傀儡销售,所有人用劳动劵,真正公平地交易,完美地得到每个人的劳动所得防止出现兼并——反动小资社的极致空想。
刘钰不会傻乎乎地以为,只要是机器,皇帝都反对。相反,刘钰很清楚,对统治有利的机器,皇帝会大力支持。
所以,他用一汉当五胡、我已牛耕铁作彼却刀耕火种来做例子,站在皇帝的角度,其理解是:刀耕火种下生产一万斤粮食要五十个人,而牛耕铁做下生产一万斤粮食只要五个人——只要把粮食替换成煤、矿、铁等这些封建王朝管的最严、最怕出事的产业,就可以了。
现实的问题就摆在这,矿不能不开,不开大顺连铸钱都没法铸、连烧煤都烧不了。
不能不开,且产量不足。
现在两个选择摆在皇帝面前:
这种治安黑洞、恶堕之暗、暴动频发、官司不断的产业。
是要更多的人干?
还是更少的人干?
刘钰和皇帝说的这些话,真正打动皇帝的内容,凝练起来,虽然刘钰心里想的不是这个意思,但皇帝凝练后的意思是:
苏北复垦,小农有活路;川盐入湘楚,朝廷有钱;川盐产量激增,却不需要增加太多的工人;西山煤矿日后甚至可以裁撤更多的工人来保证现有的产量。
后世或许以为,封建地主头子看到蒸汽机,就惊呼此物日后必夺小民之食云云,那纯粹是后世开了天眼之后的想象。
这玩意儿是粗笨的蒸汽机,是铁牛,不是数控全自动织布机。
就现在科学院的蒸汽机,皇帝看了之后能把这大铁疙瘩和小农联系起来的唯一角度,就是他妈的天旱的时候要是河南山东等地地头摆上一群这玩意儿提水浇水,百姓岂能造反?
或者想到要是这玩意真能跑起来耕地,那水浒里的吃牛肉,也算不得好汉行径了。
让男耕女织崩溃的起点,不是蒸汽机,而是Selfaktor Mule,译名走锭精纺机,简称骡机。
甚至所谓的珍妮纺纱机要是出现在大顺,能被笑掉大牙,这玩意儿纺纱在大顺别说挣钱了,要是不在一年之内不把老婆房子赔光,那只能证明纺的还不够快、所以赔的还不够快——当然,旧中国自有奇葩的国情在此,蒸汽机问世117年后,有史记载的手工织卷赢了机器布局部反攻,全世界独此一份。
蒸汽机,和水力,水车,牛,马这些东西是并列的。
取代战车的是马镫,不是跑的更快的千里马。
是以皇帝对蒸汽机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支持。
对铁路的态度,也是非常明确的:支持。
对废漕运,在确保了海运通畅和南洋日本威胁被消除后,也支持。
最简单的,漕运的工人,养大了封建帝王最不愿意看到的白莲、青莲、罗、无为等等教派。
于是在川南问题上,有刘钰之前二十年的铺垫,皇帝并没有直接地表示只要不随意开矿放纵各处自己就支持。
而是哈哈大笑道:“爱卿思虑颇多,不可谓不智。但古人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此办的好处,其实还有一项好处,爱卿不妨再想想。”
刘钰连忙道:“圣人远见,臣实不及。人云,为天子者,兼帝又兼作师,臣已经把能想到的好处都想出来,实不知还有什么好处了。”
皇帝看着刘钰努力思索的样子,得意笑道:“刚才你这么一说,朕便想到,譬如那茂隆银矿,大量工人既会开采,也会熔铸。”
“西南山区,运输不便,群山阻隔。若将来真有一日征伐缅甸,只需从京城调集一批铸炮工匠,用当地矿区的人打下手,招募当地矿区的人辅助工兵。”
“一来,这野战炮轻便,但攻城炮沉重,运到西南不易。正可在那熔铸。而若没有这些产业基础,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二来,爱卿的围城坑道战术,若百姓辅助,终究手段不熟。但若矿工从军协助,辅助工兵,则破城易如反掌。”
“爱卿川南之策,也正有此用。”
“既有挖矿的矿工,也有冶铁的冶工,将来西南若有乱,便不必费劲千辛万苦,将攻城炮千里迢迢运输过去了,只要派出铸炮师,以当地工人辅助,便可铸炮。”
“同时,西南土司之碉楼,或以炮击、或以矿工辅助工兵挖掘。”
“川南若办得好,确如爱卿所言,当为西南之定海针、桥头堡。”
说罢,又瞥了一眼刘钰,哼笑道:“爱卿的小心思,如今朕也看明白了。无非还是老一套,如爱卿与其余人说笑的那般,欲要开窗,却言掀房顶。”
“明明说的是叙州府,却说全蜀地;明明要照松江府故事,却谈什么放任……如今还有什么话说?朕可冤枉你了?”
刘钰立刻故作震惊之色,面色大骇,伏地道:“陛下……陛下洞察人心,臣……臣自作聪明,以为……以为……”
李淦哼声道:“以为什么?以为朕不明白其中好处,想要抓着朕说夷汉相防之地,不宜放任开矿的话,那茂隆银矿来效苏秦张仪故事是吗?这等小聪明,日后不必用了,有什么就说什么,难道朕还不能分辨好恶?”
“你若奏疏上直接这么说,又何必跑这一趟?”
刘钰尽力想让自己的后背看起来像是出汗湿了,心里却想你懂个锤子,这事牵扯的大了去了,我若直接这么上疏,只怕你又不知道想什么呢。再说我也得给你个“开导开导”我,给你个“兼帝又兼师”的机会不是?再说你想的那都是什么破玩意儿,打缅甸为啥非得把大炮运到边境去,海军走海路运多大的炮运不了?攻下沿海,逼着签个条约不就完事了?或者攻下沿海重镇换边境不就得了?
手里捏着一支海军,脑子却还是陆战惯性……
再说这里面还有别的事呢,我不过来,关于大略方向的事,我心里也实在没底你是怎么想的。
正在那故作惶恐的时候,皇帝又道:“罢了,便是你不来,朕也正准备派人去找。你的前几封奏疏,朕看了之后,便想问问爱卿。既然爱卿正好来请川南的事,那也正好。”
“卿之前言,要在海州修路,鼓励民间资本修路,以便日后运煤。朕就想着,若能把西山煤与京城连接起来,是否可行?”
“这等事,朕也只是在科学院看过,看似马车大车,行与轨上,可载数千斤,奔驰如飞而马不疲。”
“用来运煤,最是合适。爱卿正好也要举荐人才,朕看这样吧……”
“你举荐些人,先在川南试行诸多新政,也完善一下技巧技艺。若是可行,则先把西山煤矿的事解决了,解京城这些年人口渐多而煤日用不足的情况。”
“叙州府自府尹往下,各路工商人员,本也该你这个工商部的来管。盐的事,你就不用推举人了。”
“你管的是产。你的官运、商销之法,朕也觉得颇为合用。如何运、销、征税等,你便不必管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朝廷如今还有盐政诸臣。”
提及盐政,皇帝又忍不住笑了。
“这场盐改,本来朕只想打个淮海,只动淮河、海州盐场诸事。如今可好,从山西河东盐、到京畿长芦、再到淮南、闽粤、蜀地,竟是波及天下。”
“可细细思来,又觉得确实无甚坏处。朕每读史书,读到唐宗旧事,就颇有同感。只恐后人不及,非要把高句丽事解决了。”
“如今朕是越发明白唐太宗的心思了。”
刘钰心道好嘛,这还自己夸上自己了?
“陛下志向之宏,本朝乾象极天察地。臣每思之,若唐时候,有如此航海术、有如此列国大争之世,又当如何?”
“每思及此,便觉只怕纵是李唐复存,亦无过如此了。”
赶紧夸了两句,皇帝居然点了点头道:“此言正说到了关键处。之前每有人言本朝如何如何,朕心里却虚。”
“彼时江南人口尚且不丰,航海手段恐尚未用牵星板,更不要说火枪铜炮之物。”
“饶是这般,尚且还都护葱岭。”
“是以朕每思及此,也是如爱卿这般心思,先想想若唐既有航海术、又有火枪铜炮,然后再做比较。”
“至于到底如何,那便只能留与后人评说了。”
“就拿这盐改事来说,朕看了卿的奏疏,难免感叹其中的一些道理。”
“同样的道理,拿来比较本朝与汉唐,竟也相通。”
叹息中,皇帝不由想到了刘钰之前递上的第四封奏疏里面的一个比喻。
之前上的第四封奏疏,就先讲了一个故事:某个人过门的时候,明明门很高,却始终弯着腰。人们就很好奇,问他为什么国门弯着腰?那人说:我父亲过门弯着腰,所以我过门弯着腰,难道过门弯腰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而他父亲,身高九尺,外号摸着天;而他,却身高五尺,外号三寸丁。
这个故事,也有叫刻舟求剑的、也有叫守株待兔的,本身就是当年韩非子用来讽刺儒家的。
如同射箭的时候要将箭向上倾斜,抬高一寸方能中心;而若用了火枪,却还抬高一寸,这就是脑子有病了。
本来刘钰是用来说盐政改革的事的,大意就是:
前朝的盐政有前朝的道理,用在前朝是合适的。
但是,本朝有本朝的情况,仍旧把适应前朝的那一套拿来用,那就是刻舟求剑了。
前朝的盐政、开中法等,既是税收政策,也是国防动员法案。
但大顺的边境状况、周边局势等等,已经和大明不一样了。
前朝盐政的合理性,在于税收和国防动员法案的双重意义。
现在国防动员的意义大顺不需要了,而税收反而成了妨碍,是以要彻底的进行改革。
本来就是说盐的事,但借着今天这个话题,皇帝心里感叹的,却是大顺与大唐的技术、外部局势、周边敌人都不同。
他到底要做成什么样,才能在这种技术完全有了代差,有了火器和航海术的区别下,做到真正的心里不虚呢?
第687章 烟幕
化用刘钰第四封奏疏里的那个比喻,三寸丁跳起来摸到了十尺,九尺高的摸着天伸手摸了下十尺高的同样地方,撇撇嘴道这也很简单呐,我也做到了啊。
这个比喻,就是李淦内心还有些心虚的根源。
有之前刘钰假装赤子之心的宇宙之悲事件后,李淦其实也明白,哪有什么千秋万代?
爱儿子,爱女儿、爱妻子,都不如爱自己。爱自己的羽毛、爱自己的身后名,爱自己掌控权力的那种无上快感,爱自己史书上的名声。
现如今,这场在刘钰看来修补匠级别的改革,在李淦看来,却是决定他将来名声的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改革。
本意只想闹个淮海。
结果如今牵扯太多,从运河长芦闹到了四川,也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事物是普遍联系的,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
慨叹之后,李淦终于问道:“卿刚才说,可打包票,三年之内,川南之盐比可供湘鄂黔川藏所需。朕也知道你已经提前约了西京大贾来科学院议事。卿打的包票,朕是信得过的。”
“朕看,盐政改革,就定在明年春季吧。若是淮河修的没什么大问题,正好,三年时间,缓缓复垦淮南苏北,渐少盐业。”
“朕之前细读了你的第四封奏疏,言及前朝盐政诸事,得其本源,化用本朝。”
“航海商船,便是本朝的开中盐法;本朝的外贸,就是前朝的盐引。着实得其本源,朝中无人可知此等真意。”
“纠其根本,朕便想到了许多年前爱卿武德宫夺魁时候的文章,本朝之西域在南洋。根源就在这里,开中盐政是为了北方、海贸殖民是为了南方。”
“朝中许多人尚不知此等战略的转变,那以爱卿看,本朝还有什么可变之法?”
问到这,刘钰一言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