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大顺海军在伐日之战中,没有太多的战术意义——一场稍微大规模的海战都没打,日本人的船缩在海峡里,就把大顺重金打造的军舰,吓得不敢进去,怕被创造火攻船神话。
但是,战略上,利用军舰的海运优势,一万人的野战部队,愣生生把日本的三十万武士拖得无法防守。
这就是战略意义。
真要论起来,陆战队不算,海军在伐日之战中有什么战果吗?一共击沉了能有三五艘小船,根本算不上战果,但头功却就是海军的,谁也抢不走。
三则就是人口滋生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大顺很清楚,一个封建王朝的基本盘,是自耕农。
东北地区有广袤的土地,但是移民是个大问题。横在那的松辽分水岭,使得这些年辽地人口滋生,可终究越过分水岭的人太少。
而且松花江沿线的府兵是什么情况,皇帝也听刘钰说过。
粮食运不出去来,海运还得绕朝鲜半岛,如果没有一条交通线如同南北大运河一般贯通,一来移民不易、二来也容易产生离心势力。
大顺内部其实是割裂的,江南的地主庄园经济、华北的小农自耕农经济,大顺想要千秋万代,就必须要想办法稳定自耕农阶层,扩大基本盘。
这时候对东北的开发,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防备夷狄的意义,而是转为了为大顺王朝续命的更重要的意义。
这种社会基础下,刘钰说的“不需要水和纤夫的大运河”,在皇帝眼里确实就是“此功非征北平西所能比也”。
至于能不能成功,是不是妄言。有了之前刘钰平准部、伐日本打下的信任的基础,皇帝觉得寻常看来像是魔幻妄言的事,既是刘钰觉得正确,那多半是能做到的。
飞上天空,这件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不是京城人多对未来展望,说百年后说不定有钱人家,人手一个热气球呢。
技术上的事,皇帝学的那点东西,也根本理解不了,索性也不问。但国策上的事,他还是善于动动脑子的。
若是真能成了,倒还是一举两得呢。
一旦下南洋成功,李淦是铁了心要废掉大运河的。大顺的祖陵又不在运河沿岸,现在又有海运可以解决粮食问题……当年刘钰没参与关于废漕改海的讨论,可不代表他不支持,只是明白必须要先下南洋解除海上的威胁才行。
海上的威胁一旦解除,海运无忧,顺带解决自宋以来一直不能解决的黄河夺淮入海的问题。
运河的河工,何不用来修这些东西?
顺带将黄淮地区的大量人口,迁徙到更北的北方;治理淮河,使得黄淮故地重回宋代之前天下精华的模样,不再是帝国之坏疽;还能在东北地区拥有一支基本盘的大量自耕农……
若真实做成了,那可真的就是名流千古级别的功绩了。
至少在李淦看来,绝对是和开凿大运河、修长城一个、凿空西域、明对西南改土归流一个级别的。
正好,若下南洋,真能获利三五个河南省的赋税,日后要打仗的地方也少了,这钱可不正好用在这地方?
朝鲜和安南北部的郡县化,可以留给后世子孙,只要死前能把这件事办成了,不谈谥号,只说后世相比汉武唐宗,当不成问题吧?
想到这,他的内心感受到了许久没感受过的激情,与身边近侍道:“却不知鲸侯如今何处?何日方可返京?”
第375章 北方的最后一件事
刘钰此时尚且还在陕西,更准确说,正在大顺起家的旧地,天保府。
永昌元年,太祖皇帝长安建制,改延安府为天保府、榆林县为天保县、清涧县为天波府。
这延安府是大顺起家的地方,一如明之凤阳。加之该西安为长安,日后又称西京,之前又是对抗西北和稳固蒙古的重要地节点,比之明时凤阳府还有不同,政治地位还是颇高的。
只不过,穷,还是穷。
正值仲春,天保府内,正在召集前往伊犁河谷垦荒的人。
虽天高路远,但听说水草肥美,去了之后数年免征,朝廷又分牛马口粮种子。这地方本穷,愿意去的人还真不少。
既是大顺的起家之地,多少也能沾点光,朝廷的政策也多有倾斜,如今每年都要招募一批前去垦荒常驻的人,别处还未必有这样的“好事”。
从伊犁那边骑马回来的刘钰,对于伊犁那边的情况,还算是挺满意的。几座城已经筑起,采取的是标准的武装殖民的模式,中心城区是建立棱堡结构,在周边垦殖种地。
当初刘钰先斩后奏杀了一些宗教的领袖,又坚决反对招募缠回花回去伊犁垦荒,号称宁可多花钱,也要保证当地的基本盘数量。
皇帝这几年也有钱,自是明白此长治久安之法。要么就是强制松花江畔的府兵、要么就是招募西京周边的农民,每年送去的人不多,但也是照着一年两万最有的数量往那边送。
这几年准噶尔部正在闹天花,刘钰准备回去后,在伊犁的筑城区,先推广割肉种牛痘法,尽可能保证存活率。
只要能把天花制住,往那边移民的死亡率,可比下南洋低多了。
应该说,现在来看,大顺在伊犁河谷地区,已经基本建立了有效的统治。
军改之后,以青州军为核心底子的一批驻军,可谓是两千人就敢在那里横着走了。
自己当年打出来的威名,还能恐吓一阵,汉军余威犹在,两千人军改后的正规军的战斗力也相当可观,短时间内不会有乱子。
移民是个漫长的过程,比往鲸海移民还要无趣。
鲸海还可以利用贸易、捕鲸、海豹海象油等方式,催动移民发展;往伊犁移民,就完全是屯田制,没有任何民间资本的力量能帮上忙,那破地方,很快就会成为全国粮价最低的地方,比松花江畔估计还要低。
这一次西行归来,特意来到天保府,刘钰倒还真不是为了移民的事。
他来天保府,主要是去看一看延长的油田。
这地方自古就产石油,沈括就提过,而且命之以石油为名。
《本草纲目》里,也介绍过,言:石油气味与雄硫同,故杀虫治疮,其性走窜,诸器皆渗。惟瓷器、玻璃不漏,故钱乙治小儿惊热、膈实、呕吐、痰涎,银液丸中用,和水银、轻粉、龙脑、蝎尾、白附于诸药为丸。不但取其化痰亦取其能通透经络,走关窍也。
《元一统志》,甚至直接说:延长县南迎河有凿开石油一井,其油可燃。
可见这地方的油层非常浅,以现在的技术手段,完全可以开采。毕竟巴蜀地区是有打井盐的技术积累,钻井不是问题。
而且前期石油的提炼,也很简单。
汽油、柴油,这个时代都是垃圾。
此时真正有用的,还是提炼最简单的煤油,以及为即将到来的工业时代准备的润滑油。
刘钰认为现在的大顺,已经有了尝试采油的基础了。当然不可能像后世那么先进,但土办法也一样可以采,为日后积累技术储备。技术不是一蹴而就的。
一则,自从他当了鲸海节度使后,大顺的捕鲸业、捕杀海豹海象业,飞速发展。
大量的鲸油,走入了城市,尤其是在京城,取代了一部分蜡烛,成为上等的照明燃料。
而煤油和鲸油,如果只是作为照明燃料用的话,完全可以市场填补替代。
有鲸油打下的基础,以煤油取代,不成问题。
当然,如果没有前期的鲸油基础,没有玻璃制造业的发展,没有这些年新货物的冲击,也就没有现在值得开采的条件。
现在有之前十余年打下的市场基础,可以确保只要投产就能赚钱,皇帝也会乐于开采。
二则,刘钰估计蒸汽机已经差不多了,原理基本讲通了、关键且关键的镗床也早搞出来了。蒸汽时代应该差不多要来了。
只要蒸汽时代一来,照明需求就会大量增加。
不为别的,蒸汽机转起来,又不能停,那就得需要照明才能实现十四小时或者十六小时工作制。
煤气的技术含量略高,而且容易出事,真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怕又会有人借机生事,掀起反对的风波,当然最好还是延续传统,用油灯。
基本不会赔钱、且有技术有市场的条件,这都达成了。
但更重要的目的,其实也不是为了大顺的天保府。这地方算是大顺的核心地带了,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刘钰还是在为西域和南洋的事布局。
河西走廊也是有个油田的,就在嘉峪关附近的玉门油田,而且也是和延长县的油田差不多,土办法也不是不能开采,甚至只要蒸汽机到位,开采规模肯定是要提升的。
想要加强对西域的控制,除了这种屯田式的移民,也需要一个大型的初级工业城市,聚集足够的人口,处在核心走廊的核心位置,以确保将来出了什么意外,可以保证拉出一支产业工人组成的军队。
同时也利用城市优势,让大顺的西北野战集团从西京,向西移动到嘉峪关附近,确保随时可以稳定西域局势。
工业化,是对抗那些分裂的势力最好的办法。
而西北地区搞工业化,短期来看,又实在是难。
没有市场,交通不便,羊毛棉花纺织品,估计运到主要消费区,比从欧洲海运过来都贵。
如今看来,也只能是另辟蹊径,搞一些长途运输还能赚钱的东西。
最好是能在这里吸引大量的民间资本,也未将来修铁路打好基础:只靠朝廷出钱,是修不起的;如果民间资本能够募集一些,压力会减轻很大,尽可能在东北、西北两条线上,搞出铁路,大顺的北方边疆就算是彻底稳定了,日后也能安心向南洋甚至印度方向扩张了。
有利可图,才能吸引足够的人。纯粹的屯田式的移民,对大顺来说,终究难度太大,组织力不足,而且着实缺乏民间资本的帮助,效率不是一般的低。
刘钰也清楚,自己这一次回到京城后,就要准备下南洋的事了。
而且就目前来看,以及他的规划,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可能再关注西北、东北方向的问题。
这边是否稳固,直接关系到大顺下南洋、抢印度的效率。
所以要在返回京城之前,尽可能为西北西域的未来,做一些布置。
天保府的油田,只是为将来河西走廊和西域油田做的前期准备,以验证技术、培养一支工匠队伍。
这支培养出的工匠队伍,不只是为了西域,也是为了南洋。
不考虑石油的化工原料身份,也不考虑内燃机这些此时不可能的东西,买椟还珠一般的只用石油来照明,依旧是一项有前景的产业。
南洋也有石油,而且婆罗洲的一些石油也方便开采。不上大油田,慢慢来积累技术,尽可能增加南洋的移民,这也是为大顺将来在南洋彻底站稳脚跟来考虑。
婆罗洲既然有金子,而且已经有华人移民在那开采,若是不远的将来又能提炼煤油,作为大顺内部市场和海外市场的紧俏货物,无疑可以快速将婆罗洲“改土归流”。
这一点刘钰想的很明白,爪哇的巴达维亚,对荷兰意义重大。但对大顺,那就是个鸡肋。
他预想的南洋四军镇,也不是以爪哇为核心的,真正的核心地还是可以连成一片的马六甲、邦加岛、婆罗洲。
南洋的香料贸易,刘钰觉得前景不是很好。短期之内,肯定还是有赚头的。但长久前,中美洲、南美洲的事,大顺绝无可能有插手的能力。葡萄牙人都知道在南美种植东南亚的香料,伴随着大顺逐渐把手伸向欧洲,各国的进口替代计划多半都会提上日程。
最好还是提前准备一些可替代的贸易品,尤其是为民间资本准备一个投资方向。
现在的局势很微妙,皇帝极有可能自己控制香料贸易,从而获得巨额的内帑收入。
这一点,几乎已经是必然了。
而且刘钰也必须哄着皇帝,才有可能不在马六甲关门,而是在海上继续西进。
否则的话,皇帝觉得打下南洋,合着是为商人打的?那心里肯定会不爽。钱归商人,皇帝觉得凭啥要打呢?
这时候,石油,或者说照明用的煤油,就成为民间投资的重要增长点。也是南洋加速移民过程的重要支柱。
就如同在鲸海移民,很作政策是靠民间资本的,有利可图,才能扩大移民数量和规模。
要改变“富人不想去、穷人去不了”的状况,此时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富人有利可图,一船一船地把闽、粤华人送去做工”。
若朝廷能够完美主导,当然是最快的。但大顺绝无这样的组织力,这一点刘钰很清醒,且不抱任何的幻想。
就如同他在离开南洋之前,和海军那些人说的关于澳洲的问题一样:澳洲的问题,要靠发现金矿来解决,而不是单纯的水草肥美。找到金矿,水草肥美才有意义,否则短期之内根本不可能出移民成果。
也如同虾夷地一样,打开日本贸易,以当地捕鱼业的利润,吸引资本,才能完成快速的移民。
否则,始终都要面临一个“富人不想去、穷人去不起”的情况。全都指望朝廷官方移民,就大顺这令人感叹的财政能力,是真的拿不起这钱。
时代变化太快,这不再是西周武装殖民的时代,有四五百年的时间来完成。照这个技术发展的速度,恐怕距离民族主义苏醒,也就三五十年了。
大顺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他也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提升移民的效率、改变人口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