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四代人死在战场上七八口子,似乎在拼命证明自己家没有那么不堪。
田平和刘钰是武德宫的同窗,成绩相当不错。
只不过刘钰醉心西学,弓马骑射也都还行,田平因为一些原因就差一些,但是经史子集的底子比刘钰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刘钰琢磨着田平应该是有正事找自己,便催促了雨燕两声。
雨燕哎答,赶忙服侍刘钰换了衣服,白葱般的手指轻柔地划过刘钰的脖颈,雨燕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满脸羞红。
雨燕不能出门,便让使唤丫头捧着夜里吃酒回来时的衣衫去了内门附近的小门,唤来了在外面等着的小厮。
准备停当,出了门,田平派来的车马已在门外等待多时。
见刘钰来了,小厮赶忙掀开车门,又取来踏凳让刘钰上了车。
齐国公府距离刘钰家也不远,可也不近。
在月牙河附近,旁边不远就是宛平县衙,这不是七七事变的那个宛平县,那个宛平县衙门是后来搬到卢沟桥的,此时的宛平县衙门就在紫禁城外墙下。
紧挨着宛平县衙门的就是宛平县的牢房,每年核准死刑秋后问斩的人都从这里出发,自前明时期便是如此,都说此地阴气重不吉利。
与刘钰他们家门前的前明浣衣局并称皇城脚下阴气最重的两处地方。
宛平这地方邪门的紧,崇祯十一年,崇祯帝修筑宛平城。西门叫永昌门、东门叫顺治门。这城刚修完,之后的事也就应验了,打西边来了个永昌帝、自东边来了个顺治帝。
再加上那县衙门阴气重的传闻,更添了几分乱力怪神的意境。
但田见秀因为封“齐”国公的事,憋了一肚子气,偏偏选中了此地修了府邸。
勋贵圈子都知道当年田见秀在赌气,却也都没劝,刘体纯、袁宗第都对田见秀的“小仁义”不满,连张鼐都把明朝玉玺交给从陕西辗转来的李过,而不是在一起的田见秀。
等马车到了齐国公府,早有小厮去里面报知,便开了角门,田平迎到了内门口。
两人年纪相仿,田平也是十六七岁。
国公府里不缺吃喝,田平长得也是人高马大,略微有些胖,可也还没那么离谱,很是壮实。
穿一件青色纱衫,手里装模作样地打着一把纸扇,微有些胖的脸上满是汗珠。
“守常兄,既来了,就要先恕罪则个。”
这酒还没喝,饭还没吃,田平先来一句恕罪则个,叫刘钰一头的雾水。好在他还知道“守常”是自己的表字,不至于对方叫个守常以为是在喊别人。
他来之前,心里就装着心事。
见了田平也不好再闷着脸,只好堆出笑道:“恕的什么罪啊?平日里喝酒的时候,你起来了兴致,赤膊也曾赤过,那时候都不叫恕罪,今日恕的什么罪?”
这田平是个性情中人,喝大了的时候,什么彪事都做过。
回忆着以往自己说话的语气和熟人调侃的方式,刘钰熟练地模仿了一下自己平日的语调。
听刘钰这么一说,田平哈哈一笑,拉着刘钰的手一起进了门。
刚进门,田平就笑道:“守常兄,今日呢,确实是请你来吃酒的。这话不假。但是呢,吃酒之前,还有另一件事。民间坊间道:要吃酒先卖力气……嘿嘿,今日得请守常兄先卖卖力气了。”
这话说的刘钰云里雾里的,奇道:“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守常兄平日素好西学,京城皆知。今日这事,便是与此有关。”
一听这个,刘钰心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果然和福建节度使的那封奏折有关,这田平也爱打哑谜,还说什么福建节度使送来的平和抛……
平和抛是啥玩意啊?刘钰哪知道,倒是就注意到了“福建节度使”这五个字。
他也不动声色,故意一甩手,苦笑道:“休提西学二字。我今日刚刚被父亲说教了一番。西学西学,坑我不浅呐!”
田平一听刘钰这样说,便压低声音道:“可是因为福建节度使今日朝会奏折的事?”
齐国公府中消息自是灵通的,但也不可能直到刚刚发生在刘府的事,显然是因为平日刘盛的谨慎性格,这边猜到了。
刘钰点点头,田平一拍大腿道:“着啊!我父亲就猜着了!果然啊,翼国公的小心谨慎,真是……”
刘钰打趣道:“兄弟,这也是你的不是了。你就直接说有事找我便是,却说什么来吃酒?这可大大的不对。”
田平闻言,却一摆折扇笑道:“此时需怪守常兄平日里只读那些西洋学问,不懂闻弦知雅意的境界。我说请你吃酒,又说福建节度使递来些平和抛。那平和抛便是平和的蜜柚,这里面却有个典故。”
“闽人言:品闽中诸果,荔枝为美人,福桔为名士,若平和抛,则侠客也。何谓侠客?贾瘦岛言: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守常兄学了十年西学,不正是十年一剑?此番邀你来品福建蜜柚平和抛,那正是要用你这十年本事。”
“今日把示君,朋有难言事。自然便以平和抛做侠客之请,有何不对?是你读书少,不明白其中含义,反倒怪起我来。”
刘钰哈哈一笑,心道没有文化水平还特么不能在圈子里混了吗?
又想,特么的福建节度使搞出来这事,不会是你们家指使的吧?要不干嘛给你家送礼,没听说给我家送礼?
知田平也是说笑,也知道恐怕这件事不会小。果然,田平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今天这事,其实我就是传个话。其实是我父亲寻你,让你做一些事。”
“齐国公找我?”
田平的父亲就是这一代的齐国公,两家关系不错,上代还有姻亲,刘钰万万没想到居然是田平的父亲找自己。
“到底何事?”
“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好事,既关乎守常兄的前程,又关乎今日朝堂上的事。除了你,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第007章 纷至沓来的麻烦事
“若是齐国公找我做事,只需要给父亲递个条子即可,何须田兄又是平和抛、又是十年磨一剑的拐弯抹角?你知我不通诗书,莫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刘钰也不傻,怕被人当枪使。虽说记忆里和田平关系不错,但今天这个事怎么看怎么古怪。
勋贵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说要是齐国公找自己办事,根本就是一句话的事,完全不必这么麻烦。
田平嬉笑着用折扇给刘钰扇扇风,堆笑道:“翼国公太谨慎啦。生怕卷入半点是非。今天这事,父亲说了,要是守常兄愿意借这个东风,父亲就推你一把;若是不愿意,这件事你知我知我父亲知,再无第四个人知道。”
说完,拉着刘钰就往里面走。刘钰一脑子问号,可既是田平这样说了,那也不好再推辞,只能跟着往里面拱。
齐国公虽然这封号不太好,但公府的制式和翼国公府一样。
进了仪门,也是先五间前厅、后七间正堂。
依着前朝规矩,唯一能开七间正堂的公爵,只有一个衍圣公孔府的正堂才能是七间。
但因为前朝末年孔府剃发上表等事,夫子已经从“师圣”二位一体的地位,降到了唐贞观年间“周公为圣、夫子为师”的地位。
也就是说天下孔庙里的祭祀顺序换了,周公取代了夫子,夫子取代了颜回,剩余的各降一等。
贞观二年之前,周公为圣,夫子为师,不是师圣二位一体。从圣降师,这封号也有变化。
唐玄宗时候封的文宣王,到西夏从文宣王封到了文宣帝已经是人间顶格了,如今又恢复到贞观二年之前的地位。
如今孔夫子的文宣王,降为了汉代的宣尼公。
衍圣公也跟着水退船低,从衍圣公也降成了奉祀侯。
当年新朝定鼎,定下礼仪制度的时候,李来亨等人全都带着一肚子的怨气。
明末衍圣公府做的一些事使得新朝很被动,加上后来剃发易服带头劝进等事,若没有怨气那才是见了鬼了。
一群米脂、绥德的糙汉一如当年汉初长安城中的沛县老表,当时对于尊卑之事尚无那么在意,便气冲冲地闹哄说孔府可开七间,额们这些随李万岁征战的功臣缘何不能开七间?
你家开得,我开不得?
这一句气话,才使得新朝的公爵府的正堂得以开七间。
眼看着田平带着自己到了正堂,穿过穿堂,竟是直接去了齐国公的内书房,刘钰越发觉得今天这事不能小了。
推门进去,随意地见了个礼。他常来府中,两边身份相近,也没太多的客套,齐国公正在那埋头看什么东西。见刘钰来了,行礼随意,也不挑理,招招手让刘钰过去。
“你那个小心谨慎的爹,要是知道我找你,说不得又得和我吵上一吵。”
齐国公田索也就四十来岁,脾气看起来比自己那个爹要好一些,嘻嘻哈哈的。
刘钰常来常往,熟悉的很,这话也不好接,心里只想知道齐国公找自己到底什么事。
片刻后,奉茶的丫鬟送来了茶水,齐国公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就留下了刘钰和田平,屋子里就剩下了三个人。
还不能刘钰先问,齐国公田索先问道:“守常啊,你通西学,又跟着传教士学过几年,西夷的事,你知道的应该不少吧?”
今夕何年,刘钰还不太清楚,估计起来应该也就是西历1720年到1730年间。
若说对西洋诸国的了解,刘钰觉得自己也不是谦虚,满朝内外,应该没有人比自己更懂,堪称懂王。
他也不谦虚,点头道:“还行。”
“那我要是问你,这波兰国和瑞典国,与斡罗斯国有无陆路可通,你是不是要觉得我这国公不学无术、尸位素餐、忝居高位?”
“呃……”
刘钰怔了片刻,心想这怎么问起来波兰和瑞典了?要说大顺问问斡罗斯、荷兰、葡萄牙什么的,也是可以理解。问这俩国家干啥?隔着八丈远,八竿子打不着。
“都是邻国。”
“那就是了,却不知是敌是友?”
田索皱着眉,背着手在地上转了两圈,叹息道:“今日西北边报,我军在西北与准噶尔部遭遇,大败,折兵三千。准噶尔部火器水准与之前大为不同,骑兵冲击也与此前大异。”
“抓住几个俘虏,只说前几年准噶尔部与斡罗斯交战,俘获了几个人才。一个波兰人,叫什么波尔舍夫斯基;一个瑞典人,叫什么列纳特。那波兰人善骑术,瑞典人善用枪炮……”
一席话,刘钰惊了,田平懵了,万万没想到会知道这么大的新闻?大顺军在西北吃了败仗?准噶尔部的火器和骑兵战术大大提升?这怎么没听父亲说?
刘钰倒是听说过这个波尔舍夫斯基,是波兰的少校,和那个瑞典人列纳特一样,都是在准噶尔和沙俄的亚梅什湖之战中被俘的。
这个波尔舍夫斯基传给了准噶尔人波兰骑兵的冲锋技术,不吹不黑,波兰的骑兵还是很猛的,冲锋技巧和技战术也算是较为领先的;那个列纳特则是个瑞典的炮兵军官,帮助准噶尔人铸炮、传授瑞典炮兵的经验和操典。
原本历史上,满清和准噶尔的和通泊之战中,波兰人波尔舍夫斯基带头冲锋,以波兰骑兵的楔形冲锋技巧,带队冲垮了满清的后卫赫舍里定寿,完成了合围。也算是创造了波兰人在东方的历史。
那个叫列纳特的瑞典人,倒有些类似于明末的孔有德,帮着准噶尔建立了炮队,组建了个有三十五门野战炮、十门臼炮的炮兵。
此时再听到这两个名字,刘钰不算震惊,但也有些茫然。
三千人大败,算不得天塌般的事,但武将震动是肯定的,尤其是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俩人是被俘的?还是斡罗斯的敌国瑞典、波兰等派来的?
刘钰也不敢当神棍,说几千里之外的亚梅什湖之战,但这一战对大顺来说也算是个警醒:三千哥萨克和射击军,两万准噶尔军主场作战围了几个月,还有七百人跑了。
俄国人损失不大,但是准噶尔部的战斗力也足见可以,面对棱堡,缺少火炮,除了围困也实在没太好的办法。
茫然之余,刘钰觉得这大顺怎么跟条破船似的?看着四海升平,实则四处漏水?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到这里似乎要连在一起了。
今日齐国公来找自己,只怕绝不是分享个西北战败的消息这么简单。只怕既和西学有关,也和传教士有关,甚至还可能和西北战事、沙俄有关。
半晌,齐国公田索道:“昔者汉建元年间,汉武帝派博望侯通西域,意欲寻大月氏夹击匈奴。依我看,这准噶尔部不足为患,北边的斡罗斯才是心腹大敌。只是不知道这瑞典、波兰,与斡罗斯相比何如?”
“是如天朝与西南土司、东北朝鲜相似?亦或都是大国?所信者,是所谓新教?旧教?也未必通好,只是知晓其是否有队斡罗斯用兵的意思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