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641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皆非我等力所能及之处。鲸侯既不说,哪个敢问?鲸侯若想说,又何必打此哑谜?况于既有七八成把握,也定下来了股息事,我看还是准备银子为正事。”

旁边的商人忙道:“银子定是要准备的。只是,这几年朝廷虽然对我等商人也算是宽容,可有些事,终究还是得留个心眼啊。”

“林兄在倭国开国之前,在鲸侯拿到倭国贸易许可证之前,就常跑倭国。想来也知道,这跑倭国的,以前也有为朝廷做事的。云南的铜矿开起来之前,朝廷缺铜,都要去倭国买铜。”

“凡领了事的,一旦不赚钱了,想要退,那就难了。这西洋贸易公司,怕就怕将来朝廷不允许退股,或者就按照咱们定下来的股息发钱。”

林允文笑道:“这几年不也搞了不少的募股的有限责任的公司吗?这股票不要了,卖与别人便是。之前确实是有你说的情况,但这几年也不曾有类似的事,西洋人也都如此做,朝廷如今也在师夷长技。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孔子非贤不及老聃、苌弘之徒,西夷亦有所长之处可以学。鲸侯这些年一直如此说,我看这西洋贸易,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商人叹了口气道:“西洋人金山银山多得是。钱利一多,难免不会叫人眼热心馋。”

“这不像是对倭国的贸易,几百万两的货物。若真的是全然控制了对西洋的贸易,怕是一年千万两的货利。可不是小数目。”

“便是鲸侯支持,也难保朝中没有眼热之辈。到时候,开拓的事,我们做了;但取利的时候,却将我们推开……”

“林兄且想想,前几年的乡贤祠之事。我等哪有什么说话的权利?不过是一群最贱之民。到时候朝廷一纸文令,我等能怎么办?”

“今日鲸侯得势,一切都好说。将来朝堂之争,或是鲸侯坏了事,你说得准?”

林允文听这话,感觉这里面话里有话,便问道:“这到奇了。你若是怕,便不投钱就是,鲸侯也没说非逼着你投钱。若要投钱,又何必前怕狼后怕虎,这可不是做大生意的心态。”

那几个商人彼此看了看,终于说道:“林兄,我们的意思,是说林兄和鲸侯这边能搭上关系,鲸侯的为人我们也是知晓的。是不是……是不是我们这些商人也悄悄结社,借着鲸侯这条线……这就算是庙堂之高,朝中争斗,也得用钱不是?我们虽不懂,但若缺钱、或者需要用钱的时候,便牵个线,我们给一笔钱,使得朝中的政策向着我们?”

“朝中有反对的,肯定也有支持的。若有对我们有利的,这钱,我们也该舍得花才是。”

“朝中若无人,我们不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羊?”

林允文被这几人的想法吓了一跳,忙道:“休说!休说!你们这不是作死吗?我等使钱给州牧、最多到府尹,这都没事。可若是朝中的事我们竟要参与,甚至还要给钱,这不是给人把柄吗?”

“本来支持还是反对,都是公事,各有大义。若是我们使钱,这就是结党了。到时候,朝廷怎么看此事?天子如何看此事?”

“我听鲸侯说,当年宫中洋人颇多,就太子之事,西洋人便在禁教还是兴教的事上,物色人选,竟有染指宫闱继承之心,终究出了大事,乃至于禁教大风起。”

“你们这么想,可真是作大死啊。这是你我该碰的东西?”

“万不可这么想!万不可这么想啊。今日你们把这话说出来,可就到此为止了。”

“若还想保住脑袋、保住家业,此事以后便是半个字都不要提。烂在肚子里!”

林允文心道这几个人是疯了,怎么敢想这种事?

他们这些人虽是豪绅,也能接触到一些官员,最起码当地府尹还是常见的。

但是,真正捅到天上的朝堂里的事,他们哪里能明白?

林允文也不懂,可好说也跟着刘钰混了几年,耳濡目染之下,再加之上次乡贤祠事件之后有人提点,多少还能明白一点。

朝堂之上,谁最大?

最大的那个人,最怕的是什么?

本来这种事,朝堂上有争论,实属正常。

有支持工商的、有不支持工商过度发展的,各执一词,即便暗地里也有利益输送,那也还能维持个体面,假装是公事公办、出于道义社稷。

可要是真的大张旗鼓地搞什么结社、搞资金支持、利益输送之类,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朝廷想要办他们,实在是太容易了。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理由。

关键在于朝廷想不想办、皇帝想不想办。

本来没事呢,真要是搞出个明面的商人集团、在搞出一群在朝中的代言人,那不是纯粹找抄家呢吗?

皇帝真想要找毛病,谁身上干净?就林允文自己来说,当年破产前搞长崎贸易的时候,走私过、运过违禁品,真想要查,哪能缺了罪名?

要说起来,今天出现这种情况,也算是前几年乡贤祠事件的延续。

那件事爆发之后,松江府聚集的豪商阶层先来了一次分化。

一部分走传统路线,化商为地主。

另一部分选择继续做商人的,也认识到自己的政治地位严重不足。既然如此,何不琢磨着在朝中和那些支持工商业的人联合起来?

朝廷也是个藏污纳垢之地,亦不是天庭之上,哪里不需要钱?

若能在朝堂上与一些支持工商业的官员合作,结党成势,是不是就可以避免类似于乡贤祠事件的事情再度发生?

加之他们在松江府常常接触那些西洋人,一些西洋国家的商人地位,也确实让他们眼馋不已。

潜移默化中,他们也受到了诸多影响。

一部分人,如现在和林允文暗自商量的这些人,琢磨着官商勾结,结党成一方势力。

另一部分人,则开始花钱资助一些反传统儒学的儒生,鼓吹四民一体、工商亦是国本。

甚至有人借着宋代叶适的一些文章,大肆发挥,只说什么“《书》言‘懋迁有无化居’;周‘讥而不征’;春秋‘通商惠工’;皆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故子产拒韩宣子一环不与,今其词尚存也。汉高祖始行困辱商人之策;至武帝乃有算船告缗之令、盐铁榷酤之入,极于平准,取天下百货自居之。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抑末厚本,非正论也。使其果出于厚本而抑末,虽偏尚有义,若后世但夺之以自利,则何名为抑?”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都属于是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且不说官商结党,尤其是在工商业上绑定颇多的一部分勋贵阶层,很大可能就是商人勾结的目标。

只说后者那番话,简直就是指着皇帝或者朝廷的鼻子在骂了:真要是重本轻末,也还算有点道理;但是带着重本轻末的名头,却用来‘自利’,自己发财,这咋能叫抑商?分明是打着抑商的旗号,自己去获得商人应得的利益……

再要是在欧洲,算不上作死,这可能叫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

从北意大利开始,一堆屁大点的小国,商人势力稍微强点,干趴本国的封建阶级还是有可能的。亦或者商人势力很大,本国的统治者不得不妥协。

但在大顺,这就是作死。

这些豪商放到欧洲也算是有钱的大商人,但不管是荷兰还是北意大利还是英国的体量、小农阶层的数量、士绅阶层的能量、中央的集权程度,能和大顺一样吗?

这点小火苗,随随便便上面来场玉露恩泽,就全扑灭了。

距离他们能掀翻旧势力,还差得远呢,这时候就琢磨着搞事,不是作死又是什么呢?

第480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一)

在林允文被他同行们的话惊出一身冷汗的时候。

刘钰也在松江府府尹这里,经受了一场旧势力的诘问。

宴会结束后,刘钰本来心情不错。

松江府的府尹又来拜见,本来说好要去周边考察考察,既看看农村情况,也看看松江府的手工业发展,约好一切从简,就在明日。

这松江府的府尹,也不是科举出身,和刘钰虽然不熟,但因着都属于是“廷臣”外放,走的是非科举路子的缘故,聊得还算投机。

江南一地,经济发达,文化兴盛。

大顺当年从均田免粮,最终不得不妥协成保天下,江南的大庄园、大地主经济并未被全部破坏。

坏处一大堆。

好事却也有一些,比如江南的文化、戏曲、小说等,都有了大发展。因为大庄园主、大地主会资助“艺术”。

比起满清时代对江南搞了几次屠杀、又在前期尽可能维系小农经济、搞几大案削弱了江南大地主的势力来说,此时的江南以依附大地主、大庄园主兴起的艺术,确实不错。

不管是明末那种奢靡人文的审美,还是小说诗词以及结社论政之风等,让刘钰在这边很是欣赏了一番。

这松江府的府尹,也在刘钰边欣赏的时候,说起了一些旧事。

“下官自来松江之前,陛下召见,多教下官这松江与众不同之处,又讲了一件前朝旧事。”

“说是前朝永乐、宣德年间,这松江府的知府叫赵豫。”

“彼时,松江府的百姓,有什么事,都不去宗族解决、也很少私下解决,而是什么事都要告官,由法律解决。”

“赵豫来后,便要移风易俗。凡是案情不严重的,便与告状的人推说,只道‘明日来’。”

“时间一久,这松江府便有歌谣,说是‘松江太守明日来,来了也白来’。”

“数年之后,及至赵豫离开,这松江府的风气,便真的被这种和稀泥的手段扭转了,移风易俗之下,一般的案件也不来官府,要么宗族解决、要么私下解决。”

“后世传为美谈,以为真儒家之道。”

说到这,这松江府府尹拱手道:“不过,下官来之前,陛下刻意讲了这个故事。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今这松江府,乃朝廷工商兴发之处、财税重要之地。凡事不可和稀泥,要讲规矩。若能走法令的、走诉讼的,万不可叫私下里解决了。”

“昔者赵豫移松江好讼之风,是为功;如今下官也要易松江不好讼之俗,方为业。”

“鲸侯最喜规矩,这工商业初立,规矩更多。好在新学之中有不少人,可以为吏,否则每日下官也不用干别的了,只要应对这些诉讼就罢了。”

刘钰笑道:“陛下既选你来做这松江府尹,那也是见你有才能。你我都是武德宫出身,廷臣外放。这松江府,如今正是财税重地,非能不足以当任。陛下圣明,这里非比从前,从前小农居多,皆为邻里乡人,诉讼之事,尚可和稀泥。如今这是乃工商重地,若再和稀泥,可就不妥了。”

正要和和松江府尹谈谈工商业发展的事,有门子来报道:“鲸侯、府尹大人,外面有十余名乡绅求见。只说有事要与鲸侯诉说,都是有功名在身的。”

刘钰侧身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了眼松江府尹,心道你不会是给我找什么事吧?

疑惑的眼神一闪而过,随后用调笑的语气道:“莫不是这些人有什么冤屈,竟是伸冤无门,得知本官在这,要直达公侯?”

松江府尹苦笑道:“鲸侯说笑了。都有功名在身,哪有什么冤屈?之前也来过几次了……”

说罢,示意门子先出去,待房内无其余人了,才道:“下官实是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时候来烦扰鲸侯。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还是松江府这几年工商业发展,大量流民入此做工。朝廷又多免粮米关税,甚至鼓励自海外运粮。”

“如此一来,这事就有分说了。”

“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松江府的地租多以稻米斗数为准。这些有功名的,家里多有土地。粮价降低,他们的收入自降,自来不满。”

“若以君子之心谈君子之事,还是‘米贱伤农’。再往大了说,个中还是本末之争。”

“松江府工商也日益兴盛,如今只看松江府,这工商税、海关税、印花税等,远超地丁银子。”

“只看工商业,自是粮米价越低越好。”

“但终究,这里面还有诸多小农。若只是这些人,倒还好说。但他们裹挟小农之民意,这就难办。”

“去岁又有暹罗米入境,又恰逢丰收,米价极低。而百姓赋税,除去漕米,又用白银。商贾又在收米时候,压低价格……这些人在乡间煽动,顿时群情激奋。”

“陛下遣我来松江,自然不是为了收松江的这点地丁银。孰轻孰重,我还省的。可是,这事儿下官实在是解决不了,只能拖延。”

“讲道理,下官又讲不过。总不能说,米贱伤农不对吧?又不能说,小农就该破产?”

“不过,下官确实没有觉得此事麻烦,正好推给鲸侯解决的意思。只是,这些乡绅得知鲸侯前来,肯定是要讨个说法的,以求上达天听。”

刘钰闻言,苦笑道:“我也解决不了啊。可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还能不见?只是,你就没想出什么办法?”

松江府尹道:“下官也不是不想办法。也曾想过,将地丁银,折成米,收米不收银。废货币税、复实物税。但若收米不收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纵然少了收获时候商人盘剥,可小农还是要卖米维持生计的。”

“米贱伤农、米贵伤工。”

说到这,松江府尹叹了口气,拱拱手道:“如今方知下官赴任之前,陛下那番话的深意。此时此刻、实非彼时彼刻。彼时彼刻,赵豫时的松江府;与此时此刻,下官治下的松江府。全然不同。”

“世上安有两全法?不负工商不负农?”

“只看松江一地,以税收论,肯定是保工商不保农。可这道理,却不能说。总不能说,这先贤之道,在这里有用、在别处却没用,竟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吧?他们拿着这个来说事,只问我,米贱伤农的道理,难道不对吗?天下百姓,多为小农,难道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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