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张皮绠被这孩子的目光看的心里有些发毛,心想要不放在地上,生死有命得了。
要不,就弄个木头放水里飘着吧。
人家唐三藏他妈也这么干的,却也没耽误唐三藏成佛。
低头寻摸木头的时候,却一下子想通了。心道若犯了大罪,都是死,怎么还有凌迟和砍头呢?
砍头就一下的事,凌迟却疼好几天。
自己小时候也挨过饿,那挨饿的滋味,可真是难受。就这么放着,如今大家都遭了灾,便是不遭灾,那乱葬岗里也有的是孩子,谁家缺孩子啊?
到时候不就是在这活活饿死吗?
反正这罪自己也已经担着了,自己何必要学那些老爷远后厨的事?
低头又看了看这孩子,张皮绠小声道:“娃啊娃,下辈子投个老爷家里吧。但就算投在老爷家里,那也未必活。听说有个老爷生了俩女娃,都给淹死了。第三个还是女娃,这回不淹了,却点火烧。说这女娃是赖上他家了,之前淹死还来、淹死还来,这次烧个魂飞魄散,下次别来了。”
“你别恨我。我爹娘也淹死过好几个我的妹妹弟弟,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小,不知道。等你大了就知道了,这种事太正常了。”
默默嘀咕了几句,虽然这确实很正常,在这个社会正常到不得了,但张皮绠心里终究还是有点良心,不是很舒服。
终于狠下心来,来到河边。猛然提起婴孩的腿,倒着一提,左手狠狠地打在了婴孩的屁股上。婴孩吃痛,张嘴就哭,趁着婴孩大哭吸气的功夫,心一横,狠狠地伸进了河水里。
回到那边后,将另一家人叫过来,等到快晚上的时候,又排了两碗粥。
自己喝了半碗,剩下的都给老婆了,晚上还要走路去找大榆树,自己喝半碗也能撑到。
刚死了孩子的他老婆,捧着碗,把粥喝干净,把碗底也舔了个干干净净,收拾了一下仅有的家当,将那几个碗放在包袱里。
他们当然没读过外国的一个故事,贵妇人见死了孩子的女农奴在那喝白菜汤,惊呼你孩子死了,你不伤心吗?怎么还能喝下去汤?女农奴给了这个贵妇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理解的理由。甚至好像是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
白菜汤里可还有盐呐!
张皮绠要的两碗粥里没有昂贵的盐,但粥里却藏着力气,能走到大榆树下,能去南洋呐。
天渐渐黑了,月亮虽残却还亮。
张皮绠那另一家人,悄悄地顺着路往南边走去。到天快亮的时候,张皮绠忽然跪下,朝着父母坟茔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爹,娘,我去南洋了。等我回来给你们修个好陵。爹、娘,保佑保佑我们。这几年你们在那先饿着,等过几年我有钱了,供些好的。咱供猪头、供条大鱼。”
两天后,饿的奄奄一息的四个人,终于等到了人贩子的队伍。
这两棵大榆树是找到的,但要不是经验丰富,还真认不出来这是榆树。榆树的树皮早就被扒光了,因为榆树的树皮有黏液,可以混着一些糠或者棉壳之类的东西,这样因为有了润滑,所以咽的时候容易点,不划嗓子。
树叶也基本没了,好在还留了一些老叶子,四个人吃了些老叶子,才算是挺过来了。
等着队伍来了之后,这才算是好起来了。
当兵出身的这些人贩子,以及一些参谋出身的人帮着组织,沿途准备了吃饭的地方。
每天走多远、灾民能抗多久、灾民能走多远、吃饭大约多少人、需要准备多少饭、怎么防止堆积在一起无法保障食物,这些都是科班出身的参谋的基本课程,即便是灾民,也一样走的很有章法。
张皮绠跟着走了几天,就觉得自己的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一开始喝粥,虽不饱,但也比之前多。
几天后开始吃干的,糙米配红薯,居然还有咸菜呢。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就知道每天跟着队伍走。也不记得走了几天,渐渐闻到了大海的味道。
然后就看到了一片草屋,在那边挨个登记,领了一块写着数字的小牌子。他也不认得这些军中用的奇怪数字,拿了小牌子后就和老婆分开了。
男女不能在一条船上,女的坐别的船,到了那边再见面。女人那边自有女人在管,而且女人会在上船前就发衣裳,张皮绠这才放心。
不等进木屋,所有人把衣服都脱掉,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到了南洋发衣裳,旧衣裳都得烧。”
也没给任何理由,就是这么个规定。随后被驱赶着去海边洗了澡,然后一个个被逼着用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水洗头。
张皮绠只觉得洗完了的头皮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烧了一般。一群人光着身子,几人一组进了木屋里。
然后就是一群拿着鞭子的人告诉他们,不准随地拉尿,要去厕所。随地拉尿的就打,但不是用鞭子打,而是用棍子打。
他们说鞭子打容易外伤,可能会发炎,到时候死在船上就不好了。
这群拿着鞭子的人一共就讲了两个规矩。
第一条就是不准随地拉尿,否则打。
再一个,便是宁可渴死,不准喝生水。到了南洋随便喝水就是死,到那边自有人负责烧水。
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什么规矩了。在等船的期间,也就一件怪事,一个穿着白色棉布褂子的人,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刀,说是发起来后就不得天花了。张皮绠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孩子都淹死了,也都走到这里了,人家说啥就是啥吧。
他觉得运气还好,没等几天,天也晴了,风也对了,便见到了几艘从未见过的大船。
上了船,船舱里用白灰画出了一个个小方格。下面铺着一堆干燥的沙子。
小方格不大,将将够躺着,也还够翻个身。
船舱里,密密麻麻地堆着人,塞的满满当当。
“各人睡各人的方格。不准占别人地方。吐的时候往自己的格子里吐,不准吐别人那。”
“不准打架。”
“三十个人一组,看着那上面绑着的尿桶没?拉尿在桶里,轮番去倒。”
“最好别有病。不然为了大家好,也只能扔海里了。”
管事的话还没讲完呢,很多人已经开始吐了起来。
张皮绠一开始还把身子下的砂子挖个坑,往坑里吐,再埋上。
可等到后来,连坑都懒得挖了,随便吧,反正光着身子呢,到时候洗洗就是了。
第616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四)
感觉要把黄胆都吐干净的时候,船终于停下来了。
“到南洋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这些光着身子、被晕船折磨了十几天的苏北汉子,听到这话后纷纷要站起来。
然而几个提着棍子的人冲进来,朝着几个起身最快的人就是一顿打。
“谁叫你们乱动的?到了地方也不能乱动,一会挨个下船!明天还要把你们这一路吐的砂子都弄干净,铺上新的砂子。”
“现在,一排排地往外走!”
靠着棍子对秩序的维持,张皮绠这样的人虽对陆地充满了渴望,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等着轮到他们这一组下船,才敢走出去。
外面的阳光直照再脸上,让这些在船舱里闷了十几天的人,根本无法睁开眼睛。
“乖乖,这都十一月了,咋太阳还在头顶上呢?”
第一次见到热带冬季太阳位置的张皮绠用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了看太阳,好奇地发出了惊叹。
上船的时候还是冷飕飕的冬季,现在却是热烘烘的夏天。虽然光着身子,但也不是很冷。
和上船之前一样,下船之后,也是被驱赶到一个大的简单的木草建筑群内。
晚上吃的是土豆,这个可以管饱,每个人能吃多少吃多少。
第二天又被在船上把那些已经恶臭的砂子清理出来,然后清洗了船舱,撒上了石灰,又添上了新的砂土。
之后大约七八天,都是在这种小屋里蹲着。晚上蚊子像是要吃人一般,每天晚上院子里焚烧的驱蚊虫的草烟都不会断。
衣服仍旧没发,据说是这里只是个中转站。到了这里后,把重新分配。将人混杂开。
同一个村的,尽量不在同一个种植园;同一个府的,尽量在同一个种植园,因为方言问题。
有媳妇的、没媳妇的,也要根据种植园所需劳动力的不同分开。有些种植园需要女的,有些则基本不需要女的。
七八天的时间,张皮绠没有了晕船的困扰,算是吃了这些年吃过的最饱的几顿饭。
干的有土豆。
稀的有南瓜汤,有时候还能有几粒米呢。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从稀拉拉的汤水里舀出米粒的行家,不是穷人出身是根本不会这项技能的。勺子在几十人吃饭的大锅里搅动,技术好的人只需要搅动记下,然后猛力一提,就能让勺子里都是米粒;而技术不好的,则往往只能喝米汤。
可以说,暂时来看,生活是幸福的。
除了闷热的天气、晚上叫人恨不得把肉割下来的蚊虫,别的都还好。
几天后,张皮绠知道这里叫椰林城,原来叫巴达维亚。他们并不是在城区,而是在郊区,等着第二批人到齐之后,会将他们分拣出来。
根据身高体魄、家庭籍贯、有眷无眷,分到不同的地方。
至于自己到底要来种什么,张皮绠还不得而知。
自己的老婆在隔壁的营地里,那里都是些女人。旁边有军队驻扎,但是当兵的并不急着骚扰这里的女人。
听说一来是管得严,上面专门打了招呼;二来是这里当兵的一般都花钱买老婆,从正经人贩子的那花几个月的饷银,卖契什么的都齐全、父母文书都在,日后麻烦少。
人贩子在灾区收,赚个差价。很多人贩子当年在鲸海时候就是干这一行的,轻车熟路不说,各路关节也搞得通。
不过这些张皮绠并不知道,他只是关心自己将来到底要去哪、到底种什么东西。
这么一直忐忑地等了七八天的时间,第二批人也来到了这里。和他们一样,也是光着身子,进来后先清洗船舱,然后清洗自己,最后还要搭建屋子。
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管理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些穿着军装的人也开始在周边出没。
张皮绠也是第一次见到南洋驻军,从衣服颜色、模样来看,看起来和在老家见到的军爷差不多。
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南洋驻军头上戴的不是红缨毡帽,而是一种木头旋出来的像是毡帽的帽子,脖颈子地方带着一个布帘子。听说是用来防这里的蚊虫的。
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军官在营地里转悠。养成了上厕所习惯的张皮绠又一次就在厕所旁边看见了几个当官的军爷,吓得他赶紧让到边上。这些军官一边走,一边在说些什么。
“国公说,要把这种成千上万人规模的海运,当成一种演练。我看只从运人和后勤上来看,咱们比那些西洋人要强一些。我估计,远的不敢说,只说南洋,四五万人规模的后勤和运输,是没有问题的。”
“今年第一年,就搞得不错。沿途补给、停靠、粮食准备这些,都很不错。我听说,英国人远征,这后勤准备就出了大问题。人还没上船呢,先死了几百个。”
“既然咱们这边去公司的那群退役的,都能搞出这个规模。军中要搞,规模肯定比这个大。”
另一个军官则道:“扯淡,这有什么用?南洋根本打不起来四五万人的仗。海军要是顶得住、防得住,最多也就是三五千人规模的仗。打打那些小国就是了。海军要是顶不住,你一个人都运不过来,那不就和咱们打荷兰人一样了?海上一灭舰队,各个岛全成孤岛了……”
“至于不用海战的,跟打万丹似的,那不是随便打?就打了一场野战,随随便便就碾过去了。这种演练,要我说就没啥用。真要去远的地方,比如跟英国人似的从英国运兵到吕宋,咱们做的也未必好。肯定不一样。”
“除非打安南、暹罗、缅甸什么的,或能用得上……但我看也打不起来。真要打的话,咱们不得扩军?总不能从北方京营调部队来这湿热之地吧?”
几个军官一边闲聊,后面跟着几个人,提着个书本,东瞅瞅、细看看,不时写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