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城外,大顺的士兵都换上了他们的衣服。
蓝色的军服、略带一顶红缨的毡帽。后面跟着的是那些盟誓不叛的部落。
骄劳布图快马跑到了刘钰身旁,小声道:“大人,马上就要入城了。弟兄们跟着你走了一年,都憋的厉害,恨不得操狍子。你看,是不是让弟兄们乐呵一下……”
“不行。别给我找事。陛下就在前线,到时候惹了麻烦,你我都担待不起。我虽不是什么好鸟,可也有自己的底线。既然恨不得操狍子,那就去干,城里没有狍子,但是有羊嘛。羊肠小道羊肠小道嘛,体验体验。”
断然否决了骄劳布图提振士气的建议,刘钰又劝道:“还有啊,城里要是有军鸡,最好也不要动。告诉他们,不怕染上脏病就去碰。等打完仗,到了铁岭、沈阳这样的大城,我包场请兄弟们。有违令者,斩!”
一年前刘钰说一句狠话,会被骄劳布图当成笑话。
可现在,几百颗人头压在身上,骄劳布图明白这句“违令者斩”的沉重,赶忙去传达命令。
招招手把杜锋叫过来,刘钰又嘱咐道:“也告诉你们的人,不要搞事情。说句难听的,这里的女人,可能都要安排到你们折冲府。边军向来少女人,到时候还要当老婆的,你说你们侮辱一个,日后再配给别人当老婆,将来见了面互相之间也不好看。”
杜锋苦笑道:“大人请放心,我们的人拿捏的清楚。折冲府里女人本就少,又少有女人迁徙到边关。我们这一年到头,整天就他妈盼着朝中出大事……出了大事,才有女眷贬到这里,配给各家。要是抄个尚书之类的家,我们这儿的光棍儿简直像过年。”
“大人不知道,边军有个约定俗成的风俗,小三口。一些在战场上受伤的、人丁少一些的家里,其实是默许老婆和别人睡觉的。前提是第三个人得帮他家干农活。”
“边军有首谣:晚上耕地爽,白天耕地累。远看是邻里,近看是连襟。一人扮姊妹,东食西宿忙……”
听着这粗俗的小调,刘钰跟着叹了口气。
边关太苦,道德这种东西只适应于合适的情况,可不管怎么样这小三口也实在过于奇葩。
朝中大人们并不会太在意边军是否能过上正常人一点的生活,更不可能会在灾情期间卖儿鬻女时买上一些女人送到边疆,倒是可能自己趁机买几个好丫鬟。
这一次破城之后会俘获不少女人,或许能缓解一下翰朵里卫城的情况吧。
杜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嘿嘿一笑道:“不过大人,就是这些罗刹人多有些金发碧眼的,长得像鬼一样。这金发碧眼的,就算给他们当老婆,可能也不愿意要啊,倒是宁可去娶个大饼脸眯眯眼的从朝鲜逃过来的高丽。”
“啧啧,还是高丽小嫚儿当老婆好啊。会疼人啊,干活也立整。”
刘钰愣了片刻,随后大笑。
这个时代,金发碧眼还不是美……而是丑。文化渗透还远不够重塑国人的审美观。
“很好。”
刘钰自己喃喃一句,杜锋心想刘大人这是在称赞什么?称赞高丽嫚儿?
入城的军令传达清楚后,刘钰骑着一匹白色的卡拉巴赫马,在队伍的前列走到了城前。
棱堡的大门打开着,吊桥也已经放下。
吊桥前,一些老者脱了帽子,站在两侧。
一个十七八岁的金发女仆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块大大的黑面包。黑面包上,摆放着一个小巧的银碟子,里面装着盐。
走到少女身前,少女有些畏缩地向后退了半步。
刘钰下了马,当着那些投降的罗刹人的面,撕下来一块面包,在银碟子里沾了一点盐,填到了嘴里。
两旁站着的老人全都松了口气。跟着刘钰的卫兵看着那个苗条的、正值保鲜期的金发罗斯少女,一个个都像是见了鬼一样,摇头均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子?
刘钰也没有让翻译讲几句约法三章之类的话,吃了面包和盐后,直接上马,带人入了城。
第一件事是去查看了一下城中的大炮,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娘。
汉尼拔这厮跑路之前,把所有的大炮炮门都用钉子堵死了。
就算抠出来也不能用了,扎进去猛砸几下后,炮尾已经脆弱有了暗痕,很容易炸膛。
下了城墙,刘钰又当着城中众人的面,宣读了一项法令。
鉴于毛皮、大黄、茶叶等,皆为罗刹官营产业。故而,城中贸易站所有的货物,全部没收。
可惜这里是哥萨克自治区,没有地主老爷,也没有农奴,全他妈是最保守最反动的“善于持家”以抢劫为副业的富裕自耕农哥萨克。放到百五十年后,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卢比扬卡一日游的货色。
不然抓几个地主老爷直接枪毙分了土地,倒也又能多出来一支戍边府兵。
城中的这些人肯定是要处置的,但至少在截杀完上游援军之前,不要妄动。等到上游援军解决了、黑龙江沿岸的罗刹堡垒肃清了,这些人就是手里的面团了,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城中的大部分女人都吓得躲在了教堂里,根本不敢出来。唯独几个茨冈人,居然还有心思和胆量在教堂前的广场处,摆起了摊子。
一头被拔掉了牙齿和爪子的熊,在一个茨冈人的指挥下在那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伸着手希望军爷们笑过之后能给几个钱。
两个茨冈女人正在向入城的士兵推销他们的“占卜术”和水晶球,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儿。
这些被俄国人称作茨冈人的吉普赛人,和他们在别的国家流浪的同胞一样,是天生的乐天派,也是天生的“识时务者”。
很快,一个卷曲头发的小麦色的茨冈人,挤到了刘钰身前,用从商队那学来的蹩脚北方官话说道:“大人,大人,我知道那些罗刹人把银币藏在了哪。彼得堡刚刚运来了一批用于冬天购买大黄和茶叶的银币。”
一听这个,刘钰大喜,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换了新衣服,根本没揣钱。赶忙咳嗽一声,旁边的杜锋赶紧摸出来一块银子,扔给了那个茨冈人。
茨冈人立刻带人去教堂下的地窖里,挖出来了彼得堡运来用于官营贸易收购大黄的银币。
看到这些闪瞎人眼睛的银币,杜迁的瘸腿真的就不怎么瘸了,和老相识骄劳布图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刘钰虽然当着众人的面,说城中的银子毛皮不按规矩抽一半的成,但说归说,可要是自己这些人当真了,那可大大不对。
略作清点后,杜迁和骄劳布图来到刘钰身边,笑道:“大人,清点了一下。若是做账的话,可先二一添作五。计有卢布二万五千。大人劳苦功高,智计无双,算无遗策,这正是大人应得的。”
刘钰抓了一把银卢布,心想这点钱够干啥的?自己欠外面的那点银子自己根本没当回事,以后真要是想干点啥大事,这点钱也不够用。
虽说自己是客将,日后未必还会再来这种地方,和这里的许多人可能都是最后一次见面……刘钰还是摇摇头。
“别二一添作五了。我这人,说话算话。不过,我的规矩是我的规矩,我不能用我的规矩约束你们。你们就按规矩来吧,做全账,咱们这些军官拿两成,剩下的给当兵的分了。”
想了一下,刘钰又道:“这样吧,这钱我来分。不能立刻全分了,得分成三份。一份现在分,一份等打完上游援军再分,另一份嘛,等到攻下最后一座堡再分。”
“现在把钱都分了,一个个都想过好日子,不想死了。另外,老杜,你告诉一下你手底下的人,分了钱后,别胡乱花。以后我给你们找一条发财的路,大家凑个钱,入个股,岂不美哉?”
“你就说我说的。经此一战,再加上分东西的公平,他们应该能卖我这个面子的。”
杜迁赶忙称谢。
刘钰没按照规矩以主将身份拿五成,本来他是不爽的,觉得刘钰要当圣人,只怕也要拉着自己当圣人。心想你老爹是公爵,自是看不上这些钱,可我们却没个有钱的好爹,更没有当年接收的朱明皇庄田产。
圣人可不好打交道,这种人能领着大家走向胜利,但对军官却苛刻了些。
可等刘钰说让他们还按照正常规矩干,军官拿两成的时候,杜迁心里又高兴起来。
他也不知道刘钰说的以后“发财的路、凑个股本”到底是什么路数,但想着刘钰的本事和在京城的关系,哪里还能不信?
领命而去,刘钰扭头看了看那个茨冈人,那些在文学作品里富有魅力的同族:倔强而美丽的卡门、巴黎圣母院前的善良少女艾丝美拉达、南方长诗中生性自由浪漫的金斐拉……都让刘钰有一种深刻的印象:茨冈人能歌善舞。
“嘿,罗姆人,你们在城里有多少人?”
那个领头挖开了罗刹地窖的吉普赛人微微一怔,心中竟然略微有些感动。罗姆人是他们自称的名字,俄国人管他们茨冈人,源于罗马时代的单词“不可接触者”。没想到这个军官居然称呼他为罗姆人,而不是叫他茨冈人,感激之余,脱了帽子冲着刘钰鞠了一躬。
“城里我们有一些人。我们原来是跟着哥萨克的小贩,后来就在阿穆尔河流域转悠,贩卖一些杂货,在街上卖艺、占卜、奏乐。我们刚刚来到这里不久。大约有十几家人。”
“注意一下,以后这里是黑龙江了,不叫阿穆尔河。”
“是的,大人。”
“你们不害怕吗?”
“不害怕,对我们而言。您和您的军队、哥萨克、还是罗刹人、土耳其人,都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您要屠杀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反抗……我们,是流浪者。”
“那好极了。军鼓会敲吗?”
“会的,大人。”
“里拉琴呢?”
“当然会。大人,那是我们卖艺的工具。”
“芦笛?”
“会的。”
“这样,我要聘用你们。你去把能奏乐的人都找来,每人每月6个卢布。我保证的安全。一会把收集到了罗刹军鼓都给你们。现在,你听我哼一首歌,记下曲调,教会他们演奏。”
清了清嗓子,回忆了一下《不列颠掷弹兵进行曲》或者《游击队之歌》的调子,随意唱了两句。
人人都说岳武穆,也有人提霍冠军。
吕布关张赵马黄,悍勇之名没人忘。
纵览万世英雄里,无人能够与我比。
唯我一排一排又一排,手持火铳的排头兵。
古代英雄不曾见,致命炮弹与铁丸。
排枪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
我辈青年均已见,铅弹乱飞头亦昂。
颂我一排一排又一排,手持火铳的排头兵。
陛下征夷号令响,吾等火铳肩上扛。
前排都是英雄汉,领饷也是双份钱……
……
忽然想到,《掷弹兵进行曲》里有一句歌词:We throw them from the glacis。这个glacis就是前文所说的“防护斜坡”。应该是个专有名词吧。掷弹兵的本职工作,就是站在斜坡下往上扔手雷、突破棱堡最难的斜坡一段的。
明末的情况,全世界是有一小波“重步兵”的复兴的。只是因为火器水平、军事工程学的差距、对火枪发展路线装药量和弹丸重量的分歧,让东西方走了不同的路。西方复兴的重步兵,是掷弹兵;而东方复兴的重步兵,是攻城破阵的白甲兵。物质决定意识,没有高效火器、残酷的棱堡攻防、优秀的野战炮炮架,大顺这边也只有着甲重步,没有无甲掷弹兵。
第064章 笑与悲
之后的两天,这首《排头兵之歌》的调子开始在城中传唱起来。
全军上下都知道几天之后还有一场截击战,可一个个全都心情大好。
连攻取堡垒都没有什么伤亡,剩一个有心算无心的伏击战,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每个人分了大十几两银子,还有一些皮货。虽然军令不准动女人,未免美中不足,可白花花的银子领到手,总还能再多忍几天。
想到这些赏钱要分三份,只要过几日打完那场伏击战就又能领一份,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歌中又把众人称作堪比岳武穆、霍冠军的英雄,众人均想这倒也有道理。火枪一出,世上再无关张之将,我们这些人能冒着铅弹列阵迎敌,如何不是英雄?赵子龙七进七出,还是不许放冷箭呢……
虽说心里不敢和岳爷爷、赵子龙真的相较。可听这歌词,倒是第一次听到歌唱士卒,甚至拟比赵关张,心中也是欣喜。
本就欢庆的音律在卖艺的茨冈人凑出来后,更加欢快,整座城堡都弥漫着一股轻松的气氛,一点都不像马上还要打一仗的样子。
军官们和士兵们一样轻松,新兵怕野战、老兵怕攻城。这座堡垒如此轻易就被攻下,军官们对于刘钰的崇拜和信任无以复加。
唯独就是军官们觉得刘大人的审美观有点唐时味道,像是刘大人刚从陕西黄土里爬出来。
这几天忙里偷闲,刘钰就带着军官们去欣赏那些茨冈女子卖艺的艳丽舞蹈。水蛇一样扭动的腰着实勾魂儿,可就是唐时的胡舞味儿太浓了些。
如今士大夫都喜欢裹脚的女子,文化界的品味带动着风俗,军官们被称作老粗丘八,没有定义美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