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608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刘钰摇头道:“谁的钱都是钱。钱一旦流动起来,成为资本,原本是谁的钱也就没意义了。管他是脏的、臭的,只要钱去该去的地方就好。”

“他们的钱,是贩鸦片来的也好、是卖人口来的也罢。那都无所谓。既往不咎嘛。”

“再者,殿下以为,南洋就可以坐着收钱了?早着呢……你可算过南洋一年投入得多少钱?”

李欗摇头道:“说实话,我不敢算钱。每次在海军里算钱,都算的我心惊肉跳的。只是,感觉好像南洋用不到多少钱吧?”

刘钰正色,否定。

“殿下差矣。驻军要钱、军舰要钱、商船要钱。建货栈要钱、流水资金收货款要钱、修缮要塞要钱、堡垒维护要钱、镇压反抗要钱、控制垄断要钱、防备走私要钱、改变土地政策要钱……这可真不是坐地收钱那么简单,也绝对不是寻常人拿得起的。”

“这和对日贸易不一样。对日贸易,六七百万两的股本也就够了。因为日本人帮着咱们严查走私,而且也不需要控制各个群岛,只要在各处收了货送去就是。”

“经营南洋,真要是朝廷这边袖手,完全仿照英荷模式,没有个二三千万两的股本,肯定是不够的。”

二三千万两,几乎是大顺一年的国库收入。饶是李欗在海军那边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可听到这个数目,还是吓了一跳。

“这么多钱?”

“哈哈哈哈,殿下啊殿下,你还是没学会算账。我只问你,你说西域,至今为止,花了朝廷多少钱了?从当初打罗刹,就是为了西域的准噶尔部;再算上军改;算上当年出征运粮补给后勤;算上抚恤阵亡将士;算上移民;算上每年赏赐;在西域筑城;构建棱堡;安置火炮……不知不觉,西域也已经花了三四千万两白银了。只是并不是一次性拿出来的,很多又不算钱,是以不是那么吓人。”

给李欗稍微算了一笔账后,刘钰起身道:“正好,殿下随我去河口码头那边走走,去看看荷兰人的仓库,也好直观地感受到经营殖民地,得花多少钱。”

李欗应声起身,两人也不打仪仗,各带着几名亲随,出了总督府,绕开外面乱哄哄的人群,来到了码头旁的仓库。

巴达维亚作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首都”和总调度中转港,拥有东印度公司在亚洲最大的仓库和货栈。

这里气候潮湿,仓库储存也是门技术活。荷兰建筑师修建的仓库群,占地面积极大。

此时上面都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外面还有士兵守卫。

因着大顺这边发动战争的时间,货船刚刚离开巴达维亚不久,仓库里堆积的香料、白糖、锡块、铜锭、瓷器、丝绸、大黄等东南亚或者东亚的货物不多。

但是,里面堆积着大量的呢绒、铁器、火药、钉子、葡萄酒等预备今年在东南亚或者大顺售卖的货物。

拿着清单稍稍算了一笔账,单单这些存货,就有将近300万两白银。

这还是波斯市场崩溃、日本市场被大顺独霸之后的情况。

当然,这300万两白银的货,只是毛价,扣除成本、运输,也就赚个稀饭钱,肯定是不够百分之十八的公司底线分红的。

看着这个规模堪比威海卫海军基地的后勤仓库规模的货栈,李欗对这种贸易所需要的本金,有了一个稍微直观一点的认识。

远处投降的荷兰堡垒和炮台上,那些修筑的砖石、安置的大炮,也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殿下自己在内心稍微算一笔账。想要管控从锡兰到摩鹿加群岛的漫长海岸,防备走私,甚至还要扩大统治。荷兰人留下的堡垒,都需要驻军;至少又需要三十条左右的护卫舰,用来缉私,重点抓葡萄牙人和英国人。”

“单单是这些投入,需要驻军8000,加上舰队、商船等水手;公司职员,会计,仓储管理员;收货人;货栈商馆卖货的……算一算,也得两万左右的员工。”

“就按照当兵的薪水来开,米算便宜点,枪与火药也都折到月饷里,三两半不过分吧?”

“单单是雇员,一年的开支,就得个120万两银子不止。”

“每年光开工资,就得开120万两银子,你觉得总资产需要多少?再加上那些货船、货栈之类的不动产……荷兰东印度公司,可以轻松欠下六七千万荷兰银盾的债,照样运转,总资产要到多少,才能背的起六七千万荷兰盾的负债?”

“这可真不是一家能凑出起来的钱。”

“我给陛下算了这笔账后,陛下也觉得,单吃定是吃不动。是以还是需要民间的股份加入。”

“否则,动国库的钱,却入内帑,那不又成了当年前明成祖下西洋之事了?”

“关键是,前明成祖时候,香料可以卖给国内。现在,香料在国内早就饱和了,荷兰人也向试图向咱们推销过胡椒等,可是卖不太动,也就那样了。还是得把东西,往欧洲卖啊。”

李欗并不知道刘钰要养荷兰金融资本当代理人的计划,闻言道:“既如此,明古鲁就有英国人。咱们和瑞典人也有合作。诸如丹麦、法国等国,在本朝亦有商馆,或是东印度公司。”

“今年的香料,似乎并不愁卖。荷兰人走了,卖给英国人、瑞典人、丹麦人,不也一样吗?”

这,正是刘钰最担心的事。

听李欗这么一说,刘钰赶忙道:“万万不可!宁可烧了、宁可收来之后扔海里,也绝对不能今年就卖给瑞典人、英国人。”

第441章 巴达维亚新政(六)

李欗的想法,几乎是朝中绝大多数人对下南洋获利的态度。

也是刘钰最最最最担心的一件事。

刘钰是讨厌闭关锁国的,在刘钰看来,若是按李欗这么办,和闭关锁国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吧茶叶、瓷器、丝绸,换成了香料。

有什么用?

远洋船队练不出来、水手练不出来、市场占不到。

国内土改增加大顺本国的消费能力、瓦解小农经济,这比下南洋难十万倍。但凡刘钰有一点本事能在国内解决这些问题,他都懒得往南洋跑。

南洋问题最大的难点,还是在内部。

就今年来说,哪怕荷兰东印度公司那边与大顺达成了合作,也不可能明年过完年就可以直接运货。

也就是说,今年的香料贸易,如果不卖给英国人,等于毁了。

但要是卖给英国人,今年还来得及,继续收购香料,英国人打包运走,大顺这边继承的荷兰的产业,能收多少,英国东印度公司就能吃多少。

可是,这样一来,大顺下南洋,肥了自己,也肥了英国,这是刘钰绝对不想看到的情况下。

尤其是即将面临印度争夺战的节骨眼,这就是资敌。

问题是,这需要一个长久的眼光。

今年要是直接能卖货,可以至少获利三五百万两。

放着三五百万两,不但不要,甚至为了维系香料产地不被摧毁,可能还要投钱收购,然后销毁焚烧或者扔海里……

这么强烈的对比,想要说服别人,实在是难。

刘钰不结党,但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他需要拉一批在朝中支持他的人,而不是他自己舌战群儒。

李欗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再加上皇帝儿子的态度,就非常的重要。

至于说收购香料然后焚毁、或者堆积在仓库里,这也是必须要做的事。

否则,英国的走私贩子就会抓住机会,去香料产地收香料。

大顺又不收,英国人收,搓香料的也得生活,为啥不卖呢?

一旦给了英国人机会,以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业能力、市场目光,等大顺与荷兰人谈好了,哪还有大顺的事儿了?

英国东印度公司要是不趁机会把荷兰人退走后的市场抢占,那就见了鬼了。

荷兰本就很拉胯了,刘钰还指望荷兰和英国人打第四次英荷战争,配合大顺和法国,毁掉英国的舰队呢。

这要是被英国人吃香料吃饱了,荷兰连当狗的资格都没了。

而且,荷兰的金融资本可是长腿的,而且荷兰是不禁止金银向外流动的,只怕得了英国人能从大顺买香料的消息,怕不是当天金融资本就全跑伦敦去了?

那还玩什么?合着废了半天劲,下南洋就是为了开个一口通商,赚点辛苦钱,那又何必拖到今年才下南洋?

十年前下南洋,效果一样。

刘钰想了一下,与李欗走到了荷兰仓库的会计室,叫亲随都在外面守着,不得任何人进来。

李欗一看这架势,再想着刚才刘钰说的那么古怪的、他难以理解的话,便知道要谈的肯定是大事。

果然,当刘钰说出了他的全盘计划后,坐在那的李欗彻底被惊住了。

自己的眼界,不过是南洋,哪里想过刘钰这边要搞这么大的手笔?

攻占南洋、毁掉荷兰东印度公司、再重组荷兰东印度公司、夺印度、遏英国、控制海上贸易链……

若能做成,那可真的是千秋功业了!

李欗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呼吸了几次,稳住了砰砰乱跳的心,内心也是无比激荡。

不管这事能不能做成,自己能参与到这么大的事中来,那也足够壮怀!

“这……这……”

连说了几个“这”字,李欗还是不能完整地说清楚一句话。

再想想之前觉得恶心的连富光等人,心想那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怪不得鲸侯根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原是要办这么大的一件事!

“殿下,且先稳住心神。此事绝密,万不可对外人提及。除非陛下,否则谁也不行。”

李欗尽可能稳住心神,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除了陛下,我定是谁也不谈。可是,这事儿……这事儿……”

使劲儿咽了口唾沫,终于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这事儿,鲸侯有几多把握?”

刘钰伸出五根手指,尽可能平淡地道:“五成。这五成里,包括我前些日子去欧罗巴参与的两场政变、包括我对阿姆斯特丹那些金融家心态的把握。若只是与荷兰合作,倒有十成的把握。”

“但与荷兰人合作,对于整个计划来说,也只是一半而已。”

“就像是安汶的香料,荷兰人封锁的厉害,使得当地人只能用香料,换荷兰人的大米。”

“如果今年我们不去收香料、不去送大米,那么只怕岛上要饿死许多人。”

“如果我们的海军封锁不严格,英国人一定会抓住机会,去那里收香料。”

“如果英国人拿到了香料,荷兰人的那点渠道就无意义了。我们与英国,是没办法合作的,除非我们准备让印度都成为英国的。”

“别看我对法国的杜普莱克斯评价颇高,但说实话,他有能力,但他是法国人。法国的海军在印度,根本就他妈是个摆设,法国人必败无疑。”

“印度现在简直堪比五代十国之乱,各地节度使藩镇割据。真要是让英国成了事,就在天朝锡兰的家门口,有这么个西洋强国,那可真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高卧酣睡了!”

李欗低头顺着刘钰的思路仔细想了想,终于明白刘钰之前说的那句“收来之后扔海里”是什么意思了。

听起来,像是疯了。

但若站在更高一点的角度去看,不但没疯,而且似乎是唯一解。

这,就需要大量的钱。

于是,李欗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刘钰对这些南洋巨富如此宽容,不管他们的钱来的有多脏,都来者不拒。

因为,确实需要大量的钱。

甚至,这钱第一年不是用来盈利的,而是用来赔的。

李欗想到了刘钰跟他讲过的当年奥斯坦德公司的茶叶事件,荷兰东印度公司疯了一般砸钱,赔本卖茶叶,靠着雄厚的资本压价,最终打赢了这一场垄断之战。

现在看来,这件事,似乎也差不多。

要砸钱,才能砸出来垄断地位、才能把竞争对手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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