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760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大年三十人祭祖,心中想起刀割般。上无亲侍下无子,就在主家过大年。

初一歇到初四止,除扣费用钱一千。抢劫不过亦如是,南洋各处尽皆然。

人讲南洋出谷米,亲自食来泪汁咸。一餐饭无百粒米,全是木薯南瓜填。

木薯烧心难入口,依旧吞得下喉咽。食得多来怕胀死,食得少来力活难。

妻女若随无事做,无奈接客以换钱。野夫入屋丈夫接,屋外只坐乌龟禅。

不论男人并妇女,每年千万入植园。千误万差在当时,不该信人闯南洋。

李陵误入单于国,心怀常年汉江山。我今至此也如是,黑发及为白发掺。

心中欲逃无盘缠,做工一年又一年。三年船资十年债,十年老去仍欠钱。

归家若说南洋好,必是花娘表子言!叮嘱乡亲并父老,切莫信说南洋好。

每有子弟非要来,乱棍断腿锁屋还。一曲悲歌句句实,并无一句是虚言!

这当然是很久很久之后的歌谣,唱出的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去南洋,就是实质性的债务奴隶,只是大顺不准有奴隶,于是不能说他们是奴隶。

一辈子都还不完说好三年船资的债务,其实也有些夸张,但也只能算是略微用了夸张的修辞方法,距离造谣倒还差了挺多。

雇主总有各种办法,叫你欠钱。

之前邦加锡矿上的手段有的是,那都是可以借鉴的“优秀”管理经验。巴达维亚糖厂虽没了居留许可证问题,但只要思路对,总能发散思维想出新手段。

每年若能余下钱,那简直可以算作是会计瞎了眼了。

木薯里面有氢氰酸,他们不知道原因,只是知道木薯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死。

但于现在,他们既不知木薯是什么,也不在乎吃了会不会死。挨饿的时候,粪坑里捡到的烂地瓜,已经完全乌黑了,苦的叫人直干呕,也没说吃了就都死了呀。

此时此刻。

这些灾民并不知道在南洋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只是凭那些“人贩子”舌灿莲花的语言,早已经因为绝望和常年天灾而无神的眼珠,重又有了人的光彩。

当然,这时候的“人贩子”,和许多年后小农稳固时出现的“中介”,并不是一种人。

但这时候说的这些话,和将来要说的那些被称作“必是花娘表子言”的话,也没什么区别。

“去吧!南洋可是好地方。那里的大米,一年能种三季,只要撒上点种就能收。”

“也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个时节、那个节气。你在这,春上一场寒,错过了节气,今年就完了。可到了南洋,什么节气、什么日子,都不用记。”

“去了就干三年的活,顶坐船过去的船资。干完三年,债还清了,到时候愿意继续干,就继续在种植园里干。”

“不愿意干了,那就再干几年,攒下资本。买点地啊、自己种点啥。只要有力气,那里的一亩地顶这里十亩,难不成还能饿死了?”

“而且,干个几年,主家给你们存着钱。到时候,分给你们一块保证饿不死的地,哎,到时候你们自己盖个小房子……南洋那可暖和啊,破树叶子遮着雨就比这里强。完后自己种点什么,够自己吃的。缺钱了,就继续在种植园里做几年工。”

“你们吃过椰子吗?你们吃过菠萝蜜吗?你们吃过芒果吗?南洋那里,满山都是,就算去山里捡这个吃,也能饿不死。那菠萝蜜的果子,就像是白糖……呃,你们没吃过白糖,那苞谷秸秆总啃过吧?比那甜的多……”

“去了那,好好干几年,房子、媳妇、地,啥都有了。就算娶不着咱汉家女,找个当地的夷女,那也不愁。”

“夷女一样能生娃。该有的洞都有。”

人贩子唾沫横飞地讲着南洋的种种好处,没有什么高超的技巧,只抓住两件事。

现在。

未来。

现在吃饱。

未来希望。

现在吃饱是奢望。

未来希望在眼前。

许多年后,当《无向南洋浪死歌》唱起的时候,两淮地区的社会形态、小农生活,已经和现在很不一样了。

而现在,即便如同后来这浪死歌里唱的那般,对这里的人来说,那也是充满希望的生活。

至少,比现在要强。

这些百姓从出生到现在,上一次感受到“希望”的感觉,还是小时候饿的时候哇哇哭,母亲会哺乳自己。那可能是他们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希望大部分时候能满足的一段日子。

从那之后,一直到今天,才算是又一次在内心燃起了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焰。

他们不在乎椰子还是菠萝蜜,甚至丝毫不关心比苞米秸秆甜许多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在他们的想象中,或许就是橡子、柿子之类的东西。不管是不是真的好吃,只要是满山都是,那就饿不死。

而且那里居然没有冬天,不用考虑四时节气。不用如这里一般,一场秋雨、一场春寒,一年的收成就剩不下多少了。

活着,比什么都强。

更更更重要的,便是只要去了南洋,这边欠老爷的印子钱,一笔勾销。这一点是官府作保的,虽说是把债记下,按照《大顺律》,最高额两倍做账目,日后偿还。

但一个个都想着,还钱?还个屁!

便是这一点,就足够他们愿意去南洋了。

虽说按照他们粗浅的认识,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那边的老爷也未必就比这边好多少。

但想着,这边都他妈这样了,再差能差到哪里呢?总不能吃人喝血吧?

不远处,阜宁县县令看着这些被鼓动起来想要去南洋的灾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是个还算是有些良心的人,觉得让这些百姓有条活路当然是好的。

如今朝廷蠲免,日后据说要行深入的一条鞭法,募役做工,这杂役可免除,再加上几乎年年蠲免,自己这个县官其实也就是个“救灾指挥者”。

别的县官还要琢磨琢磨,怎么把今年的国税收齐。他在这里干了五年了,就一年没有蠲免,但税却也减半了。干县官干到没有实践收税的程度,也足见这地方的悲剧了。

如今让这些百姓去南洋找活路,还不用县衙出钱,当然是好事。

但好事之后,节度使下书给府尹、府尹下书给他,示意“佃、主之债不可阻碍下南洋之事”。

不管是节度使,还是府尹,都没明说这些债一笔勾销。

就给了一句“不可阻碍”这么四个字,看上去是要个县发挥,但各县能怎么发挥?还不就是赖账?

一头是国公、都督、节度使、府尹;一头是本地士绅。

选哪边,这也不需要选。

无非官大一级压死人,没头没尾的只说什么不可阻碍,却又不明说怎么办,这在官场内也属正常,县令早已习惯。

唯独真正担心的,还是今年的债免除了,明年士绅不放贷了,怕是要出大事哦。好在能指望的,也就是国公的信誉,真能把这青苗贷办起来。

否则,怕是自己这乌纱帽就要不保。

不出事,怎么都好。你好我好大家好。

出了事,府尹说我就说让你们不可阻碍、自行解决,可没说让你们弄得士绅不肯借贷啊;府尹说完,节度使也能这么说。

一头是赌刘钰守诺,要担责任;一头是成千上万的百姓,苦的久了。

能做到承担这个看起来风险不高的责任,已经算是官场里数得上来的好官了。

人贩子在那处置灾民和百姓,县令则要应对县里和这些人有债务关系和租佃关系的士绅。

有关系的都请过来,阜宁县县令只劝道:“这些事,只当是你们助捐了。”

几个士绅看了看供灾民躲雨的简单窝棚,心道这些人在这里避雨的窝棚,我们还出了些钱呢,这怎么还助捐两次?

再说了,助捐,朝廷还给表彰呢。这回钱明显是要不回来了,说什么日后若有命活着必定还钱,那还还个鬼啊?

官家却不知,有些事能做一次,却做不得第二次。今次做了,日后管叫官家好看!

心里虽这样想,诸多怨,可毕竟也不敢说出来。朝廷的中央集权还没崩,还管得住这里,前几年刚出了一个大案,朝廷的态度在这些士绅看来,很是讨厌。

但碍于朝廷现在手里有钱有兵,却也只能把这股子怨气埋在心底。

第613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

几年前,也是有灾。

临县的百姓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就带人去吃大户。可吃了许多年了,能吃的动的富裕农户和小地主,已经不存在了。

这些农民居然“胆大包天”,打起了真正大户的主意。

人家那大户是生员,那是儒林官面上都有关系的人,眼见这些百姓要吃到自己家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人把为首的三十来个百姓全抓起来。

当着那些百姓的面,挖坑活埋。

百姓一盘散沙,见领头的被活埋了,如何还敢再吃?遂作鸟兽散了。

这事,算是黄淮地区社会状况的一个分水岭。

如果朝廷不处置,那么以后就会有学有样。

但朝廷几年前刚打完准噶尔、日本,兵锋正盛,完全看不出要崩的架势。这生员也知道,活埋百姓其实是犯罪,于是勾结地方官,给扣了个罪名:

【聚众图谋、心怀不轨、歃血为盟、欲效陈吴事】

结果这事纸里包不住火,只靠地方上肯定是可以瞒住的。事就出在皇帝之前派了一些人来两淮,为将来治淮废漕做考察工作,外来的那些考察的官吏听说了这件事,定了一个“此事必有蹊跷”的评价,给报上去了。

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生员活埋了三十来个老百姓而已。

可大、可小。

说小,百姓都吃大户、抢粮食了,生员把他们活埋,以儆效尤,只要扣个罪名,其实在大顺似乎也混弄得过去。

说大,那就真大到不行。

这事闹到朝廷,六政府天佑殿这边讨论了一下,皇帝也没说太重的话,只说了句“当读开国事。”

这一句话,就算是给这件事定了性。大顺起家的过程,注定了对这种事有一种不太一样的态度,这涉及到当年“太祖”是义还是寇。

官员一听皇帝这句话,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办了一场不算太大的案子。

杀了一波。

这也算是暂时止住了黄淮地区彻底沦为不受中央管辖的地方士绅一手遮天的风气。

也算是刘钰确定皇帝在淮河砸钱之后,会支持他在两淮搞大案的一个原因。

士绅一看也明白了,事得悠着点。

活埋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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