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荷兰自己是无力拯救荷兰自己,这句话是错的。
应该说,荷兰的统治阶级,无力拯救荷兰。
荷兰还有行会民兵组织,但想让他们流血,就必须答应他们的条件:各个城市的行会民兵的负责人,只能是市民阶层自己推选,拒绝服从城市摄政和省议会的安排。
荷兰百姓还有一些爱国热情,但想让他们流血,就必须答应他们的条件:废除包税制,改革税制,压制城市寡头们的权力,扩大公共开支、增加遗产税和资产税。
所以荷兰不缺有组织的武装力量、也不缺爱国热情,至少暂时还没有彻底消散。
但是,把人组织起来打仗,需要钱。
有人的,他们提出的要求,是有钱的必然反对的,那是在挖他们的根。
而且真要这样,那还了得?
底层的情绪被激发出来的时候,往往先把头顶上的老爷们挂起来,阿姆斯特丹可是整个欧洲最早设立了大量路灯的城市。
一旦行会民兵领袖直选、配合上民众诉求、底层愤怒,会演变成什么,荷兰的统治阶级心里一清二楚。
面对安东尼的颓然,康不怠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就像是奥兰治的威廉,他之前从不肯主动谋求执政官的位置,因为他害怕承诺。所以只有在普鲁士人退出战争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才敢攫取执政官的宝座。”
“你们摄政派担心的,无非是荷兰现在的烂摊子,你们收拾不了。谁来做这个大议长,谁的政治前途就要终结。你们真的担心荷兰的命运?欧罗巴各国这时候还是讲究‘不灭国、不绝祀’的。”
“明明只是担心自己派别的前途,却说什么这时候谁站出来也没有用,我看你们是自欺欺人的太久了。”
满满的讽刺,并没有让安东尼愤怒。
而是从康不怠说的“奥兰治的威廉知道普鲁士人退出战争才敢当执政官”这句话,敏锐地嗅到了一些东西。
他不动声色,也没有故作一副愤怒的样子,而是在大脑里快速地思考着,大顺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这个道理,他是想不明白的。
奥兰治家族和英国的关系,使得刘钰必须要让荷兰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前,把奥兰治派推上去。
只要奥兰治派还在,荷兰武装中立、废弃英荷同盟条约,就不可能。
奥兰治的威廉,活不久。这也不是刘钰歧视残疾人,而是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注定了一个脊柱天生有病、贵族通婚一堆隐性遗传的人,很难活太久。
他要一死,他老婆是英国的长公主,他又是世袭执政,那么摄政执政官肯定就是他老婆。
英国的长公主,会和他亲爹兵戎相见、废除英荷同盟条约吗?而且这位长公主,又是出了名的歧视荷兰的文化。
她只想当王后,只是当时一堆新教国家里找不到太合适的,而她也不可能去找天主教国家的,所以才和她口中的“长得像狒狒”的威廉四世结婚,为了为后代抢到英国王位的宣称权,假孕的时候还往英国跑,孩子必须出生在英国才能有继承顺位。
因为英国王位继承是有基本法的。
基本法第二条明确规定:与罗马天主教徒结婚,都应按照前举法令所规定和确认的情形,丧失继承的资格。
而第三条又明确规定:凡生于英格兰、苏格兰或爱尔兰之外的人,没有继承资格。
这样一个一门心思琢磨贵族那点宣称心思的女人,指望她能干一番第四次英荷战争这样的伟业,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脑子明显停在中世纪的女人,是不适合在欧洲风起云涌的年代干大事的。
而且,奥兰治家族的基本盘,是荷兰的“反动”派。行会、小农、贵族,他们设想的荷兰是恢复三代之治那样的反时代而动的思想,是退回中世纪晚期。
大顺要合作的,是荷兰的大资产阶级、大金融家、大商人,是要摧毁一切中世纪残余的人。
相对于那些“反动”派,他们并不是对立面的进步派,而是保守派——这种力量在大顺,算是进步派;在现在的荷兰,是保守派;在一百年后48年的荷兰,是反动派。
社会基础不同,身份也就不同。
荷兰现在只有这两种力量能上的台面,此时意义上定位的进步派根本没啥影响力。
奥兰治家族的基本盘,注定了大顺只能选基本盘是金融家、大商人的摄政派。
而且,放眼整个欧洲,荷兰是唯一一个手工业死亡的国家,这是当买办基础——要么本国工业被商业金融业绞死了、要么本国工业根本还没出生。
既是这样,那就只好得着一个荷兰往死里坑。
安东尼不能理解刘钰这群人思考问题的工业资本商业资本的逻辑,也没有正确的三观认清世界的真相,自然也就想不到大顺这边到底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目的,三番两次地在荷兰搞一些看似闲着没事干、推上去又拉下来的事。
但现在,他大约听出来了康不怠的暗示。
现在的情况,和当年奥兰治派上台的情况很类似:都是派系领袖不想担责任,但是外部环境让他们有利可图。
能推奥兰治派上台的,是普鲁士的腓特烈大王退出战争。
能推摄政派上台的,那么也只能是法兰西放弃对荷兰的占领了。
至于海牙死了十几个人,那都小事。
大顺这边的人,也只能在时代的浪潮上劈波,却不可能拥有伟力创造潮汐。
是不是,大顺这边的人,从法国那边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法国知道俄军即将参战,故而要退兵了?
安东尼心思一动,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就算是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承担了责任、履行了爱国的义务。但,也只是挽救了奄奄一息的状态,许多问题依旧是无法解决的。”
“未来呢?荷兰的未来在哪里?”
“本来还能凑合着活,但是东印度公司被贵国搞破产了。您知道吗?东印度公司有两万多雇员、一万多雇来的士兵、水手、商栈员工。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香料、鲜花、贸易、港口、银行、转口、私船、运输等行业,加起来有将近二十万人直接或间接地依靠东印度公司生活。而女性又是不工作的,如果她们也是人的话,至少五十万荷兰人因为东印度公司的破产而受影响。”
“荷兰,小国。荷兰的五十万人,相当于贵国的一千万甚至两千万人,您能想象到,贵国两个省份遭受了重大的灾难、而且还是不可恢复的、比如土地彻底变成荒漠而不是明年还能接着种植这样的灾难,对贵国产生的影响吗?”
康不怠心道你说的严重了,这五十万人最多三五万,是真的有严重的影响。剩下的,也就是受些影响,收入降低罢了。
安东尼又道:“即便暂时的危机解除了,那么后续的一系列事件的影响,依旧是执政者的危机。我不认为,荷兰有谁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您说的或许没错,各个派系这时候全都不想站出来,担心自己的政治前途。包括现在已经坐在宝座上的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也一定如同锅上的蚂蚁。”
“或许,中国的古老智慧,能够给荷兰指出一条光明的未来?先生,您有什么意见或者想法吗?”
第529章 中荷友谊(下)
安东尼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牢牢地把握住了机会。
他自己肯定是没有政治前途了,荷兰人不会接受他上台的:这是个面子问题,让安东尼上台,所有当初反对他的人都会觉得仿佛自己是傻子;但如果不是安东尼上台,而是议会派的其余人,大家面上便能接受——我们不是反对议会派的对法政策,当初只是反对大议长这个人,所以我们没错。
如果摄政派能够上台,安东尼家族的人就还有机会。
他的老师、前任大议长,就是当年被活剐的大议长的外甥亲。
他是个政治人物,纯粹的政客,没有那么多情绪引发的仇恨。对于大顺下南洋一事,会视需要表现出愤怒或者不在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联合联省议会制政客的基本素养。
显然,中国人肯定是有某种目的。
至于目的到底是什么,反正选择权在自己的手里。如果真的可行,当然可以尝试一下。
如果不行,那就拒绝呗。
反正摄政派已经被大顺这群人坑了一次了,现在摄政派不在台上,他们也弄不出当初煽动舆论让摄政派下台的手段。
和此时荷兰对南洋问题的态度一样,此时的摄政派大佬安东尼的心态,非常轻松: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和上次刘钰来的时候,心态就完全不同了。上次安东尼真不敢得罪刘钰,只能说好话、外交辞令周旋,因为荷兰在东亚有巨大利益;现在一无所有,那还怕个鸟,自是挺直腰板,和上次心态大为不同。
康不怠见安东尼如此“上道”,便将桌上那些记载着海牙惨案全过程的纸,随意地丢在一边。
这东西,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
没有荷兰国内的政治势力试图利用的时候,就是一张废纸。
为了些千奇百怪的理由发动的战争,一年欧洲死七八万人,都没人质疑,这才死了区区十几个,若无内部派别煽风点火,根本翻不起多大的浪头。
“大议长阁下,其实您是聪明人。您对荷兰未来的看法,我是赞同的。”
“荷兰的殖民地……呃,当然,现在已经没了。这个就不用考虑了。”
“荷兰国土狭小,商贸发达,人工又贵,物价又高,又没有法国的牧场耕地、更没有英国的北美提供材料,荷兰的手工业,是发展不起来的。这一点,鲸侯早就和我说起过,您的看法和他一样。”
“所以,荷兰假如有未来,一定只能靠金融业和商业。先说金融业,如果荷兰想要放贷,百分之八的年息,是否愿意借贷给大顺呢?”
安东尼不认为大顺需要借贷。
他觉得,康不怠只是在试探一下荷兰对大顺的态度,是否会牢记下南洋的仇恨。
“先生,对商人而言,谁给利息,就把钱借给谁。哪怕你和我有仇,你打了我一枪,但我没死,又爬起来了。只要你给我足够的利息并且保证归还,我仍旧可以把钱借给你。”
“这就是荷兰的商业思维。”
“您觉得,当初逼的共和国掘开大堤以水代兵的法兰西的仇恨,比贵国抢夺殖民地如何?可现在,法国依旧欠着我们3000万盾的债务,并且在战时按时支付利息,即便我们现在处于交战状态。”
“百分之八的利息,大额且国家有足够的信誉,当然是可以借贷的。贵国的信誉,不会有人认为贵国政府会破产还不起钱的。”
“尤其是在贵国拿下了东南亚之后,巨额的不动产,不会有人怀疑贵国的偿付能力。”
“而且,荷兰的法律不禁止金银出境。”
“只不过,考虑到初次合作,可能需要一些抵押。但……贵国可能没有抵押物。”
说到这,安东尼忙摆手道:“我不是怀疑贵国的富庶。而是,抵押物本身,需要在我们可控的范畴之内。比如说,贵国把东南亚抵押给我们,理论上,两亿盾都可以借到。”
“但是,这是无意义的抵押物。如果贵国不还钱,我们难道有办法去收回东南亚吗?”
康不怠忙道:“是的。是这样的道理。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可是夺不回来,便是借据,那也没用。”
笑呵呵地讲了一下这个典故,缓解了一下气氛后,康不怠道:“我看,最适合的抵押物,还是贸易和海关。”
“现在整个欧洲都在收紧进口贸易。唯独荷兰是有可能开放贸易的。如果荷兰开放贸易,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抵押物。”
“如果我们不还钱,你们就关闭贸易,我们就非还钱不可了,是不是?”
安东尼见到康不怠终于露出了本来的目的,心道果然还是贸易!当年在阿姆斯特丹就说这个问题,现在又提。
而且,这说法也非常的无耻。
想到这,安东尼立刻打断了康不怠的话。
“先生,您的意思是:贵国想要借钱,而为了方便贵国借钱,我们应该开放贸易?”
“这个逻辑是这样的吧?荷兰开放贸易,是为了方便中国借钱?”
康不怠真诚地点点头。
“对啊。大额放贷,本身也是一种生意嘛。我想贵国的金融家,一定非常期待,毕竟,百分之八的年息、而且是有绝对偿付能力强国借贷。”
“你想啊,你们的资本都多到几年之内,连续搞出了密西西比泡沫和南海泡沫,可见你们的钱都是憋的没处花了。要么打仗,借给国王,但利息也不是很高吧?”
“东印度公司的债券,利息也就一般,6%左右吧?可能还不到,不也是一群人抢着买吗?”
“既说到,荷兰的未来,只在金融业和商业上,那我这不是帮你们找出路吗?两个行业,先给金融业找条出路。而且这条路,顺便也能挽救荷兰的商业。一举两得,都是关乎荷兰未来的行业。不是吗?”
康不怠虽然还不是非常懂商业的逻辑,但多多少少明白,所谓金融业,理应是求着别人借钱贷款的。
要不然,钱怎么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