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如今放在大顺,也几乎是一样的情况。
南洋的事情复杂,朝中很多大臣,资格足够,问题是能力不行。不是说他们笨,而是他们根本不清楚南洋的情况,也根本不懂贸易。万一遇到个呆板点的,根本压不住南洋。
皇帝用班超和窦固打了个的比喻,亦算是明确了意思,刘钰可以攻南洋,但攻下南洋后必定是要回朝的。
虽然说得比较给刘钰面子,说南洋剩下的事,定远侯那样一线人员去操作就是了,用不到“九卿”级别的在那蹲着。
那这“班超”的人选,既要有能力,还要会与西洋人打交道、还得明白南洋的地理风土人情等,其实范围就已经很小很小了。
只要以“大局为重”,那么选出来的,肯定是刘钰身边的人。
最起码、或者说最淡薄的关系,也得有个师生之义。
更不要说靖海宫里最优秀的那些人,刘钰肯定和他们关系都不错。
人选问题,刘钰觉得还是让皇帝去选吧。虽然皇帝嘴上说,海军既成,很多事和以前就不一样了,只要海军主力在广东,南洋甚至比西南西北还容易控制,不用担心那里自立裂土。
但是说归说,刘钰心想你既这么说,要真的明白,自会选合适的人;若只是说,心里却狐疑,那终究也选不到合适的人。
既如此,自己推荐谁,意义不大。合适的人,就那么几个,只要是要选合适的,就绕不开刘钰早已谋划布局好的那个小圈子里的人。
“陛下,臣以为,经略南洋,还是要看目的。正所谓,上下一心,方可成事。陛下要达成什么目的、或者说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南洋,最好是选一位想法和陛下相近的,而不是选一个人再去叮嘱他该怎么做的。”
“譬如两汉开西域,是为了击匈奴,是以要加紧军事控制。”
“可本朝下南洋,是为了什么呢?这个,陛下心中自有打算,何不将此为问对之题,询问几个候选人?”
“臣,似不便先知。”
这个事,换了别人,说不定也就无所谓听不听皇帝的想法。
但刘钰和皇帝之间,在这种事上,有个前科。那就是当初刘钰在武德宫大考的时候,皇帝专门漏过题。
因为有这么一个前科,所以就不得不多考虑一些。自己培养的那些人,绝对是对答如流,即便不知道题目,提及南洋,也绝对说的头头是道。可要是自己提前知道了,到时候只怕皇帝想起这个“前科”,自己心里嘀咕怀疑是刘钰漏的题。
有些事,关系好的时候,那是美好的回忆;一旦关系逐渐变了味,那就反倒成了心病嘀咕。
然而皇帝闻言,笑了许久,缓缓摇头道:“朕自己都不懂南洋的事,真让朕自己去问,朕自己都不知道对错,又怎么知道他们回答的对错?”
“下南洋的关键,不是下。一如西北的事,不在打;西南的事,亦不在打。或移民、或改土归流、或另有手段。既要‘简小过、总大纲’,那总得知道大纲为何吧?”
“爱卿不必避嫌,朕也直说了就是:这事儿,爱卿就没法避嫌。能选的南洋都护,全都和爱卿关系密切,避不避,已无意义。”
“如今已是五月,今年冬季,可以出兵吗?若今年冬季出兵,何日结束?出兵之际,与荷兰国的贸易,将会损失多少?是否可以恢复?是否会影响一些专攻出口紧俏货物的工匠生计?”
“此事,非卿不可与朕谈。”
“而至下南洋、立军镇、制方略、谋汉唐西域诸国之匍匐……以上种种大政方略,天佑殿与枢密院,当与朕共议。”
“但若在南洋如何管制、如何与西洋人打交道、如何恩威并施叫南洋小国不敢又不臣之心,如何临机决断……这就需要一个在前线总管的人。非靖海宫出身不可。”
“爱卿昔年欲效张博望、班定远。但平准一战后,当以九卿卫尉为任,在其位,谋其政。居于庙堂,一些一线的事,当应信赖新人啦。”
“朕阅《后汉书》,每每思及爱卿昔年博望定远之志,翻看的却不是班定远之传,却看窦孟孙之传。”
“窦孟孙久历大位,甚见尊贵,赏赐租禄,赀累巨亿,而性谦俭,爱人好施,士以此称之。汉帝以其晓习边事,凡边有警事,即被访及……爱卿当为之。”
皇帝一开始就用班超和窦固的旧事做比喻,实际上选的这个比喻也相当的微妙。
不巧妙,却微妙。
历史上,真正名副其实的冠军侯,一共两位。
一位封狼居胥、一位勒石燕然。
勒石燕然的那位,叫窦宪,不是窦固窦孟孙。但两人是本家,传记也是一起的。
霍去病的例子,不是太好,皇帝不是很喜欢用。
一来天妒英才,霍去病早逝。二来霍去病有个“好”弟弟。
刘钰年少从戎,征罗刹、平准部、伐日本,皇帝心里觉得自己要比汉唐,总是自己演戏觉得刘钰可以当他的冠军侯。
而当初刘钰去漠北与罗刹谈判,也拍了皇帝一个大马屁,将勒石燕然的碑文拓了下来。
他又常常以班超为偶像,按说起来皇帝要做比喻,其实更合适于第二位名副其实的冠军侯,窦宪。
但是,这个比喻也不好。
窦宪固然勒石燕然,但权势太大,可谓是权倾朝野,军方几乎全是这位冠军侯的人。最后的下场,也是被抄家、被迫自杀。
提及冠军侯霍去病,就不得不提卫青;提及冠军侯窦宪,就不得不提窦固。
一则皇帝觉得以霍去病为喻,怕对刘钰不吉利;二来皇帝要脸,觉得将来下南洋、遏西洋若是成功,后世可以评价他与汉武唐宗并列,但现在自己拿自己比汉武,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拉不下这个大脸皮。
于是皇帝用窦固来做比喻,希望刘钰在此战之后,如同追杀匈奴、降服西域之后,就归朝安享生活的窦固一样:有什么大事,皇帝会问;但是前线的事,让小年轻的去就行了;战略上你给出主意,打好了基础,将来自有人勒石燕然。
你可以赀累巨亿,而性谦俭,爱人好施,士以此称之。朕有什么战略上的事,也会询问你。
但此战之后,你就不要领兵了,不是朕信不过你,而是你要转变一下心态,不要老想着去前线,要相信这天下不会缺张博望、班定远那样的新人后辈。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隐藏的寓意,甚至让皇帝有种冥冥天命般的感觉。
汉章帝章和二年,三月,追匈奴、收西域的重臣窦固,病逝。
同年四月初九,章帝崩。
在刘钰不可能看到的皇帝自用的《后汉书》里,在此列传的末尾自注几字:
命乎?天乎?
若孟孙不薨,执大将军节、勒石燕然、功高天下、权倾朝野、而至抄家灭族者,非其莫属乎?
亦或执大将军节、勒石燕然、功成身退、阖门自守、忠心耿耿,效武侯之忠、比卫公之退?
未可知也。
社稷家事,最惧未可知三字。
第378章 打印
刘钰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层的隐喻,皇帝埋的太深,而且也根本不想让刘钰想到。只是有种仿佛迷信或者宿命的心态,故意以此为比。
对刘钰,皇帝并无猜忌。
这源于李淦的自大。
他之前给刘钰编练的部队起名为青州军的时候,就说过,曹孟德要是在汉武帝的手底下,不说治世之能臣吧,最起码肯定是个忠臣。
至于治世之能臣之所以未必,真要是处在武帝时代,最大的可能是无法在那个卫青霍去病桑弘羊主父偃人才济济的情况下出头,最多当个张汤……
自大或者说自信的皇帝,向来都觉得自己很稳,而且也向来都对接班人看不上眼,觉得接班人和自己差远了。
所以汉武帝时代,人人都是忠臣,外戚掌军和外戚专权,根本就是一体两面。然而在汉武帝时代,就不存在什么外戚专权,只有外戚逐亡大漠、封狼居胥。
这种自信或者说自大,加之刘钰根本不故意抓权的作为,都让皇帝在确定自己还不至于猝死的情况下,对刘钰生不出多少猜忌。
这一次刘钰在欧洲做的几件事,半数皇帝知道,俄国政变的事如果提前没打招呼,汉尼拔这个“四夷卑服”的门面,皇帝是不可能放走的——汉尼拔身上叠的BUFF太多,彼得的养子、波兰王后的教子、黑人,这几个BUFF叠在一起,一个人就至少能象征“两夷”。
不过荷兰的事,之前可确实没和皇帝打招呼。刘钰在奏报上,只说时机突至,临机处置。
皇帝也没说什么。
但是荷兰的事,却让皇帝看到刘钰的心思,显然还准备继续西扩,南洋好像并不能使之满足。
如果只是为了下南洋,得南洋之利,着实没必要在荷兰搞这么大的事。
按皇帝所想,垄断香料贸易,也不需要非卖到欧洲去。只叫欧洲人自己来买,只要能确保打击走私和私人贸易,一样可以岁入百万。
漫长的海岸线不好管走私,那马六甲海峡、巽他海峡一堵门,走私的情况不就可以大为缓解了吗?
现在刘钰已经在荷兰搞了事,那么将来南洋都护的人选,就大有说道。至少,按说刘钰得确保一个能继续执行政策的人。
经略南洋,在能力可以确保的前提下,有稳健的、有激进的。如果想要继续西扩,至少也得是个激进派的,一旦南下锡兰,再往西就是印度了,这就要真正和欧罗巴强国,以及皇帝眼中相当富庶的印度开战了。
皇帝倒不是说不支持,虽然内心对拿下马六甲就满足了,可就像是唐朝西扩一样,总得碰个钉子,才能知道边界在哪。
如果一切顺利,而起对国内没什么严重影响,让他们去试试也无妨。
刘钰又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也不是那种狂热的人,并不是为了扩张而扩张,是个标准的唯利是图者。皇帝觉得刘钰想要继续西扩,应该是大有利益的。
但此时,皇帝还未看透这巨大的利益在哪。
不过刘钰的态度,让皇帝很满意。
皇帝之前敲打过刘钰,告诉刘钰以后不要先斩后奏,不要倒逼朝廷政策。
这一次,明明刘钰想要继续西扩、明明想要西扩这个南洋都护的人选就至关重要,但刘钰还是不断推辞,拒绝提供人选名单。
而是让皇帝自己去选人。
显然,在皇帝看来,刘钰这是在走正规程序,上书皇帝、说服皇帝,然后由皇帝认可政策,再由皇帝选人。
而不再是如同攻罗刹、平准部时候那样,先斩后奏。事已经办了,朝廷顺势而为利益极大,要是不按照他预想的那么做就要赔大发了。
虽然之前皇帝满意结果,也得到了利益,但是对于这种过程,那是不满的。
不过之前觉得刘钰年轻,现在刘钰老成多了。所谓不气盛叫年轻人吗?年轻时候那么办,是为朝阳锐气,只要现在不再那么办就好了。
如今果然没有先斩后奏,皇帝内心满意,终于问及了南洋的政策问题,不过也没问关于贸易和控制贸易的事,而是直截了当地询问了刘钰一下关于印度的事。
“爱卿言,将来天朝应在印度做一番事。甚至准备坑一波法国,让法国效上党归赵之事。事情现在看来,爱卿的纵横之术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利有几何?卿试为朕言之。”
这个问题,刘钰回答的也非常简单。
“陛下。古人云,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若是能在印度收丁税、亩税,难道不比做贸易赚钱吗?”
他想拿印度,是为了工业化开路。市场和原材料产地,尽可能削弱初步工业化对大顺本土的影响。
但他不说,而是顺着皇帝最感兴趣的地方说。
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皇帝错愕一番后,惊道:“你是说……你是说……这,这……印度自古乃大国,其国富庶,兵不说百万,估计带甲之士三五十万是有的吧?”
皇帝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也是因为自古以来天朝和印度之间,都算是各闻其名,但却从未征服过。
如今又有了地图,地图又是传教士画的,传教士画地图的时候又赶上奥朗则布的全盛时期。
一个人口过亿、自古富庶的帝国,皇帝压根就没想过去征服,或者也根本没想过会被别人征服。
这也是刘钰第一次流露出要夺占印度的说法,之前一直没提过,一时间是皇帝错愕万分。
皇帝知道刘钰对印度有心思,可是真没想过,刘钰这心思,是要跑印度去收税去!
但若不考虑能否成功,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句话,还真一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