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不过,从绝对数字上说,没有那么严重,影响还不是那么大。
朝廷这边虽然早就出台禁令了,但也不是太在意,只是让海关那边管,对澳门这个大窟窿,不是怎么太管。
主要也是没法管。
澳门特殊了二百多年了,当地人熟地也熟,已经算是地头蛇了。当地很多人都参与其中,本地人一参与,朝廷也就是两眼瞎。
总归,虽然这般、即便那般,但是总体的鸦片输入量,并没有到能让朝廷不得不专门管的地步,还属于溃堤前的管涌。
这一次要在澳门找茬,从主观上来说,皇帝可一点都没有防微杜渐的意识。
主观上,纯粹是为了西洋贸易公司日后的利润、和通过非战争手段打击葡萄牙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掐断他们的资金流水制造麻烦。主观上并不是为了人口贸易和鸦片问题。
客观上,通过这种运动式的、上面从孩儿军直接派人来查鸦片找茬的举动,也确实起到了彻底根除、防微杜渐的效果。
至于说反向往欧洲卖鸦片,刘钰倒是从没想过。
首先这玩意儿就不是人干的玩意儿。
其次,没必要。
法国人整天头疼的,是怎么凑出足够的白银来中国买货;瑞典人头疼的,是中国除了加的斯换来的西班牙银元之外,没有别的玩意儿能换中国的货。
老马在《鸦片贸易史》一文中,也写过这么一件事:
【蒙哥马利·马丁曾问过上海道台,促进我们对华贸易的最好办法是什么。上海道台当着女王陛下的领事巴富尔上尉的面立刻回答我说:别再向我们运送那么多鸦片,我们就能够(才有货币)买你们的产品。】
这里面的马丁,好像是罗伯特·蒙哥马利·马丁,可能应该是香港第一任伪财政司司长。
老马的论断和预言,也确实准的可怕。
【英国政府在印度的财政,实际上不仅要依靠对中国的阿片贸易,而且还要依靠这种贸易的不合法性。】
【如果中国政府使阿片贸易合法化,同时允许在中国种植樱粟,英印政府的国库会遭到严重灾难。】
【英国政府公开宣传阿片的自由贸易,暗中却保持自己对阿片生产的垄断。】
【任何时候只要我们细地研究一下英勇的、自由贸易的性质,我们大都会发现:它的“自由贸易”,到底就是垄断。】
也就是说,老马觉得,英国能获取超额利润的原因,是清政府还反对阿片贸易,认为是非法贸易。
或者更引申一下,我能生产,而你不生产,我就要喊着自由贸易。凡这么喊的,喊的再好听、再多自由,本质上还是垄断。
至于阿片,一旦真的搞自由贸易、放开种植,不但叫你一分钱赚不着,甚至可能成为最大的阿片生产国。
所以英国才要一边公开宣传自由贸易,却又暗中保持垄断。
这个论证和预言,是非常准确的。
甚至准到吓人。
因为不多久,就真成世界第一大鸦片生产国了,至少走私鸦片已经一毛钱都赚不到了。
也所以唐铁嘴已然不抽大烟了,改大英帝国的哈德门、日本国的白面了。而不是大英帝国的芙蓉膏了。
因为技术原因,芙蓉膏外货毫无竞争力;因为技术原因,白面本国搞不了。
是以。
一方面,大顺发展欧洲的贸易的本质,不是为了白银和贸易顺差,因为这玩意是坐在家里就能等着别人送来的。
刘钰非要搞欧洲贸易的目的,是通过外部市场,把新兴阶层给拔起来、扩大起来,不是为了赚那几个白银。
真要就为了赚白银充实国库,在马六甲一口通商不香吗?那不是反倒提升了这个反动堡垒的稳定性了吗?
但坐等着人上门来取货,一辈子也发展不出来机器纺织业:发展出来了,人家不会加关税、棉布禁止令吗?贸易主动权在人家手里,说不要就不要。
另一方面,你卖给人家阿片,赚钱的唯一可能,是人家自己不种,是非法的。
真给人家逼急眼了,白银飞速外流,人家自己不会种吗?
这破玩意儿有啥技术难度?
广场老大爷玩抽陀螺,都比割这玩意有技术难度。
政府搞个类似盐铁专营的手段,合法化,不是赚的起飞,还特么能养海军反击呢。
到时候一大堆烂摊子,一大片种这玩意儿的卖不出去,岂不是全想办法往国内卖了?
这玩意儿,只有非法,才有暴利。
而大顺必然非法,所以必然暴利。
到时候可就是麻烦染到自己身上了,必然浑身难受。
外贼易防,家贼怎么防?到时候再养出一群搞这玩意儿发家的利益群体,裹挟舆论,要求合法化咋办?甚至下任皇帝自己都觉得,这玩意儿配上盐铁专营真赚钱咋办?
是以,不管是出于想做个人的原因、还是那一套经济学理论推演出的结论、还是出于提振本国制造业的考虑。
刘钰是一点都不想搞什么鸦片战争、芙蓉膏战争。
毫无意义,反而会严重制约正常货物的销售量。钱都抽大烟了,没钱买松江棉布啊。
他既不想现在就和葡萄牙开战,皇帝主观上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朝廷也不想现在就管澳门的一大堆被驱逐的天主教徒——倒是有地方流放,但朝廷连黄淮移民的钱都出不起,哪有钱花在这些宁死不退教的人身上呢?
于是,这一场对澳门的查办,就是一场标准的、大顺特色的“有些事不上秤没四两,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
而这种四两千斤的事,向来都是办的特别严的。
因为,办,本身,就意味着皇帝想要这件事办成千斤事。
而皇帝的态度,决定了下面的人下手的程度。
更为了避免当地地头蛇的干扰,直接让节度使督办,孩儿军、海军、当地驻军联合查办,互相制约监视。
第567章 “不正当”竞争(三)
眼看朝廷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广东节度使也明白了朝廷要把这件事办成千斤事的意思,一开始内心的紧张反而消散了。
大顺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
不怕不好办,就怕摸不清上面准备怎么办。
他这个广东节度使,本来对澳门就没什么太好的印象,或者说对那些和澳门做买卖的本地商人就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因为,他的上上上任,就是因为这事栽的跟头。
当年伴随着大顺海军建设,大顺终于有了胆量将贸易中心北移到松江府。而这也导致了广东因为澳门缘故延续了一百五十年的特殊贸易地位开始动摇。
大量的商人行贿游说,希望当时的广东节度使上疏,力陈在广东贸易之诸多好处。当时的广东节度使也就上了这么一疏,结果正好踢在了马蹄子上。
其实原本的历史上,围绕着贸易中心地位,福建、浙江、江苏、广东四省,发生了很多“有脑子”的故事。
比如施琅,台湾事后,私下和英国荷兰接触,希望把台湾、福建作为唯一的贸易中心,关闭其余的海关,以此保持贸易利润。
比如满清粤海关的监督,“礼贤下士”,亲自跑到澳门,去丈量英国船只的大小,和东印度公司的人私下谈判,给予减税政策,希望把贸易额从澳门引到海关。
比如与澳门贸易的华商,游说找人,希望广东巡抚上疏言“夷船停泊黄埔,逼近省城,早晚试炮毫无顾忌,未免骇人听闻”,从而希望上面把各国商行全都迁到澳门,而不是在广州。
以及宁波海关降税吸引英法各国船只去浙江贸易,引发英国商人驾船直扑天津上京“告御状”事。
用后世一个很流行的词,这也算是一种“内卷”了。
但这种内卷,也是得看高低官阶的。
比如海关监督、县令之类,当然希望贸易在他们那,收益极大,油水很足。
然而到了节度使这一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过就是功。
而且海关又不归节度使管,他们肯定是不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发生在自己治下。
前一天还是朝廷宫廷的门客,后一刻就成了传播洋教的臭狗屎,这种事朝廷办的多了,和西夷打交道,节度使也怕指不定哪天朝廷态度又变了呢。
栽跟头的上上上任节度使,就是因着贪财,踢到马蹄子上了,结果下场悲哀。
如今这广东节度使虽然也贪财,但是现在各国商人多数都跑去松江府贸易了,他就算想贪,这边的商人买办也给不出让他足够心动的价码。
又有前车之鉴,从之前鼎盛时候行贿游说以十万计,到现在最多几万两银子,比之一个节度使封疆大吏的前途,选哪个?
再者除了欧洲开战这几年澳门回光返照了一点点外,其余时候都是贸易奄奄一息,哪有足够的钱财行贿?
行贿是一种投资,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自身都没有商业机会,行贿有什么用?
种种原因,使得广东节度使对处置澳门,毫无顾虑。
而且在确定了朝廷要办成千斤事的态度后,他连后面该怎么收场都想好了:当地官吏、士绅、商人、走私贩子,抓一批,严刑拷打,证明他们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就可以把他自己摘出去了。
总得有也背锅的,当地县令就是个最好的背锅侠。
但,朝廷到底是真的想要办人口贩卖和鸦片案子?还是想要借机收回澳门?这事,需得弄清楚。
想通了此间关节,广东节度使便道:“既是朝廷要严办人口贩卖和鸦片事,我自当全力以赴。”
“原本朝廷尚需澳门,维系各国之贸易。如今各国商馆皆迁至江苏,这澳门留之无异,不若收回。”
“纵昔年澳门有献药之功,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延续至今我看却也够了。不知朝廷是什么意思?诸位可有消息?”
他这么一问,这几个人内心其实也都认可。
但朝廷给他们的命令,却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那两个海军系的军官,终究是将,而非帅。
他们要思虑的,并不需要整个南洋乃至七海那么广阔,对于广东节度使的话极为赞同,也对朝廷这一次并没有收回澳门的意思感到疑惑。
出身海军的他们,在威海的时候,便听刘钰说起过。只说日本那边的统计,自前朝万历27年,到崇祯12年,短短四十年时间,日本那边就被澳门这边的商人运走了折合库平银6000万两的金银,大部分都花在了中国。这还不算澳门和马尼拉的贸易,而澳门与马尼拉贸易也是入白银出货物的,因为马尼拉除了胭脂虫染料之外就没有啥玩意能卖进来。
他们也知道,现在的澳门,之于贸易,已经毫无意义了。若是还能四十年入白银6000万两,留着也就留着了。
但如今莫说6000万,怕是入60万都难,那留此特殊地位还有何用?
只是回想了一下他们接到了命令,可没有“攻占澳门”这个选项,甚至连暗示都没有。
于是他们摇了摇头。
这种事可不是抢功的,搞不好惹一身骚。
“大人,朝廷并未有收回澳门之意。我等的命令,只是配合大人,封锁海路,炮舰打开防水板对准澳门而已。以免有奸佞之徒从海上逃走。”
广东节度使再问问骄劳布图和那个孩儿军的军官,都没有说朝廷有收回澳门的意思。
略作分析,广东节度使虽不明所以,但却知道这件事做起来,反倒容易了。
看来,只需要四个字即可。
秉公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