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74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英国在前朝嘉靖二十九年,就开始征收济贫税了。

这是一种标准的资产税,按照土地多少、房产多少、产业多少来征收,以资产总额决定要承担多少济贫义务。

从经济学的角度上讲,这种税,以及这种济贫制度,实际上就是一种“鼓励兼并”的调控。

比如一个自耕农,有100亩地,假设要缴纳10两银子的济贫税。

一个农场主,有10000亩土地,要缴纳1000两银子的济贫税。

那么,济贫济的是谁?

自然不可能济到自耕农、小生产者的头上,他们是纳税的。

而是要济到穷苦的人身上。

理论上,没有工作或者工资过低,才能享受到济贫补贴。

原本在农场打工,工资肯定比济贫法规定的最低工资高。

但是,很显然,农场主会选择降低工资,把工资降到济贫法规定的工资更低的程度。

比如说,原本在农场打工,一个月赚5钱银子,而济贫法固定月薪4钱银子才能领到济贫补助。

农场主一看,这不简单吗?我把工资降到3钱银子一个月,打工的每个月能领3钱银子的工资,还能领2钱银子的济贫的面包补助、房租补助等等。

你我我好大家好。

这就等于什么?

等于对大农场主、大产业主、大资产者来说,这就是脱裤子放屁的循环:我缴纳的济贫税,最终通过工资调节,等于我根本没交钱。只是把我该付的工资,一半以工资的形式、一半在政府那走了一圈以济贫补助的方式,发给雇工。

而对自耕农、小土地所有者、小手工业从业者来说,这就不是脱裤子放屁了:我是自耕农,不可能专门去雇人干活,但济贫税我还得交。

很显然,这推动的是什么呢?

推动的,是自耕农破产、小手工业者破产。

推动的,是农场规模扩大兼并土地、工场手工业打败小手工业者。

推动的,是底层使劲儿生孩子,然后工资越发的低,要么去做工要么当契约奴。

如今,英国正在酝酿新一轮的《济贫法》改革,但改革的方向,从经济学原理来看,仍旧是以“鼓励兼并、鼓励工场业、消灭小农、消灭小生产者”为方向。

反过来,大顺这边,实际上也在酝酿一场税法改革。

然而,以松江府准备试行的“十一税”国库地方分税改革来看,大顺的税法改革,实际上是一场“抑兼并”的改革。

通过明确的十一税,砍掉在自耕农、小农、小生产者身上的摊派、地方加派、徭役力役等。

这次改革砍的这一刀,实际上是砍在了士绅身上,因为他们有合法的避摊派避力役的能力。

也就是说,之前每年全国至少大约一亿两的有形或者以劳役模式的税收,其中2500万的国税土地税,是按照土地均摊的;而剩下的7500万的地方税,实际上是全压在了自耕农、小农的身上的。

现在,理论上如果税法全国推广,则是将全国的总土地税收定在7000万两,国库依旧按照之前的拿走2500万,剩下的4500万归地方。但,这7000万两的总税额,是均摊在全国土地上的。

这就使得自耕农不容易破产、小农经济更加稳固、男耕女织的模式更加持久,且更能抵御冲击和天灾。

两种税法改革的区别,也就是英国和大顺之间的最大区别的一个体现。

大顺无论哪个皇帝,至少在出发点上,绝对不敢实行“鼓励兼并”、“鼓励小农破产”的政策。

当然,执行下去变成什么样,那又另说。

刘钰和法扎克莱说,天朝早就完成了圈地运动,也不是完全瞎说。毕竟,陈胜吴广是与人“佣耕”而不是“佃耕”,没有村社公地和井田公地,都是私有土地的话,怎么圈?当年先秦村社的公地,又归谁了呢?

只不过,可以理解为,农业技术进步飞快但工业技术没达标,最终这一步走完,可工业技术上的进步却又不足以让城市和工厂容纳那么多人,但农业技术却早已达到欧洲16世纪的水平,于是最终搞出的租佃制和小农经济。也促使讲仁义的儒家魔改,以及复井田在汉朝的农业技术水平下就成为一种反动了。

应该说,要是英国圈地运动继续进行,却又没有美洲泄压和工业进步,人口继续暴增,早晚也得走到小农加租佃这一步。

这是一种妥协,给底层的巨量人口一条差不多恰恰饿不死的活路,否则就是你死我活。英国砍完国王脑袋那段期间的掘土派运动,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刘钰讲这其中的区别,其实就是想通过英国东印度公司,给英国政府传递一个信号,以及让英国政府更加“了解”中国。

甚至,似乎像是一种委婉的示好。只不过似乎碍于法国的存在,不好说的太明确。

这可以称之为“鸦片惩罚外交”。

所谓,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之下,危机就在眼前。

大顺正在上一个巨型的、耗费几千万两的治淮工程;大顺要考虑国内改革,要解决国内的诸多问题;大顺的武装中立是绝对真心的武装中立,因为大顺在解决掉国内危机之前,无余力继续扩张。

当然,他不能说的这么直白,所以他要提航海钟问题——以让英国顺理成章地做出判断:大顺下南洋的目的,是为了获得移民区解决国内土地问题、是为了拿到去往南半球大陆移民的跳板。

鉴于赤道无风带的存在,必须要借助洋流,这就需要借助东太平洋的岛屿,搞三角跳。

而太平洋茫茫,岛屿狭小,没有大陆,缺乏航海钟找不准经度,就没法三角跳。

这玩意儿,岛屿不是美洲大陆,甭管经度,航就是了,总能到。

岛屿稍微偏离点纬度,又不知道经度,说不定一场风暴就特么飘到美洲去了,没法三角跳。

刘钰当然就是在扯淡,他对南半球移民的事,寄托在将来的“大顺版的、但是真有金子的南海和密西西比公司”上,但这个蛋在英国东印度公司面前却扯的很圆。

第594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九)

这个圆圆的蛋扯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便是仔细叼啄打破细节。

刘钰抓住的点,便是“官”与“商”思维方式的区别;以及大顺和英国的国情差异。

面对内心虽然仍旧对刘钰充满警惕,可实际上已然是信了多半的法扎克莱,刘钰也就终于提出了一个显露出朝廷“有些无耻”的方案。

东印度公司是很无耻的。你要是不无耻,他反倒觉得你在骗他。

“你们商人啊,要考虑的,是把每一个银币都花在利润率最高的货物上。”

“而对一个从秦汉到现在不知道换了多少朝代的天朝,要考虑的,是把每一个银币都花在能够千秋万代、稳定国内上。”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天朝有着巨大的贸易顺差。可是天朝真正想买的东西,你们又不卖,比如航海钟;天朝根本不想买的东西,你们却又非常想要卖,比如鸦片、呢绒。”

“我这个人,是最讲道理的,也是最喜欢公平的。讲道理,按照公平原则,你们的航海条例一天不作废、你们的东印度公司对亚洲贸易的垄断权一天不取消……”

“按照公平原则,那我们便可以也设置对等的航海条例,任何非天朝的船只禁止在天朝卖货;我们也可以授予对西洋贸易的垄断权,禁止其余国家参与。”

“不能说,你们一边搞着航海条例、一边授予对东方贸易的垄断权。却又觉得我们驱逐你们不合理。我就问一句,我们在伦敦能不能开商馆?我们能不能直接把船开到泰晤士河口卖货?”

法扎克莱是英国人,理所当然地有他们民族标配的双标价值观。

但现在刘钰以势压人,他也不好按自己认为有理的那种道理来解释,只能讷讷地嗯、啊了两声,既不说合理,也不说不合理。

见状,刘钰哼道:“如果你不想要公平,你就得制定规则,并且维护这个世界体系的规则。”

“你们的这种贸易体系,允许你们垄断、却不准别人上你们家卖货的体系,当然是不公平的。不是说这种不公平的东西就不能实行,但前提是,不列颠有能力做地球的天朝,制定如此规则,并且愿意为此规则履行义务,维系此世界规则。”

“问题是,你扪心自问,不列颠现在有这个能力吗?不要说在亚洲,便是在大西洋,是否能做到一言九鼎?连个西班牙都打不过呢,你们距离天朝还远着呢。”

这番话不是鼓励英国,而是在给现在的世界贸易格局定性,定性为正义和非正义。

既然你英国搞航海条例、搞行政授权垄断,便不要叽叽歪歪指责大顺这边搞行政授权的垄断,也不要说什么大顺是“不正当”竞争。

你们你们自己都没有定义什么是“正当”。

如果说,英国现在废弃了航海条例、不搞任何形式的关税保护、不以行政命令维护垄断,而大顺却封闭与英国的贸易,行政授权垄断,那么某种程度上大顺算是“不正当”竞争。

只说现在,既然“正当”就是弱肉强食、就是重商主义、就是关税保护、就是行政干涉垄断。

那么,大顺的贸易政策,不但正当的不得了,而且还很仁义地没有对英国的任何商品征收类似于英国茶税和棉布税这样的关税保护政策,简直都有点宋襄公之仁了。

法扎克莱被刘钰如此数落,连带着羞辱英国,内心虽然担心自己“不卑不亢”被大顺断绝了贸易,可还是忍不住轻声反驳了几句。

“公爵大人,您对公平的理解,可能是错误的。”

“比如说,贵国故事里的云里金刚宋万,与三寸丁谷树皮武大,一起去看戏。但是,演出的人,很‘公平’地在他们的身前,立起了一围八尺高的帷幔。”

“对云里金刚宋万来说,身前的障碍是八尺;对三寸丁谷树皮武大来说,身前的障碍也是八尺。”

“所以,您觉得这是公平的吗?”

“贵国的棉布、丝绸、瓷器等,无论是价格还是质量,都优于英国。这时候,你说要公平竞争,难道是公平的吗?”

“当然,我不支持不列颠的关税政策。但我站在一个理智、中立的角度,我认为的公平,和您认为的公平,并不一样。”

刘钰哈哈笑道:“你理解错了一件事。你要明白,在英国,因气候土壤等因素的存在,无论怎么种咖啡,都绝对没有爪哇的咖啡好。”

“正是这种差异,才促进了贸易的产生。”

“实际上,分工、地域、贸易、擅其所擅,各国各有分工,才是最为有利各国人民的。”

“英国既然纺织不行、瓷器不行、种不了茶叶,那为啥非要干呢?为啥不能发展特色产业,不能放弃纺织业、不能放弃工业呢?这是其一。”

“其二,中英两国的贸易顺差问题,能不能解决?是不能解决?还是不想解决?”

“我说过,天朝收到了大量的白银,这些白银却无法在对外贸易中花掉,使得百余年间产生了巨大的通货膨胀。问题就在于天朝买不到东西、钱花不出去。”

“请注意,是买不到东西,而不是说天朝是你们故事里那些有收集亮闪闪金银癖好的多拉格,纯粹有收藏金银的奇葩癖好。”

“我们想买东西啊,我们要把白银花出去。可你们不给机会啊。”

“我们想买航海钟、想买航海钟的全套专利、想买平板玻璃技术的全套细节、想买英国制碱工厂的全套方案、想买英国偷来后改良的西班牙长绒羊、想买英国培育的一些不准出口的马匹。我们不但希望花钱,还希望花到贸易逆差哩。”

“可你们根本不卖啊。”

“按你说的,武大郎为啥要去和宋万比谁的个子高呢?为啥不去比谁的馒头炊饼蒸的好呢?”

这话听起来有些图穷匕见的意思了。

法扎克莱自我理解了一番,觉得刘钰这显然是话里有话。

似乎,无非是在暗示他:你们东印度公司要是能游说国会,放开技术管制,那么你们贸易的事,这都好说。

但你们要是做不到这一点,那不好意思,鸦片问题你们有大罪,违背了皇帝的圣谕,我们不得不封闭英国商馆、驱赶英国商人。

这就是所谓的此一时、彼一时。

法扎克莱觉得,之前时候,大顺不是不想和英国东印度公司合作。甚至也盼着东印度公司能游说议会,放开茶叶棉布之类的关税。

但现在,大顺这边走了一条谁也没想到的、与刚刚激战完的荷兰合作的路线——也就是合伙走私。

这种情况下,反倒是对放开茶叶关税之类的兴趣不大了。甚至,继续发展下去,西洋贸易公司怕不是还要盼着英国继续搞茶叶关税呢。

要是走私茶和合法茶一样便宜,谁买走私茶呢?

若是早十年,放开茶叶关税,说不定中法同盟现在都瓦解了,中英同盟说不定都建立了。

十年之后,大顺却已经根本不提关税问题了,而是转向了技术保护问题。

只是,因为刘钰说了好多“官”、“商”意识上的区别,法扎克莱觉得某种程度上,刘钰未必不能继续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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