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内脏损伤,并不会第一时间感到剧痛,而是会在大约一两分钟之后才感觉到疼痛难忍。
只是,当感觉到内脏剧痛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此时的医疗条件,当感受到内脏剧痛的时候,就不可能活下来了。
圣地亚哥堡倒塌之后,臼炮和木托榴弹炮又持续轰击了一个小时,在下午三点的时候,一直在旁边休息的战斗工兵和掷弹兵,终于被集结起来。
他们和往常进攻的时候不一样,既没有挖坑、也没有一手提着手雷、一手提着掷弹兵的短管步枪,而是如同阅兵一样,列着整齐的队伍,高举着大顺的旗帜,造战鼓和军乐声中,朝着倒塌已成废墟的圣地亚哥堡走去。
远处马六甲城中的荷兰守军,对此无可奈何。
一天的炮战,大顺这边已经顺利反掉了马六甲六座城楼上为数不多的火炮。用开花弹反这个时代的炮台,简直就像是大人殴打婴儿那么简单。
炮兵被反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列阵如同阅兵一样的大顺军队,朝着已成废墟的圣地亚哥堡走去。
三点半,大顺的旗帜插在了圣地亚哥堡的废墟上。
大量的荷兰人的尸体,被士兵们拖了出来,送到了后方以作“展览”。
很多荷兰士兵的身上,看不到什么伤口。
这个时代的阵亡士兵,死状一般都很惨。
不管是被高温熔化后浓痰一样的铅弹打中、还是二三十斤重五百多米速度的大铁球砸中,也无需形容,便可以想想死状的可怖。
不说二三十斤重的大铁球,便是军师级野战炮级别的十二斤重的铁球,以四五十米每秒的速度砸到人,惨状也就可想而知。
但这些被拖出来“展览”的荷兰士兵,主要是在堡垒下层被T字轰击法轰塌之后跑到上层、被重型臼炮发射的炸药包震死的,亦算是死的比较体面,及不缺胳膊也不断腿。
在圣地亚哥堡插上大顺旗帜的时候,刘钰掏出来路易十五送给他的奢侈怀表,看了看时间,与那些被惊住的小国使节道:“虽你们不赌,但我说四点钟攻下此堡,就是四点钟攻下。至于损失,只损失了三个人,还是炮兵这边自己失误造成的。”
“我也不是羞辱你们,若是你们来攻,我估计,这圣地亚哥堡,你们要攻十天。”
“我也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们与天朝、与西洋人的军事水平,差的实在太大。”
笑吟吟地合上怀表,将怀表揣好,挥挥手叫人把那些抬过来的荷兰人的尸体抬走。
这些观战的小国使节看着那些被抬走的荷兰死尸,一个个面有惧色。刘钰说的没错,当实力差距过大的时候,刘钰那些话就真的不是羞辱,而只是陈述事实了。
这样的正德年间的堡垒,若由他们来攻,无论如何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战果。他们当然也不可能想象到,沃邦元帅当年攻打荷兰棱堡体系的时候,靠着土工作业和欧洲第一支略微成体系的炮兵,经常会打出这样的交换比。
如今大顺的攻城法,师承法国;炮兵体系更是超越的法国。攻打这样落后时代二百年的堡垒和防御战术,这样的交换比实在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天朝天兵,威武不可战胜,实在是我等小国之福!”
有人带头赞了一句,后续的赞声便不绝于耳。
这里面和中国关系“最近”的,算是苏禄国。其国的使节更是直接大谈和天朝的历史渊源。
“天使恕罪,我们这些小国,数百年前就服于天朝。然而船从西来的时候,天朝却未派遣海军来南洋,以至于各国沦为西洋诸国所控制。”
“前朝永乐年间,本国王室便前往天朝称贡。因病殁于山东德州,得天朝赐谥‘恭定’。长子归国理政、次子依天朝之俗,守德州之墓。如今已有三百年矣。”
“自永乐之后,西洋人入南洋,苏禄国小,数次求援。奈何正值神州大乱之际,消息断绝,我等日思夜盼,如今终于盼到天朝王者归来,此实我等小国之福音……”
这苏禄国的使节显然是做足了功课,但刘钰对这一套说辞也就是面上笑呵呵,心里觉得纯粹扯淡。
这苏禄国,在西洋人入侵西洋之后,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苏禄更是号称“东南亚的阿尔及尔”。
阿尔及尔,此时有两个东西最出名。
奴隶。
巴巴里海盗。
苏禄这个东南亚非中南半岛地区和中国最近的国家,得一个“东南亚的阿尔及尔”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
事实上,在大顺下南洋之前,苏禄国就曾派使者前往京城,试图朝贡。而且那表文写的,没有深厚的文化底子,那是真的写不出来。
贡文曰:臣避居荒服、远隔神京,幸际昌期,末由趋觐。
弥来天无烈风淫雨,海不扬波,知中国必有圣人……伊国远祖东王于前明永乐十五年,率眷来朝,受封归国,归途病故,敕葬于山东德州地方……
借此,还趁机希望将苏禄国户籍、人口,并入中国地方,以求中国做保护国。
但是吧,这事儿刨除去万国来朝的优越感去看,实际上是因为苏禄国这个“东南亚的阿尔及尔”,整天劫船,使得往来贸易的各国对此深恶痛绝。
苏禄也希望挂靠一个大腿,若得天朝朝贡国之地位,若如朝鲜,便可对那些试图围剿海盗的人产生威慑。
苏禄是相当懂天朝的朝贡制度的。
就现在这苏禄国使节说什么“我等日思夜盼,如今终于盼到天朝王者归来”之类的话,刘钰要是信半句,那就真的是脑子和那群幻想着“万国来朝”的礼政府大臣没啥区别了。
第450章 表演战(四)
盼?
盼个锤子。
刘钰心道,你们盼的天朝,是他妈的挂个天朝的名、朝贡国只有权力没有义务的天朝。
如今的天朝,你们绝对不盼。
但凡本国手工业有优势,没有任何国家在本国手工业和工业优势的情况下,鼓励海盗。
大顺距离“自由贸易”差得远。
但大顺本国的手工业优势和出口优势,使得大顺对海盗是深恶痛绝。刘钰也从来不鼓励什么“私掠船”之类,看到欧洲人搞私掠船自己就有学有样的,那就是刻舟求剑、守株待兔。
英国人鼓励私掠船,是因为西班牙殖民地和西班牙之间的贸易;法国鼓励私掠船,是因为英国和北美殖民地之间的贸易。
大顺是脑子有坑吗?大顺是最大的货源地和出口国,去鼓励私掠船,阻碍本国出口?
不要说什么私掠船只劫外国船、不劫本国船之类的幻想世界才存在的理想主义的屁话。
且不说看不到的时候你知道他劫不劫,只说他们劫英国船也好、劫荷兰船也罢,船上的货不是绸布就是瓷器,劫完了之后再卖给欧洲商人,这对大顺的出口有什么好处?
苏禄前几年上表,希望做朝鲜那样的朝贡国,其目的也是出于找个大靠山。
大顺现在下南洋了,既不搞奴隶贸易、也一点都不喜欢海盗……如果真的做成了,南洋就是大顺的内海,谁家会在自己的内海里鼓励海盗?
至于大顺不喜欢奴隶贸易,那是因为大顺的“多余”人口有的是,奴隶岂不是抢了大顺“多余”人口的工作?
北美可以搞奴隶贸易,因为本地缺劳动力;锡兰可以搞奴隶贸易,因为僧伽罗人有佛教凝聚和两千年国家的历史惯性产生的民族萌醒,需要泰米尔人。
大顺在南洋,搞什么奴隶贸易?
大顺缺便宜的劳动力吗?
大灾之年,卖儿卖女,十两银子。一个北美的黑奴,好点的40英镑,120两银子,大顺的劳动力比黑奴便宜多了,搞奴隶贸易,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苏禄土地贫瘠,如今靠的就是“区位优势”,搞奴隶贸易和“东方巴巴里海盗”维持生活,以至于葡萄牙人给这些人起了个很阿尔及尔的名字“摩洛人”,和北非靠海盗和奴隶贸易出名的摩尔人词源一致。
要说苏禄能支持大顺下南洋,刘钰第一个不信。
不说别的,大顺下南洋之后要做的头几件事之一,就是剿灭“南洋巴巴里海盗”,连同老窝一起毁灭。
这苏禄还是能在称贡表文中写出“天无烈风淫雨,海不扬波,知中国必有圣人……”这一套标准词汇的东南亚国家。
其余国家对大顺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如果他们知道大顺要实行的政策后。
今天这场对马六甲的“表演战”,也就至关重要。至少前期能让大顺站稳脚跟、后期等到大顺重拳出击的时候,各国能做到心里有点数。
偌大的南洋,在刘钰看来,大顺短时间内是做不到改土归流的。莫说南洋,先把西南地区和川藏地区改明白了,比什么都强,哪有这么多精力在这边搞?
但一方面大顺摧毁了葡萄牙——荷兰营造的贸易体系;一方面又绝对的反对海盗和奴隶贸易,这就让大顺要担负起比荷兰、葡萄牙更沉重的统治压力,也需要更高超的统治技巧。
此时因着在这些南洋小国眼里坚不可摧的圣地亚哥堡,被大顺以几乎无伤的战术虽催婚,产生出来的种种歌功颂德之词,在刘钰听来只能算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用。
借着苏禄国使节的话,刘钰冲着北边拱拱手道:“圣天子早知尔等心慕王化。是以十年造船、十年练兵、二十年下南洋。”
“所为者何?不就是为了赶走西洋人吗?”
“天朝武力之盛,却不以势压人。孟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心悦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如今面对诸位,我亦可说一句,天朝必不同于葡萄牙人之强制改信、荷兰人之贪婪无厌。”
说罢,又指着远处已成废墟的圣地亚哥堡上飘着的大顺旗帜道:“天朝之军威,尔等已所见十之一二。以此强军,东征西讨,谁人能挡?只是天朝对于朝贡国,一项宽容。”
“古人云,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朝贡与否,也是一样态度。”
“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话虽是这么说,听起来好像很讲道理。
所谓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就是所谓的“不主动、不拒绝”。
你愿意朝贡呢,你就朝;你不愿意朝贡呢,你就不朝,爱来不来。
可这话得分时候说。
弱宋时候,这么说自己听起来非常自我安慰。
但现在嘛,圣地亚哥堡刚刚被炸毁,几千陆战队在此集结、海面上还飘荡着这些小国使节自出生以来见过的规模最庞大的舰队。
朝贡与否,说是什么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可谁敢不朝?
东南亚和印度地区不一样,这些小国对朝贡并不陌生。这玩意就跟养孩子似的,即便隔了许久,再养一个,也能驾轻熟就。
东南亚诸国朝贡天朝,和朝鲜朝贡天朝可不是一回事。
朝鲜朝贡天朝,那是有重要的贸易利益考虑的,每年往日本卖的丝绸瓷器,都是朝贡的时候买的。
扭曲魔改后的朝鲜特色儒家种姓制度,使得朝鲜完全控制着对外贸易,私人不能进行贸易,李氏掌控者对外贸易垄断,中朝日的中转贸易,可谓是朝鲜王族和两班贵族的钱袋子。
东南亚诸国朝贡天朝,就和贸易关系不大了。
华人海商到处跑,华人都能在各国包税、包矿。华人海商都能像在蒙古一样,能在东南亚留下“唐人奸诈不可信”的名声,哪还有什么官营垄断的贸易需求?
现在刘钰借着倒塌的圣地亚哥堡,提及朝贡之事,这可比在锡兰还要“送十头大象假装两国平等”简单多了。
苏禄国的使节带了头,其余人余光扫过倒塌的圣地亚哥堡,也都表示过些日子便要往神京派遣贡使团。
即便本国地贫国瘠,亦要向天子献上贡品云云。
刘钰再度向北方拱手道:“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圣天子仁德轻利,非重财货。”
“昔者,楚以苞茅为贡,天子又岂嫌弃苞茅之价廉?尔等便是不地贫国瘠,难不成圣天子竟要让你们贡献许多财物?”
“朝鲜国为了防止贡献白银,便关闭了本国银矿,只说朝鲜国穷,不产金银,以免贡献。此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
这虽然是一番非常“场面话”的场面话,可实际上若这些小国有高人的话,便能听出来刘钰这番话的意思。
封建的朝贡体系,宗主国考虑经济利益与否先不说。但要是考虑经济利益的话,标志性的就是“献贡”,这是很封建时代的特征。
但大顺实际上对南洋的统治,试图走一条和之前不一样的路线,尝试一种新型的朝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