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于是,第二天中午,大顺的海军陆战队的工兵们忙着指挥雇来的马六甲娘惹人挖坑的时候,马六甲城内几名荷兰士兵打着白旗,在一名荷兰军官的带领下来到了城外。
和刘钰站在一处的瓦尔克尼尔,透过望远镜看清楚了打白旗的荷兰军官的面孔,脸上很是尴尬。
两个人认识。之前肯定是见过面的,而且当初瓦尔克尼尔在锡兰当锡兰都督的时候,这人是他的直属下属。
自己投降了,心理上没什么压力。但若见到了熟人,熟人问他你先投降了,怎么不管我们,那就未免有些尴尬。
只是,他很清楚刘钰为什么非要大张旗鼓地打马六甲,这是政治仗。别的地方都能接受投降,唯独马六甲这个重要的、被巴达维亚一直压制但实际上商业潜力无限的地方,是不接受投降的。
眼看打着白旗的人越来越近,瓦尔克尼尔鼓足勇气对刘钰提了个建议。
“侯爵大人,我想,我们荷兰人在看到贵国的战列舰、在我经历了井里汶的失败之后,就已经明白贵国的军力不可战胜了。”
“现在,您要做给那些酋邦土著们看,可能依旧不接受马六甲的投降。但我想,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下?”
“他们毕竟是我曾经的下属。如果能够投降,胜于在这种无意义的防守中死亡。或许,您不在乎荷兰士兵的性命,但是贵国的士兵纵然善战,想要攻下马六甲,怎么也要损失几十人吧?这又何必呢?”
刘钰还是可以非常理解瓦尔克尼尔的想法的,仗打到这个份上,瓦尔克尼尔是真的觉得守不住了。
井里汶骗出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意味着守不住了,所有的据点陷落都只是时间问题。
估摸着可能还会有不少荷兰人选择留在大顺,不会返回荷兰。日后都在大顺生活,甚至可能也要凭对南洋和贸易的理解吃一碗大顺的皇粮,免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
到时候马六甲驻军的长官知道瓦尔克尼尔投降的细节,那不得怨恨瓦尔克尼尔啊?老子在马六甲坚守,你在巴达维亚早早投降,甚至让别的堡垒都投降,唯独不让马六甲投降。这搁谁的身上,水也会有怨气。
“你有什么想法?难不成叫我接受投降?我已说了,马六甲之战,关系重大。今日死十几个、几十个,明日这些小国不敢生出异心反抗,便可少死几百个。”
瓦尔克尼尔忙道:“侯爵大人,既然只是表演给那些小国使节们看,他们也看不懂战术。你可以让马六甲的守军退守圣保罗教堂,放弃城楼和城墙的抵抗。”
“你们的炮兵和工兵,完全可以和空气斗智斗勇。假装城上有人、假装城墙有守军。或是炸开、或是挖掘地道埋藏炸药……法国人当年就是这么打我们的,我看贵国的围城手段师从法国,本身也是一种不直接与守军交锋的战斗。”
“我们称呼法军为‘蓝老鼠’。他们往往依靠坑道和壕沟接近,根本看不到人。只要侯爵大人将重炮当成烟花、将工兵挖坑埋藏的炸药当过贵国过年时候的爆竹,那么也就足够热闹了。”
“等城墙一破、城楼也被占据。困守圣保罗教堂的守军投降,也就顺理成章了。而且,侯爵大人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这些小国的使节也能目睹一场华丽的表演。”
刘钰一听这话,乐了。
心道这不就是与荷兰人一起,配合演戏给这些小国看?
倒也好。
心下对此不甚反对,便冲着瓦尔克尼尔开了个玩笑道:“也好。你既是前任的巴达维亚总督,他们都是你的下属。这事儿,就你和他们说,如何?”
瓦尔克尼尔面部抽搐一下,心想这可实在有点尴尬。
但一咬牙,还是答应下来。
……
举着白旗走入到大顺军营地的荷兰军官,怎么也没想到,在大顺军营地里迎接他的,居然是自己的老上司、公司的巴达维亚总督大人。
从井里汶骗出了荷兰舰队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马六甲这边早就知道巴达维亚被攻破的消息,但猜想总督应该是被俘了,着实没想到瓦尔克尼尔和刘钰达成的诸多交易。
瓦尔克尼尔见到这荷兰军官也别扭、荷兰军官见到总督也别扭,毕竟是来谈投降事宜的。
正尴尬于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瓦尔克尼尔主动说话了。
“马六甲是无法坚守的。我们失去了制海权。即便中国人不发动进攻,依靠围困,坏血病就会让我们的士兵死干净。”
“马六甲的农业条件也不好,每年还需要从爪哇运送三十船到五十船的稻米。没有制海权,坚守是没有意义的。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
既是总督大人都这么说了,这军官也一扫之前的尴尬,点头道:“是的。都督大人也是考虑到无法坚守,而且中国人的攻城战术和法国人近乎一致,他们的炮兵训练有素、工兵挖掘的壕沟更是如同用量角器量过一样。”
“无论如何,都无法坚守。我们已经完成了公司的使命,所以来商讨荣誉战败的事项。”
刘钰和李欗皆在帐内,刘钰听得懂这军官在说什么,直接用荷兰语补充道:“没有什么荣誉战败。”
瓦尔克尼尔也连忙说道:“是的,是的。这不是荣誉战败,只是投降。荣誉战败的前提,是攻城方无法快速拿下城堡。但如果城堡不会对攻城方造成阻碍和伤亡,就没有荣誉战败。”
前来投降的军官也不是太愕然震惊,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想要争取一个荣誉战败,那只是一种坐地起价,想着万一对方答应了呢?
荣誉战败,可以保留私人物品。
战败投降,是可以被抓去服苦役的。
城中的荷兰人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眼看着大顺攻打圣地亚哥堡展示出的可怖的攻城能力,一个个均想着宁可去服苦役,也不应该就这么死去。
第454章 表演战(八)
“事实上……”
瓦尔克尼尔看了一眼刘钰,请示了一下,希望可以私下里和这荷兰军官谈谈。有些话,毕竟不太好当着人面说出口。
刘钰也不怕他们耍什么花招,因为也没花招可耍。总不能这些荷兰人众志成城,突围出去,退入马来半岛的热带丛林中打游击,最终汇聚成一股坚不可摧的铁流,一路打到印度的那几个荷兰据点去……
除了这个魔幻的可能,也没什么别的路可走。
乘小船夜里从马六甲和跑路?那是死路一条。军舰就在海峡堵着呢。
密谋假意投降却伏击入城军队?大顺这边要打表演战,又不是为了入城而入城,该炸的炸、该挖的挖、该插旗的插旗,不管有没有荷兰人都会这么打。
大度地一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私下里谈谈,便和李欗继续对坐品茗。
瓦尔克尼尔和那名荷兰军官到了另一处被士兵监视的营帐内,直接开诚布公地说清楚了刘钰的目的。
那军官直接秒懂。
“总督大人,也就是说,中国人的目标根本不是消灭我们、甚至不是马六甲城。只是借助马六甲城,向那些小国展示新统治者的武力。”
“我们,就像是战败的赫克托耳。临死之前的请求,希望自己的尸体不要被拿去喂狗。但阿克琉斯无论如何也会拒绝,即便阿克琉斯也认为赫克托耳是最勇猛的勇士……”
这些话就将荷兰的地位拔的有些高了。
瓦尔克尼尔心道这么说也不差。东南亚的香料,就是美艳绝伦的海伦。可真正操控这一切的金苹果,又是什么呢?
荷兰军队,就如同战死的赫克托耳,死了仍要被拖去喂狗,就是为了给别人看。
再一想,瓦尔克尼尔叹了口气,回首往事,苦痛地说道:“运往锡兰的免费的华人契约奴,就是中国的特洛伊木马。我听说在锡兰发生的战斗中,那些华人在围攻科伦坡的战役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我从未想过,木马计,会被中国人利用。”
到现在,他才用他们的文化思维,想明白了锡兰事件,到底是什么。
按他们的文化,确实,这就是木马计。
一种以廉价且优秀的劳动力为诱饵的木马计。
联想到这些日子在大顺军营中对大顺这边情况的一些了解,瓦尔克尼尔不由自主地感叹起来。
“这位侯爵大人,他是战无不胜的阿克琉斯,也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
然而那个荷兰军官却像是给了句谶语一样,随口道:“凡间无敌的阿克琉斯,终究也只是凡人。真正的太阳、阿波罗,会用箭射穿他的脚踝。特洛伊城破的那一天,阿克琉斯就无用了,该死了。”
对这句嘀嘀咕咕的诅咒,瓦尔克尼尔倒是没当回事,觉得这只是失败者的一种寄托,就像是东南亚流行的巫术一样。
败了就是败了。
到现在,他早已经是心服口服了。
如前大议长所言,七省共和国占据东南亚,本身就是一个意外。现在,只是回归了正常而已。
意外去挑战正常,怎么会赢呢?
瓦尔克尼尔叹息一声,感叹着大顺为了下南洋的种种计谋,如同十年的特洛伊之战,从十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直到今天终于到了城破的那一天。
许久,瓦尔克尼尔颇有一点点诗意的自嘲了一番。
“美丽的东南亚啊……”
“跟着帕里斯私奔的海伦,最终还是跪在了墨涅拉奥斯的帐篷里请求原谅。”
“如果一切正常,东南亚本来就该是他们的。现在,这位侯爵大人,只是让事情变回了原本该有的样子。”
“海伦,终究不属于帕里斯。”
军官也跟着哀伤起来,得到的东西再失去,确实难受。
只是,他们此时也想不到,看似强壮强大的墨涅拉奥斯,因为自身内部的原因,生不出孩子。即便夺回了海伦,可能还得让帕里斯这个小白脸,帮个忙生个娃。
将来包括瓦尔克尼尔在内的这些投降的荷兰人,其实前途是光明的。只不过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而已。
在瓦尔克尼尔将大顺需要荷兰继续表演的计划说完后,军官问道:“所以,总督大人,我们只需要撤退到圣保罗教堂,让出他们的攻击方向就可以了吗?”
瓦尔克尼尔警告道:“这是投降的唯一机会。你知道的,当年葡萄牙人攻破马六甲的时候,例行进行了屠城;我们攻破马六甲的也是,也发动了屠城。如果你不希望演变成一场屠杀,就要严格地约束士兵,不要向入城的大顺军队开枪。”
“如果在我们这场对话之后,仍旧开枪反击。我想,侯爵大人会让我们全都死的如同圣地亚哥堡的士兵一样。”
军官慎重无比地点头同意,要么就抵抗到底、为公司殉葬;要么就老老实实投降。
否则,那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
“总督大人,中国的侯爵大人会怎么处置我们这些投降的士兵呢?这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您知道的,我们这里一直有这样的传闻,当年在澎湖投降的士兵,都被中国人杀死了。而且还有一些送到了他们的京城里杀死。”
针对这个问题,瓦尔克尼尔问过刘钰,此时他倒也能回答。
“侯爵大人承诺过,不会进行屠杀。大量的士兵,会跟随他返回京城,参加献俘仪式。”
“中国是个崇神和偶像崇拜的民族,他们的大皇帝,会在他们祖先的偶像之前,献出俘虏,向他们已经成为神明的祖先证明自己的勇气、彰显自己的胜利。”
“而在献俘之后,如果有愿意留在中国的,会编入一些军队,作为大皇帝‘战胜四夷’的某种象征。甚至,在他们的重要的宫廷节日舞会上,作为四夷演员,进行他们的宫廷舞的演出……之前普利普斯先生曾在紫禁城看过这样的演出。”
“当然,在编入军队之前,需要服三年苦役。主要是修筑马六甲、巴达维亚或者锡兰的要塞。”
这个条件,亦算是相当优厚了。
三年苦役,不算多。像是巴达维亚等地针对华人,动辄二十年的苦役,这已经算是相当宽容了。
作为殖民地的官员,他们针对华人的政策什么样,他们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
看上去这有点像是以德报怨,但实际上这只是为了将来与荷兰的合作。
在利益面前,有些仇恨是可以假装暂时不提的。
只不过,如果大顺与荷兰这边谈崩了,恐怕这些战俘的命运就要惨得多。到时候已经毫无价值了,又是外来者,又在东南亚地区满满的仇恨,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奴工人选,还不用担心逃走。
考虑到这个条件的优厚,荷兰军官欣然答允,也认为城中的马六甲驻军都督一定会答应。
让出城墙和城楼,缩到教堂山。等到大顺和空气打上两天“攻”入马六甲城,就在山上扔出武器投降便是。
和瓦尔克尼尔的私下交流结束后,军官又去了大帐,和刘钰商讨了一下细节,确保一下这是刘钰答允的,而不是他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
刘钰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我现在,不想要杀死多少人的军功,也不想立刻攻下马六甲。我只想,让人知道天朝的武力是如此强大,不可战胜。”
“你回去吧。告诉你们的马六甲都督,四天之后,壕沟就会挖好。天朝的军队将会发动总攻。”
“顺便告诉他,对抗这种战术,要么大炮足够多,毁掉攻城方的攻城炮阵地;要么,就组织掷弹兵和精锐步兵,壕沟反突击,阻碍工兵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