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58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毕竟,事儿已经真真实实发生过一次了。

朝廷最怕的是乱。

小农经济,无非两件事。

天灾、贪官污吏。

天灾免不了,贪官污吏朝廷还是稍微治一治。

再加上整体政策的抑兼并,虽然都知道早晚要死,但一般情况搞好了,也能混个二三百年的国祚。

可这种种植园经济、或者说工厂制萌芽,还要考虑经济规律,这是朝廷那些有识之士们的弱点。

就此时问问当朝大员,这巴达维亚的糖,为何前几年会不好卖呢?为何之前好卖呢?也不是刘钰小瞧他们,十个有九个,根本答不上来。

既然我不懂,那就干脆禁掉,不就没有危险了吗?

在巴达维亚已经出过这么一次事的情况下,刘钰说对于蔗部和香料丘,还是原来的政策,只是新人换旧人。

那便是说,南洋暂时不会当做本土,真要是出了事也不用担心烽火连天,只要海军在,最多也就糜烂一岛而已。

他这么稍微一提点,牛二内心立刻先把昨日商量时候就觉得不太“对”的想法给否了,比如分掉种植园和甘蔗园的土地。

于是便将昨夜讨论的最多、也觉得最为合适的制度,试探着说了一下。

无非就是延续荷兰人当初在勃良安万隆地区的政策,稍微加了一些变动。

“若朝廷将南洋做本土,一切依着国朝的理想制度,按说应该将土地分成小块于个人。去掉中间商,朝廷官员直接收租。”

“但此事虽好,可就如同古儒一派设想的三十年租佃归己制度一样,听起来好,但做起来难。”

“而且,这么做,既得罪了村社的村长、又得罪了酋邦的贵族。”

“我们便想着,要是既讨好村社社长、又讨好酋邦贵族,那这岂不就是羁縻?毫无意义,这也不叫下南洋。”

“而若是能讨好村社社长、压制酋邦贵族,似乎便简单了许多。”

“由村社社长,或者有钱人,承包土地。只要缴上税,其余的总督不管。他们承包的土地,再租佃给村社的村民。他们收多少税,咱们也不管,只要交足了总督规定的,剩下的由他们折腾。”

“这样的好处,有三点。”

“一来,赚钱,保证利润。”

“二来,村社村民若是不满,反对的也就是本地的承包土地者,他们头顶上的老爷。总督府可以适当地杀几个,以平民怨,还能被百姓交口称赞。”

“三来,如此一来,村社村长、本地有钱人,就和咱们站在一边了。而原本他们头顶上的酋邦贵族,说话就不好使了,要履行的封建义务也不用履行了,因为有咱们撑腰。也就是说,咱们让村社村长、土地承包者、本地有钱人,来对抗那些酋邦贵族,瓦解他们。”

“流水的总督、铁打的老爷。而且也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就能管理。”

“对村民来说,村社村长,是沟通他们和总督之间的中间人;对咱们来说,他们也是替咱们收税的中间人。缺了这些中间人,朝廷很难统治这么大、大部分都是夷人的南洋。”

“甚至,可以给他们完全支配村民的权力。”

“不过,我们也能感觉到这样做会有很大的问题,将来说不定要出大事。”

说到这,牛二悄悄看了看刘钰的脸色,希望从刘钰的表情上看出点什么。这不是正式的考教,只是试探着说说自己的想法。

他没有全然肯定自己的想法一定可行,而是说考虑到会有问题、将来会出大事。

然而刘钰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立刻表态。

不从道德上去做批判,某种程度讲,可以说是帆船把世界市场联系起来后的某种必然趋势。

如同巴西和美国内战前的南方种植园经济。

生产资料所有者推行最最最野蛮的奴隶制,目的却是向当时最先的生产方式提供原材料。

之前巴达维亚的一些蔗部糖厂,所使用的华人奴工,已经基本类似于变种的奴隶制了。为的,也是向最发达的商业资本主义的西欧商人提供商品。

又或者,类似于三十年战争后的中欧的再版农奴制。

看上去是倒退,但从整个世界的资本主义市场的角度看,再版农奴制,不过是一种“商业资本主义的一种变态”。

之前的农奴制,是为了维系自给自足的庄园。

而再版的农奴制,是村社村长、大地主,充分参与到世界市场中来,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各种原材料。

中欧的粮食、牲畜、葡萄、木材,不是为了庄园自己用,而是为了投入到西欧的资本主义市场中赚钱的。

整体上,他们还是为阿姆斯特丹或者伦敦的资本家们服务。

牛二设想的这种在爪哇实行的政策,就本质上讲,是在为松江等地聚集的大顺资本家们服务的。

因为大顺的商业资本,需要靛草、香料、棉花,咖啡。

将那些村社的村长,强行扭曲为农奴主,将村社的村民扭曲为农奴,固定在土地上。利用他们,来生产世界市场、大顺的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所需要的原材料和嗜好品。

既然世界市场被帆船联系在了一起,那么这种“商业资本主义的一种变态”,出现也就是某种必然。

若不拆开来看,这只是东方这边以大顺为基础的资本主义体系内的一个零件,虽然即便大顺也还只是处在一个非自发萌芽的状态。

只是,中欧地区的再度农奴化,外因是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城市化等,对粮食原材料的需求激增;内因是市民阶层和商人阶层的实力不足,使得封建主惯性于过去的简单粗暴的统治方式,又因为距离西欧太近不得不充分参与到资本主义体系之中。

爪哇这边,则纯粹是外力强势干涉导致的。可能要用暴风骤雨般的速度,完成这种村社村长自己无意识的转化。

刘钰对于为什么下南洋,与皇帝所想的并不一致。但站在他的角度上来看,牛二的想法,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手段。

虽然他并不是很支持,但他不支持的原因,也不是出于良心。

而是因为这么搞,会让南洋的市场狭小,适宜商业资本主义的发展,却对已经搞出来了蒸汽机的大顺的工业将来的发展不利。

大顺内部的市场过于狭小,而且对小农经济的冲击,可能会导致大顺朝廷被吓到,迅速开倒车。

不管是下南洋、求印度、还是想着与荷兰人合作,刘钰一直在找的东西,是市场。

但牛二设想的政策,对扩大市场,并无什么益处。

刘钰并不站在商业资本的一边。

第417章 因为没本事

大顺的内部市场潜力是巨大的。

但一个前提,是瓦解小农经济,或者完成土改,哪怕是颜习斋、李刚主这些古儒学派设想的那种变种井田制都行。

否则的话,绝大多数人要么没有什么消费能力,能活着就不错了;要么自给自足,基本的布匹衣裳都能自纺自用。

否则大顺有着将近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刘钰也不用费劲巴巴地非找欧美市场。

按照牛二这么搞,肥的是谁?

咖啡、香料,都是面向欧洲市场的。这么大一块饼,皇帝能吃一大口、勋贵们也跟着吃点,剩下的就是那些大商人。

肥了他们,简直算是躺着就能挣钱,只怕弄成荷兰那般模样。

商业资本应该从属于工业资本,否则并不能推动变革。

就像是陕西山西京畿地区,这些年面向蒙古而发财的商人们,他们资本雄厚,但他们既不想开矿挖煤、也不想搞羊毛纺织,而是放高利贷、囤地。

而且南洋商业利润的大头,肯定是皇帝和勋贵们吃了。

其实在刘钰看来,吃点就够了,最好还是让南洋成为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

搞一场暴力的、迅速的,以历史上英国人设想的、但根本没做的爪哇土改为模板的土改。

一来大顺作为外来者,不需要考虑本地大族豪族封建贵族的态度,杀嘛。在大顺就绝对不敢。

二来事实上让农民的劳动和他们的收益直接挂钩,是能极大促进生产效率的。可以少赚一点、少压一点价格,让农民赚到钱,他们也就自然会面向市场种植咖啡、水稻、靛草等。

三来就是瓦解当地的原始经济和村社土地制度,使得南洋拥有数百万有一定消费能力的人口。卖卖棉布、玻璃、铁器等,完全可以促进大顺工业的发展。

都说原始积累,就拿荷兰来说,他们积累的已经足够了,但积累过多的结果,就是商业资本把工业资本挤垮了。

而大顺缺银子吗?从明代开始的白银黑洞,美洲的银矿、日本的银矿、奥地利的银矿,大量的白银流入大顺。大顺的豪商们,缺搞工业的启动资金吗?缺大量的流入城市的无地农民吗?

缺的不是这些,而是市场。

原始积累,从明中期开始,坐在家里就已经完成了;圈地运动,大顺根本不需要搞,大顺会缺廉价劳动力?英国搞了一百年圈地运动,逼着失地农民的绝对数量,及得上一场黄河水灾后的地主买地吗?

爪哇的一个村社社长再有钱,那也不过是穿一身衣裳、摆一桌瓷器、用一个铁锅。他们有消费能力,但他们的人数太少,靠他们撑不起来巨大的市场。

殖民者所谓的双重使命中的一重,便是依照宗主国的需求来改造殖民地。碎掉旧的一切,换成新的。

放在南洋,也就是说怎么才算是大顺的需求?或者更进一步,大顺自己想要变成什么样?

荷兰是商业资本完全搞死了工业资本,所以荷兰希望把爪哇,改造成一个单纯的商品产地。

但荷兰才几个鸟人?一个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一个东印度公司、一个西印度公司,就足够荷兰富的流油。

大顺这么搞,最大的可能就是搞商业赚的钱没处用,要么买地、要么放贷。

投资种植园之类,香料、蔗糖的市场已经趋于饱和;大规模种棉花的前提,是纺织工业的发展,实际上得了南洋之后,就印度旧制度产的棉花,大顺暂时也用不完。

资本要引导着流向工业才行。而资本的逐利性,使得一个大前提就是投资工业得赚钱;大顺的特殊国情,又使得工业赚钱没问题,但在资本成长起来之前,不能对大顺的内部小农经济造成巨大的冲击。

那就只能找外部市场了。

刘钰也没有直接否定牛二的说法,他也知道他的设想,做起来难度颇大,比牛二设想的要大的多。

于是他尽可能平静地问道:“你们在勃良安地区搞得政策,不好吗?之前你们是不能与荷兰人贸易,而荷兰人垄断着贸易,所以百姓种种粮食之类的自给自足。”

“如今朝廷取代了荷兰人。你们在火山地区搞得土地政策,农民完全可以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什么赚钱就种什么。基本上也不影响咱们往欧罗巴卖货赚钱吧。”

牛二点点头,又摇摇头。

“鲸侯,你应该比我清楚。勃良安地区,总共几个人?枢密院往归义军扔了多少军官?这些靖海宫、武德宫出身的军官,能文能武,这个比例太高了,勃良安地区那几个鸟人,这么高的官员比例,搞起来确实不难。”

“可真要在整个爪哇这么搞,一来需要多少人?二来,恐怕要和本地的中上层产生巨大的矛盾。”

刘钰点头道:“这个我当然明白。但我的意思是说,步子迈的太大,容易扯着蛋。但是,不能想着不迈步。”

“是不是可以搞两种模式?在巴达维亚、井里汶、三宝垄、勃良安等这些我们势力强大,完全可以控制的地方,搞一搞土地改革。”

“而在一些偏远地区,先按照你说的这么来。等个十年八年的,对那里的控制加深之后,再推倒?”

“我不是说反对你这么搞,我是说要搞可以,但绝对不应该把这个当成是终点。可以作为过渡,但是过渡的政策,要为后续铺路,而不是想办法让其完美、固定。”

“就像你说的,授予那些村社村长完全支配村民的权力。我觉得,这完全是想要让制度固定的不能更改。”

“我看,不是很有必要。作为过渡,可以暂时在统治薄弱的地方,借助当地中间人来控制;但是,不能想着一劳永逸,觉得这样就挺好,想方设法地将这种变种农奴制完善。你懂我的意思吧?”

牛二皱着眉,想了一下,并没有立刻点头。

“鲸侯,既然问题是下南洋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觉得,短期是为了钱;长期是为了让南洋唐人日多,缓解人地矛盾。”

“这里面的关键,是关于爪哇人的政策,只和钱有关,因为爪哇人不是唐人。我觉得,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既然只和钱有关,似无必要搞这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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