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时候,缓过神来的皇帝轻咳一声,示意那些嗡嗡讨论三千万两这个惊人数额的官员先肃静。
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眼刘钰,示意叫近侍将图册交与刘钰也看看。
刘钰刚才脑袋一热,亦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被旁边的官员轻拉了一下后,顿时冷静了许多。
眼看图册已经到了身前了,刘钰跪倒,却不接图册,而是道:“陛下,术业有专攻。”
“陛下若问,水为什么往低处流,臣可以解释其中道理。”
“陛下若问,下游水高泊大,何以上游的水流速就缓而至淤积,臣也能以阿尔热巴拉手段写出三五个公式。”
“但陛下若问淮河水治不治得,入海入江之后,到底有利有弊?古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臣不敢以不知之事对奏。”
说完,想到自己刚才出于对数百万同胞潜意识里的爱,竟差点做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人的行径,不禁一身冷汗。
得亏那官员拉了自己一把。
当年江苏节度使和刘钰谈,要准备上书改海运、治水的时候,康不怠就告诉过刘钰,君子远庖厨。
当时想的,就是等着黄河哪天决口了,彻底堵死了运河了,不走海运也不行、不治水也不行了的时候,再站出来。
可要是提前站出来了……刘钰坚信人定胜天,康不怠却觉得人定胜天不是不对,可也要看和“天”的哪些地方对抗。
若是和黄河对抗、和暴雨对抗,以现在的人力距离胜天还差的远呢。
治水这事,谁敢保证?
就算淮河五分入海、五分入江的办法,理论上是好办法,结果治完之后,老天爷当年就给你来个千年以降的最大洪水,就算修的不错,可也扛不住啊。
康不怠当年说完之后,田贞仪事后也说过,治水这事,不要站队任何方案。
治、不治,这个不需要站队。
因为海运一旦有基础了,皇帝必要废漕运。
废了漕运之后,必要治水。
但是,治水细节,万不参与。
就记着一件事:治水,要钱。
缺钱,你来办;方案,你不懂。
刚才的一时冲动,纯粹是潜意识里的情怀发作,这时候反应过来了,立刻推诿。
皇帝也是微微一怔后,随即笑了笑。
心道这倒也是,兴国公虽有手段,既能练兵亦可工商,朕竟觉得他什么事都可分忧了,治水的事,他如何懂?
便叫近侍又把图册拿回,目视一圈大臣,本想问问管河道的总督,却还是没递过去。
提出这个意见的水利官员,皇帝自是熟悉,也知他根底,对他的能力还是信任的。
此人姓廖,名寒辉,不是科举出身,荆襄良家子,武德宫出身。是大顺皇朝的“自己人”。
大顺当年整合了各部势力,内部是有各种山头的。虽然都是“自己人”,但内部有时候也得问问祖上当年是混哪里的,哪个山头的。整合之后,后来的良家子若不认得,互相攀谈,只问祖上当年哪个山头的,或祖上陕北延安的、或者祖上瑞金农会的、豫鲁苏北榆园系的、鄂豫皖矿工黄麻农奴系的等等。
以及,尴尬的、放弃鄂豫皖进川,曾另立旗帜的张某的大西系……
这廖寒辉的祖上,是“集贤会”山头的人。
永昌二年,他们在江西起义,以瑞金、宁都、石城等地为根据地,组建农会,创建集贤会,组织武装暴动,建立田兵,纲领是:减租减息、永佃不易。
历史上,他们被满清和汉族地主合力绞杀,但余部一直抗争了几十年。
如今,荆襄之战后,他们与陕北大顺军配合攻下吉安府,会师井冈山。
虽不是嫡系的延安府的人,但瑞金系的在大顺内部也算是带资入股的,还是大顺打完荆襄之战最虚弱的时候。
再者其凭借对瑞金、宁化等地的控制,对福建地区以及方言人情的熟悉,让当时被满清的汉奸炮兵打的难受的大顺打通了“国际通道”。
得到了大顺急需的西洋火器和大炮,意义非凡。
本来集贤会就完全控制了赣南、闽西的广大农村,使得命令不出县城,群众基础极好。
大顺这边的百战精兵一到,轻而易举将赣南闽西的几个县城拔掉,使鄂湘赣闽根据地连成一片,为南下东进寻找出海口、打通国际通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而且在九宫山后,大顺弃用均田免粮口号,集贤会的减租减息、永佃不易的口号也算是路线正确的。
没那么激进,整合起来比较顺手。
虽然不及满清南明对地主的保护,但减租减息,也没有彻底均田那么激烈,彼此妥协,也算能够接受。
瑞金集贤会一系的人,日后也编入大顺的正规军,转战南北,从炎热的广东打到白雪皑皑的赫图阿拉,出了不少炮兵。
到廖寒辉出生的时候,减租减息的事也就过去了六七十年。
他家祖上本就是在打通国际通道后选为炮兵的,数学底子不错,是以考入了武德宫。
之后又从罗刹人和法国人学要塞工程学,主持参与过大沽口要塞群的设计建造,也以要塞防御为目的,治理过海河河口。
再之后,在当年江苏节度使上书试行海运后,就被皇帝派来了黄淮考察。
能力在大沽口要塞群和海河河口清理等事上,已经展现出来了。
皇帝当初也是怕他进了河道系统后,沾染上河道系统的坏毛病,故而一直没有重用,挂了一个郎官的名,这些年一直在黄淮。
皇帝很清楚,河道、漕运就是个污泥坑,出个不染的白莲花着实是难。
砍头抄家一年至少三四个,但依旧挡不住,真正准备将来治水的人就不能提早往那里面扔。
廖寒辉也不是靖海宫出身,和刘钰也没啥交集。
但与之前的江苏节度使攀祖上交情的话,都是当年鄂湘赣系的,这些年倒也不至于清贫艰苦,自有帮衬。
现在开口就是三千万两,这显然也不是信口胡诌。毕竟主持过要塞群修建,对于耗费和人工效率心里有数。
而这么大的数额,既是敢说出来,肯定也不是指望在田赋丁银或者盐税上。
五年平淮,也不能说全国加个“淮饷”,不吉利不说,皇帝太明白这种上面收五百万下面敢收到五千万的道道了。
既不加赋,又要有钱,而且张口就是三千万两,显然廖寒辉也是把希望寄托在海外了。
皇帝盘算了一下,这几年自己的内帑里是有些钱的。户政府若是出点,刘钰这边再确保一下海外贸易的收益,五年三千万两,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治淮,可不只是这三千万两的事。
一旦废了漕运,运河两岸那些以漕运为生的,也得一笔钱才能安置。
商贾什么的,逐利而居,可以换地方。可那些纤夫之类,又无土地——但凡有地,谁干这一行?
算上这些,可就不是三千万两了。
当然,廖寒辉只需要考虑治水治淮,也不能怪他考虑不周。要是啥都考虑到了,要六政府和朝廷何用?
略略犹豫一阵,皇帝便道:“这图册,朕先细观,明后日你自来朕前讲解。至于耗费,若能耗费三千万两,根治淮河,复唐之两淮风光,大利天下。”
“钱,不是问题。”
“关键还是要看看这图册所言之法,到底有无漏洞。”
“此事当慎重。不可本欲救民,却成害民。若真那般,还不若什么都不做。”
第552章 短暂当人(下)
皇帝这是提前准备了个台阶。
真要是到时候不治,便不是皇帝不爱惜黄淮百姓反倒爱惜三千万两白银,而是计划不够周密未必能够实施。
一众官员也听出来了,心道这事能不能成还得另说呢。
皇帝找完了台阶,就叫众人散了。
自己只带着近侍,沿着河堤漫步,四周都是持枪的卫兵,控制各处道路。
刘钰回了住处,这一次南巡,皇帝特恩随扈的王公大臣携带家眷,亦一起看看江南风光。
田贞仪这时候正在皇后那边,她们这些女人每天都要去皇后那随侍,估摸着还没到点,应该还没回来。
前脚刚回住处,后脚皇帝身边的近侍就来了。
“国公,陛下要国公过去,一起沿河堤行走,且观这黄淮水。另叫国公带着纸笔账目。至于什么账目,陛下也不曾与我说,只说我一说,国公自然明白。”
刘钰心说自然是关于钱的问题,应道:“知道了。陛下只召我一人?”
“陛下还召见了廖大人。自是关乎治淮一事。车马就在门口,国公还是快些将那些账目之类准备好,这就过去吧。”
“是了。”
翻出一个箱子,将箱子递过去,自有人提着。
一路到了河堤处,皇帝还在那看水发呆,水利官员廖寒辉站在身后数尺之外的地方,也不说话。
待刘钰到了,皇帝没有立刻提治淮的事,而是对着河水发了发感慨。
“前朝武宗,曾游江南,据说是在此落水,染上了重病。回京之后不治而亡。”
“算起来,当年武宗接见葡萄牙使团,更留通译火者亚三在身边。这正德皇帝,也算是做天子里,最早懂拉丁语系的那个吧。”
“当时葡萄牙人已经入了南洋,按说这火者亚三也是在马六甲见识过葡萄牙火器的。你说,当初正德皇帝知不知道西洋火器犀利?”
“朕觉得,正德皇帝既有亲征之举,必是知兵的。火者亚三能得恩庇,便说为了投其所好,也该多说军事才对啊。”
“其时史载,便有巡海官员言:葡萄牙火铳之烈,自古兵器未有出其右者。按说,应该是知道的吧?”
正德年间的事,距今已经二百多年了。过去的都已成了历史,正德皇帝大概就是在这附近落水的?
刘钰也看了看河水,听皇帝这么问,便道:“莫说过去的事,便是现在,人心又哪里能猜出来呢?若想赞正德皇帝,或可说其学习葡萄牙语,正是为了南洋、为了火器。只是,落水染病,终究没做,对他反倒是好事了。”
“毕竟,若是没做,便叫人遐想无限,多半想,若是其活着、做了、该如何如何。”
“太宗皇帝昔日与集贤会田兵会师于罗霄山时,曾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属于每个人,却只有一次。要抓紧时间赶快去做要做的事,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或者一个意外的悲惨,都会使生命中断。是以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这话虽然是太宗皇帝说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话的一部分,但真要是想要整刘钰的话,这话就可以定性为“诅咒天子”。
不过皇帝这时候一点都不想整刘钰,听到的自然就是刘钰劝谏他“别磨磨唧唧,趁着壮年,赶紧多干点事”的意思。
皇帝只笑了笑,看着涛涛河水,也念了一段诗词,只有一二句。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昔年秦王献忠身死,太宗皇帝与令祖入川,见雪山豪迈,乃做此词。今日伫足清江浦,见黄淮事,才明白其中真意。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这也是为数不多的李过抄的诗词,不过这诗词还是被改动了的,全篇真能拿出来的,也就剩下这么一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