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英国在20年金融危机之前,注册的股份制公司股本就有八亿两白银不止。荷兰蕴藏的民间财富,更是远高于此。
他们以自己的意识,去揣测大顺的国情,自是觉得英国荷兰都能搞出十亿两白银,大顺如此广阔且人口如此众多、以荷兰商人能见到的江南富庶之程度,只怕百亿两白银也好像却非不可能。
这个数字听起来挺吓人,可实际上也是有迹可循。西班牙从明朝中期到现在,一共在美洲开采了大约15万吨白银,折合大顺这边的计量单位,大约是40亿两库平银。
另外还有大约3000吨黄金。
相对于欧洲的经济总量,和白银货币存量,欧洲的货币是严重超发的。流入中国的,当然不少。
再加上日本从明朝中期开始大规模出产金银,日本的金银以及美洲的金银,很有一部分流入了中国,甚至能让中国完成了货币改革,白银多的居然可以货币化了。
这是理性上齐国公能吹牛的基础。但在感性上,荷兰人对中国富庶的印象,才是他这番在朝中能被把人吓死的吹牛居然还有人信的基础。毕竟这时候没人统计过,从哥伦布抵达菲律宾开始,到底有多少白银流入了中国,只是感性直观地感觉到中国这边大口大口地吃黄金白银,却很难吐出来。
吹牛皮的一番话,惊的荷兰人都没法接话了。心道是啊,人家是大皇帝一言九鼎,赔不赔钱,又没有股东盯着,也没有股东要求公开账目,真要是铁了心要搞,肯定是可以搞成的。
真想吃独食,也不是不能吃。虽说各国都有高关税、都有法律。但法律和道德要是万能的,各国也不会有走私贩子了,主要靠往北美走私茶叶的泽兰省商会也早就倒闭了——走私总得有人接应,接应的肯定还是本地人,道德和法律都没办法约束他们的,他们也不会为了祖国的利益就不去当走私的接应人。
齐国公这么一说,实际上就把天给聊死了。
这场宴会的话题,也就没法继续了。
的确,大顺吃独食,是不容易的。各国的高关税政策、重商主义政策、反走私手段,都能让想吃独食的大顺痛不欲生。
但是,这对在场的金融资本、大商人们,有什么好处?
损人利己的事,资本非常热衷。
损人不利己的事,资本实在是缺乏兴趣。
大顺就算吃独食被噎死了,在座的诸位也得不到半点好处。能高兴吗?
恐怕唯一高兴的心态,也就是幸灾乐祸:活该,让你吃独食不带老子一起,怎么着,噎死了吧?
但幸灾乐祸是个人的情绪。
资本逐利是天性,人可以幸灾乐祸,资本是不会从幸灾乐祸中找到半点内啡肽分泌的快感的。
荷兰人请这顿饭的意思,是说吃独食你们容易噎着,不如大家一起吃。
齐国公的意思,则是老子就想吃独食,而且大顺的体制,不需要对股东负责,朝廷要吃独食,噎死了也没人追责,爱咋咋地。
这么一来,真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一旦话不投机,宴会的后半程就变得沉闷无比。
等着宴会结束,齐国公等大顺的一行人离开后,荷兰这边的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大顺的人走了,剩下的只有对大顺这边态度的无限猜测,以及对大顺这种政策的无尽讽刺。
“那位侯爵大人的自由贸易构想,完全是一厢情愿且不切实际的。如果达成了自由贸易,谁来对莱顿、兰开斯特、曼彻斯特、里昂的纺织工人的没饭吃负责?”
“如果达成了自由贸易,BEIC、VOC、SOIC、DOK等等大公司的权益,怎么办?”
“英国东印度公司,作为英国的本土大公司,在棉布进口上,都要被议会针对,以防摧毁英国的纺织业。中国作为一个外来者,凭什么觉得会比伦敦的BEIC更能说服伦敦的国会?”
“中国人不会弱智到以为世界会以他们构想的、一厢情愿的法则去运转吧?”
一厢情愿,是国际政治中的大忌。
其实这一点荷兰人做的也很差,只能说知易行难,荷兰人要是真的明白一厢情愿是国际政治中的大忌,也不会萌生出“外交决定一切”的幼稚想法。
只是大部分人的政治素养,也就这样了,基本上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完全不去考虑背后的经济基础。只觉得中国只要张开怀抱拥抱世界,欧洲的商人就会乐开花,中国早就发达了。现实是你张开怀抱想要自由贸易,人家却搞高关税、行政命令禁穿棉布和政府授权垄断。
大部分荷兰人其实也是一样弱智。
只不过现在鞭子抽在了他们自己身上,这些荷兰的“精英”阶层们,才会如此讽刺大顺的异想天开。
大顺虽然已经在欧洲有了惊艳的亮相,但本身在欧洲仍旧是一团迷雾般的神秘国度。加之文化上的巨大差异,使得中国这边的许多动作,欧洲看不明白,也觉得中国的动作不符合他们的认知逻辑。
于是齐国公这番吓唬他们、为将来多要价的吹牛,就让这些荷兰人摸不着头脑了。
东印度公司的一名董事摇摇头,苦叹道:“这样的话,公司就只有破产清算一条路了。我想,就算是搞资产券,也不可能搞起来了。”
“中国人带着海量的资金下场,当初他们也已经证明了他们煽动舆论的能力。我想,他们很快就会煽动舆论,要求公司全面清算资产,破产拍卖。”
“我们能做的,就只能是学他们一样,煽动舆论,以爱国情绪为出发点,让海牙政府出台法令,禁止外国人购买东印度公司资产。”
以爱国为出发点,禁止外国收购本国资产,这是可行的。
但是,公司董事的话说完,其余人都对此不是很在意。
出台这个法令的意义,是什么呢?对他们,或者对荷兰,能有什么好处呢?
公司已经完蛋了,已经不可挽回了。公司的资产清算,是为了偿还债券。但真的就如大顺齐国公所说的那般,很多资产现在都不值钱,没人愿意收购。
海牙政府也不会接东印度公司的盘,国有化也没意义。要是还有东南亚的时候,国有化当然是有好处的。可现在东南亚没了,倒是剩了几千万两白银的债,这时候搞国有化,海牙的奥兰治家族可能得喝到酒精中毒才可能干出来。
本来就没人愿意接盘,这时候一群拿着钱的中国人跑来收购,这不是雪中送炭又是什么呢?
公司的债权人、股东们,有什么理由阻止大顺购买公司的清算资产?
能卖一分钱是一分钱,难不成等着东印度公司大楼无人问津,最终低价卖出去改造成妓院、酒馆、旅店?
一种荷兰人沉默着,思考着,心里感叹万千。
他们很多人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对大顺下南洋一事,肯定是无比愤怒的。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但所谓人死不能复生,父母都被杀了,也不能复生了。
生气也没有用了,不如和杀父母的仇人一起合作,赚钱,这才是正途。
再生气,也活不过来了。
从4月份大顺宣战,再到8月份大顺攻占东南亚的消息传来,再到今日大顺使节团出访,这些荷兰人其实已经接受了这种不可改变的命运。
当不可改变的命运已经别接受,他们便要考虑自己手里的资本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荷兰已经没啥可以投资的方向了,买本国国债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了。英国国债倒是能买,但是利息也不高。
若是大顺能和他们合作,回报率肯定不低。
就算大顺不和他们合作,觉得大顺那边蒸蒸日上,若能在大顺搞投资,回报率肯定会很高。
英法荷,借钱都比较容易,信誉也还好,利息都不高。
俄国的国债利息还挺高,对俄国国内的投资,回报率也高,甚至可以获得近乎免费使用的农奴。但是俄国这个新兴国家终究“太小”,用不到这许多钱。
原本大顺仿佛书中的国家,虚幻的。现在走入现实了,便琢磨着在大顺搞投资,回报率哪怕比俄国稍低,但以大顺的体量,吃下十倍俄国吃饱的投资也不是问题吧?
但齐国公这一番话,又断了荷兰人这个希望。好像说的还很有道理,按照荷兰的商业资本的思维,中国这些年对外贸易,从来顺差,绝无逆差,国内会缺资本?会缺投资?这都准备直接把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波斯的货栈、开普殖民地一起打包买走了,怎么看都不像是缺资本的样。
而且最赚钱的投资,就像是东印度公司一样,怎么可能让外人插手?内部人自己就消化完了,想着大顺的公爵侯爵们,就算拿不出一二百万两的资产,三五十万两总还拿得出吧?真正赚钱的投资,如何轮得到荷兰资本?
一个个觉得郁闷的荷兰人,最后得出了一个奇怪的结论。
“我们曾以为,几年前大顺的侯爵出访欧洲,中国这个一直在传说和现实交界处的帝国,真正可以被我们触摸了。投资、贷款,完全可以考虑这个逐渐走到现实的帝国了。”
“可现在,我们才明白,这个帝国从传说走入了现实,可他依旧和我们格格不入。他可以伤害我们,我们却不能触摸他。”
第468章 被盟友坑的法兰西(上)
一众荷兰人大眼瞪小眼,除了感叹之外,再无手段。
他们也不知道大顺这边到底准备怎么结束这场战争,也不知道大顺这边又准备如何应对今后的世界贸易。
无论大顺吃独食到底能不能吃成,总归和他们是没关系了。
吃不成,他们也只能瞪眼儿瞅着,也得不到半分好处。最多也就是心里痛快:活该,吃独食,拉黑屎!叫你不和我们合作。但心里痛快没啥用,钱他们是赚不到的。
而在宴会上口出狂言,吹嘘不已的齐国公,回到住处后,也是略微有些紧张。
如今大顺与荷兰,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荷兰固然害怕大顺吃独食。
大顺也害怕荷兰不与大顺合作。
今日的宴会上,虽听出来了荷兰人已经坐不住了,开始主动接触,流露出了日后合作的意思。
但是,这里面的事可没有这么简单。
虽口嗨说要吃独食、虽口嗨说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但实际上大顺这边派过来的人都是对外面世界有些了解的,知道大顺吃独食那是痴心妄想。
今儿本就是吓唬吓唬荷兰人,降低他们的期待,以便将来谈判的时候,能让大顺抓到更大的主动权。
可就怕吓唬的太厉害,吓得这些人真不敢和大顺这边接触了。
还要指望这些人出面,推翻奥兰治家族,建立一个不亲英的政府呢。
齐国公来之前虽然做了些功课,却也明白自己在应对这些西夷人的时候,终究还是不能做到十分知己知彼。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帮女婿做事,很多事还是要多问问幕僚。
待回去醒了醒酒,洗漱一番后,又将康不怠叫去,问道:“仲贤呐,守常既说要在合适的时候与这些荷兰人合作,让这些人出面与法国接触。但现在来看,荷兰一堆烂摊子。”
“粮价飞涨、投资崩溃、对外战又连败。若此时叫他们推翻奥兰治家族,显然不可能。如今这执政之位,就是个烫手山芋,无人肯要。”
“守常所言,要与荷兰人合作,我们虽是其中一方,看似先机占尽,但终究还是要看这欧罗巴的局势。最终还是要看看法国人的态度。若法国人能先发声,说只要这些人推翻奥兰治家族,便与荷兰宽大处置,荷兰百姓既急于结束战争,或可支持。”
“但若法国人不点头,此事却难。我等占了南洋,只论对荷兰的威慑,反倒不如不占。”
“不占时候,先手在我。守常只一句言语,便吓得那巴达维亚总督不敢屠戮。如今占了,我们说话,反倒无甚大用了。”
康不怠也知其中的转换,与大顺占了荷兰的南洋才能与荷兰合作一样,矛盾的转换妙不可言。大顺占了南洋之后,在荷兰说话,反而如同放灯灰屁了。
“国公所言极是,不过我以为,此时我们只管静等即可。不要着急,我看这大势,还是有利于我们的。”
“法国人如今自是骄狂,不肯轻易放过荷兰。但如当年太祖皇帝蛰伏商洛时候,若求列土封疆为西北王,崇祯自也不肯答应。谁知数年之后,便找了歪脖树上吊了?”
“如今看来,法国虽有优势,但实际上危机四伏。此时休战,利益最大,他既不肯……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法国人终究还是看不到危机啊。”
和刘钰多次讨论过欧洲的局势,对此康不怠还是有些见解的,亦知刘钰早在英西战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挖坑坑法国。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效果当应慢慢显现了。
……
有道是,身后有余忘缩手、前途无路想回头。
法国人在欧洲高歌猛进,大顺使节团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去法国被浇一头冷水,只是默默地在阿姆斯特丹逗留休息,静待局势有变。
法国人在欧洲的优势,已然是饱含危机。
8月26号,普鲁士单方面和英荷媾和,英国承认了普鲁士对西里西亚的主权,并且宣布奥地利要是不去打法国还和普鲁士死磕,就要断绝援助。
更早之前,年初时候,巴伐利亚选侯、加冕过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七世驾崩。
死前他明白,自己没钱、没兵、没实力。只是被法国人、普鲁士人和一大堆神罗小国推出来,对抗哈布斯堡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