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原本澳门凡要入教,必要衣葡萄牙国之服、言葡萄牙国之语,是以入教者寥寥。而这庇护圣母堂,却专门改了规矩,各有华人专用的仪礼制度,亦不需易服。”
“是以,每年入教者不计其数。更有从远方乘船而来,专门参拜受洗的。”
“这澳门地方,当行大顺之律令。陛下既有令,不得再入教,之前入教的不愿退教的可往澳门。但禁教之后,这庇护圣母堂,依旧还有受洗入教之事,络绎不绝。”
“是故,下官以为,也无需分什么这个会、那个会。”
这香山县官员的话,更是把旁边的澳门主教伊拉里奥吓得脸色铁青。
刘钰不再搭理蒋友仁,而是问澳门主教伊拉里奥道:“本官只问一句,可有此事?你最好实话实说。之前来办案子的,我也认得几个,他们做事也都是有些手段的,料想也会先查封你们的教堂,各种资料档案都会扣押封存。天朝可是不缺懂拉丁文或是葡萄牙文的。”
“犯错而说谎,罪加一等!”
主教伊拉里奥看了看旁边的几个武将,知道他们在查封的时候,确实如此。把人赶出去后就直接贴了封条,整理卷宗。
知道抵赖不过,只好道:“确有此事。但……但其中内情,还请大人明察。”
刘钰笑道:“查自然是要查的。既是承认了,那就好办。”
他倒并不想直接捣毁这个庇护圣母堂,而是又问道:“我再问你个事。这澳门原本的唐人信徒,做礼拜、晚祷之类,是去这个庇护圣母堂?还是别处?”
伊拉里奥不知道刘钰要干什么,只得实话实说道:“之前入教的,并不去那里。最近入澳门来的信徒,多去那里。”
只一句话,已经让刘钰找到了挑唆“新人、旧人主客之争”的切入点,遂笑道:“哦。那这一座庇护圣母堂,料想是不够吧?这几年涌入了不少人,想来特别拥挤?”
主教也不知道刘钰说的是正话反话,可刘钰既问了,他又不好或者说不敢不答。
“确实拥挤。”
“嗯。”
刘钰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就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心道我这次来还真不是专门来办你们的,但是皇帝有命,我也得假装一下我在挑唆你们,这倒是个机会。
如今大军控制了澳门,军舰又堵在海上,城墙早就拆了,大炮台也被大顺这边的军队控制了,主教的态度恭谨了许多。
刘钰暂时不想先处置教会的事,又将那几个澳门议事会的人、还有澳门的“都头”——这不是刘钰这么叫的,而是澳门议事会的人就这么叫,他们不会在和大顺的官方人员交流时候叫什么“总督”。这是租借的避风港,只有居住权,不是殖民地,是以根本没有总督。
在大顺这种要讲究名正言顺的地方,他们可不管乱叫。之前那个咋咋呼呼要把海关的大顺旗帜拔了插葡萄牙旗的“爱国者都头”,早已经被果阿那边抓回去了。
议事会的几个人跪在那,低头等待刘钰的询问。
刘钰哼了一声,斥道:“暂先不提传教之事。本官只问你们,天朝对你们如何?欧罗巴诸国里,是不是对你们最是优待?”
“除你们之外,可曾有一国在天朝另有租借地?昔年荷兰国、英国,多次希望租借舟山一处岛屿,天朝可允了?若说国力,这二国比你们葡萄牙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再说法国……天朝与法国之关系,也不知比你们亲近多少?尔等可曾见法国人有如澳门之地?”
“皇恩浩荡如此,你们不知报效,反倒作奸犯科,当真罪该万死!”
“传教、鸦片、贩卖人口事,你们说说吧!本官也是讲道理的,不是不给你们自辩的机会!”
那几个澳门议事会的头头叩首道:“天子之恩,无不尽施外国。惟我等葡萄牙人蒙恩又重于他国,又岂敢忘?”
“国公容禀:传教之事,实如蒋德翊所言,福建所抓之白多禄,乃多明我会人士。且若论国籍,他是西班牙人。”
“我国自前朝崇祯年间于西班牙国独立出来,两国世代交仇。欧罗巴诸国尽知:西班牙与谁为敌,葡萄牙便与谁为盟。”
“鸦片之事,我等实在不知。多是一些走私商贩,以大船泊于海上。犯罪作奸之辈,以小舟靠近转运,避开检查。”
“天子明谕禁止鸦片,我等受天子大恩,岂敢违背?”
“人口贩卖之事,实非贩卖为奴。而是因着多有缺衣少食之辈,主动希望有人替他们介绍一些工作,签了合同去工作。这是他们自愿的,也非是我等贩卖。”
刘钰嗤地一笑,摇头道:“行啊,原来你们竟是一点错都没有?”
那几人正要再辩解,刘钰摆手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是与不是,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你们,看看你们是否诚实,以决定日后这澳门到底该怎么办。你们既是这么说,我也就都记下了。”
“到底是不是?咱们日后便知。”
“好了,你们先散了吧。”
说罢,也不逗留,只叫大顺这边的官员跟着他一起离开,留下澳门这边的一众人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等刘钰等人走远,这几个人才起身互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半天,才有人道:“他来办理此事,可见这件事……用他们中国的话,这是捅上天了。我看,很危险啊。还是赶紧往果阿那边联系吧?”
可另一个人道:“如何能去果阿?现在莫说是人,就是个苍蝇,也难飞出去。海上有战舰,强闯直接击沉;陆上各处关口,都有士兵守卫。”
“你说的没错,这位公爵大人亲自来了,澳门,恐怕要被收回了啊。你要知道,之前我们接触最多的,也就是香山县的县官。见个节度使,都是极大的事,这一次可不一样了。”
作为这些人眼中的“外相”、大顺禁教活动的重要推动者、天主教的背刺者、戴进贤教出来的绝对的异教徒,刘钰的名声还是很响亮的。
在他们这,不是千古流芳的那种,遗臭万年绝对够得上。
朝廷直接派了这么大的人物,这一次澳门怕是又要经历一次大顺开国之初的收回危机。
只是,上一次有底野迦神药,这一次又能靠什么呢?
……
另一边,刘钰只叫了广东节度使、骄劳布图,以及海军的那两个主要军官。
香山县这边的人,直接被隔绝在外面等着。
一共叫了四个人,三个都是熟人,还一个广东节度使也是巴不得赶紧把这事扔出去——朝廷的态度一日三变,万一自己办错了、会错了上面的意思,岂非责任?
广东节度使知道刚才刘钰在外面问的那些话,不可能这么简单,遂道:“国公来办教案、鸦片、人口贩卖三事,不知要先办哪件?”
“一起办。先办鸦片的事吧。查出来多少?”
“回国公,实物倒是没多少。主要是季节不对,现在大量的船都要返航离开,旧货多半消耗了,但新货还没到。不过,抓了不少人,打了一顿,一个个牵连出来三百余人。”
广东节度使报了个大概的数,刘钰点点头,以目视骄劳布图,微微一笑。
骄劳布图也笑道:“国公,我在北边也办过类似的事,抓过干走私的人。”
“是以,根本没用本地的衙役、卫军之类。而是直接调动的营军。”
“于肇庆府、惠州府、潮州府等地,都派了人等着。这边谈出来一个,快马去报信,那边就抓一个。”
“是以,谈出来的,大部分都抓到了。还有个百十人,逃亡了,暂时尚未抓到。”
“至于鸦片走私规模,每年当在1500箱左右。”
“抓了几个葡萄牙人,打了一顿后,也都招了。其中700箱左右是葡萄牙人的,剩下的是英国人的。但英国东印度公司不敢自己卖,是以都是批发出去,叫别人来卖。有时候是夹杂在货里,有时候确实是在海上用小船接应。”
“当地驻军、士绅、海防,也多有参与的,已经都控制起来了。有葡萄牙商人已经招了,说是果阿那边有命令,要防止英国人抢了他们的份额,是以禁止外国来的鸦片直接来澳门。”
刘钰算了算,1500箱,还不是很多,属于苗头期,完全可以控制住。
广东节度使见骄劳布图说的明细,又见刘钰对这种汇报方式很是满意,知二人早就相熟,却也不想显得自己只会谈谈大略,忙道:“国公,若按律办理,倒也简单。”
“朝廷早有令:贩卖走私鸦片者,杖一百,号枷三月,流三千里;引良家子弟抽的,绞;从犯,杖一百,流三千;邻里地保知情不报的,杖一百,守边五年。抽的,打,流。”
“但此事既惊动天听,不知是否更加严办,以儆效尤?”
刘钰听了听按律刑罚,笑道:“杖一百?若还能活下来,流三千里戍边能活着走到,倒也是条好汉。”
“此事陛下吩咐了,从严从重、特事特办。你是地主,这边的事你熟。且去寻些铁匠、木匠之类,我要做些断头台。比之绞刑,还是断头台更有些意思。”
“论罪轻重。重的,炮决;轻的,断头台。”
“抽的抓了多少?”
广东节度使脸色微微一变道:“抓了不少,关押起来,宛若炼狱。断其来源,以头抢地者有之、日夜哭嚎者有之、撕扯皮肉者有之……惨不忍睹,下官所见,已然非人,实猪狗也。”
“此物,着实大害!若流行,恐有灭种之虞。国公言,要从严从重,下官亦有此意。下官之前不曾亲见,见了之后,夜不能寐。”
第576章 区别对待(上)
广东节度使算是真正见到了鸦片的危害,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成一个瘾犯了之后猪狗不如的鬼。
他说有灭种之虞,当应防微杜渐。
“说得好!”
刘钰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夸奖了一句,把如何评价鸦片走私问题的基本基调定了下来。
因为,鸦片走私的评价基调,不只是“灭种存亡之虞”。
还有一种评价基调,叫“白银外流”。
但刘钰并不想那白银外流这个基调,用在鸦片问题上。
如果白银外流是问题,那么解决方法可不只是禁绝鸦片这一种办法。
会有人发散思维,觉得自己种,白银不就不外流了吗?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路将来走歪了也说不定。
是以现在才是苗头期,就该把调子定死了:治理鸦片,和白银外流、无养兵之饷没有一丁点关系。
治理的原因,纯粹是这玩意儿能把人变成鬼,会有亡国灭种之虞。
只有一开始就这么咬死了,形成大顺的政治正确,方可防备万一将来路子走错了。
当然要说这玩意儿一点用处没有,那也不是。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药物,止疼的东西,治不好病,但可以假装治好了病,叫人感觉不到疼。
只是要做选择的话,宁可让人疼死,也决不能开这个口子。一旦开了口子,一放就乱,就现在的基层管理能力,根本管不住滥用药用的鸦片,还不如直接往死了禁。
“既然你们都亲眼见了此物害处,过几日可随我一同联名上奏天子,备说此物之害。日后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可任其泛滥。”
“要让此物名声,如不忠不孝杀爹害娘般恶臭。”
“日后广东一地,恐为此物入境之关,你们当定下诸多规矩,严防死堵。”
刘钰补了一句,骄劳布图与海军那边的军官自无反对,广东节度使也觉得此事对自己无甚害处,而且他也亲眼见到吸了此物之后那些人的可怖之处,出于为社稷考虑的心思,也点了点头。
“国公便是不说,下官也准备上奏天子,言明此物之大害。而且此物颇贵,西洋人若走私的多,天朝纵是有金山银山,也要被慢慢吸走。”
刘钰闻言忙道:“这就是画蛇添足了。金银,小事;国种,大事。既有大恶,又何必再谈这些小恶?只说一个人坏,说他杀爹屠娘谋逆之大恶,后面再加一句生活奢靡竟用牛乳沐浴云云,那就大可不必了。”
广东节度使不知刘钰出于什么目的,非说这是画蛇添足。但想着刘钰都明说这是画蛇添足了,心道你既这么说,便不写就是。
但论理,你要说这是画蛇添足,那也未必,若如一个人犯了罪,总不能说他的大罪就足够凌迟这种顶级惩罚了,剩下的小罪就不提了吧?
心里这么想着,觉得不以为然,但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平白无故招惹刘钰不爽,遂道:“是极。国公所言大有道理。那这鸦片之事,从严从重处罚可不必提。剩下的教案、人口二事,又当如何?”
这就有点把刘钰问住了。
刘钰上来就先说鸦片的事,因为实际上他这次来澳门,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贸易和将来战争做准备。
鸦片是害处太大,他深恶痛绝,而且这涉及到别人所不知道的、他这个假的大顺人所独有的一种心结。
是以,必要从严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