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因为法国的贵族圈子、上层圈子里,对于“神圣”二字的批判,已经到了压制不住的地步了。
路易十五肯定是知道伏尔泰的。
伏尔泰是整天吹英国和大顺的。
在明知道英国“英国大地上完全没有自由,在英国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的情况下,依旧用英国作为“理想国”,虚构了一个完美的英国,让他臆造出来的英国的政治制度和风俗习惯,极大地吸引着法国的资产阶级和人民群众。
在明知道大顺这边是封建王朝的巅峰的情况下,依旧用大顺作为“理想国”,虚构了一个完美的大顺,让他臆造出来的大顺的政治制度和风俗习惯,极大地吸引着法国的资产阶级和人民群众。
所谓,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启蒙,事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启蒙、觉醒。
理想国反正你们听说过、没见过,大部分人又没出过国,编就是了,也没人会拆穿。
现在刘钰主动提起来神圣同盟的事,路易十五也不得不询问一些他长久以来的疑惑。
“侯爵先生,我对您说的神圣同盟的说法,很感兴趣,也非常赞同。”
“我非常好奇贵国到底是如何做到君权神授、朕即国家的?”
他从小会议室的书柜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是伏尔泰写的,通过某个贵族的沙龙,传到宫廷内的。
路易十五翻到了某一页,疑惑地询问着刘钰。
“伏尔泰说:中国的报纸,是世界上最可靠的、最有用的报纸。没有之一。报纸上,详细记录了民众的诉求,官员会去听取民众的诉求、希望、对国家的愿景,并且登记下来,刊印在报纸上。”
“伏尔泰说:1728年,贵国战争了俄国,皇后赐赈全国年逾70的贫苦妇女。单单广东一省,受赐的年逾70的贫苦妇女,就有98220人。年逾80的,有40893人。百岁以上的,有3453人。”
“伏尔泰说:中国可以统计到每个人口,包括他们的年收入、支出、年纪、家庭人口数量。他们对国家的诉求、对政府的期待、对官员的控诉……”
“我很想知道,连一个省的70以上人口都能统计到个位数、连每个民众的诉求都能满足的情况下,贵国是如何做到‘朕即国家’的?”
路易十五不是故意羞辱刘钰,也不是让刘钰难堪,他是真的信了伏尔泰的话。
觉得大顺简直不可战胜,每个省的人口数量、年龄结构,都能统计到个位数;顺带着,报纸还能将民众的诉求、期待都详细地统计出来。
而这样的国度,居然还能朕即国家、君权无限。
这……这就算是耶稣亲自来当国王,也就这样吧?
路易十五是真心的询问,内心充满了羡慕,以及作为“圈内同行”,对大顺天子的无尽敬仰和敬佩。
真要是做到如小册子中写的那样,实在是超出了路易十五那不算可悲的想象力。一个绝对君主制的国家,到底是怎么做到这种程度的?
难道说,大顺的天子,真的如那些贵族沙龙里所说的,每个天子都必须是“哲人王”?
刘钰听完路易十五的话,却觉得路易十五这是没事找事,在抽自己的大嘴巴,在讽刺自己,在恶心自己,在羞辱大顺。
他倒是没有脸红,大顺是封建帝制的巅峰,刘钰心知肚明。就算讽刺,也讽刺不到他的身上,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大顺人,身上披着大顺勋贵的皮,整天想的是怎么终结李家王朝。
但是这种谈判的时候,路易十五说这番话,就让刘钰很是郁闷了。
心道你要讽刺的话,就直接说便是。神圣同盟的说辞,我算是急中生智忽悠你的,但你也不能这么恶心我吧?
大顺有这水平?大顺有这水平,不说别的,早特么岁入两亿了——他不知道的,是伏尔泰认为,中国国库的财政收入,就是每年两亿两库平银。
这得是什么样的基层组织能力?
就传说中的“暴秦”,最多也就是在八百里秦川能有这样的基层组织能力。离开八百里秦川,能让项梁这样的抓住肯定车裂的选手和会稽太守谈笑风生,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顺更是差得远了,能对作为基本盘的当年老陕、河南的老兵、列侯后裔良家子做到详细统计,就算是不错了。
一个是真心求问。
一个是觉得对面阴阳怪气、极尽讽刺。
两人即便不说是话不投机,那也是让刘钰觉得路易十五对这个“神圣同盟”的建议当成玩笑。
刘钰心说这不太对啊,那说自己说到布尔乔亚的问题,作为封建统治者和法国集权受益者的路易十五,应该同样充满警惕才是。
难不成自己说的这个意识形态之争,在路易十五看来,并不足以说明自己为什么反英?
虽说自己反英的原因,是因为英国的工业资本的势力和殖民地市场,和所谓权利法案之类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哪怕大顺也是君主立宪制了,和英国的意识形态差毬不多,英国的工业资本也绝对反对大顺的货物进入英国和北美殖民地。
但是,路易十五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世界观?怎么可能明白各国工业资本之间的矛盾?怎么可能明白大顺现在急需硬通货和贵金属,依靠通货膨胀来促进富集资本朝工业而非土地和地窖集中?
难不成这路易十五还高人不露相?
当一个人把真心的恭维听成讽刺的时候,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好在路易十五在刘钰一阵疑惑中,又问道:“侯爵先生,伏尔泰先生对中国的介绍,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路易十五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全都是真的。
刘钰缓缓抬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后世人们评价伏尔泰的历史水平,称其为“作为一种比较个人化的理解,他甚至没有特意去参考大量书籍以弄清细节,而是试图对世界提供一个轮廓的认识。”
这说法情商挺高的。
换成情商低的说法,就是“他写的历史,没有参考书籍、没有弄清细节,全都是编的”。
后世的不提,同时代的孟德斯鸠,说伏尔泰是“他写作历史的用意是推广自己的宗派,即宣传他非宗教的宗教”。
理想国不是地上天国,不是天堂,所以不是宗教。但他宣传的方式,带着一股浓浓的宗教味儿,那不是理想国,那是天堂,所以叫非宗教的宗教。
刘钰很尊重伏尔泰,但很反感这种编瞎话的“启蒙”方式。这时候路易十五让刘钰做点评价,刘钰也真没法评价。
尴尬之后,刘钰也只好灰溜溜地说了一句话。
“国王殿下,如果那是真的,那么中法之间就不会存在神圣同盟。”
“哲人王作为君主,不需要额外的、非理性的神圣化。”
“因为不够神圣,所以要组建神圣同盟。”
“至于他对中国的介绍……您相信亚特兰蒂斯吗?”
第370章 归国
了然的会心一笑,路易十五明白远方的帝国,真的和他的法兰西一样,需要缔结一个神圣的同盟。
不神圣的,才要神圣之名。
本来是大顺手工业和萌芽的工业资本、商业资本,与英荷工业资本、商业资本的竞争,愣生生被刘钰披上了如此神圣的帝制的外皮。
可是,这外皮对路易十五而言,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
谎言总是逻辑自洽的,谎言能否被相信,在于谎言的目的和听谎言者内心的渴求。
对“我死之后,将会洪水滔天”的担忧;对巴黎沙龙里伏尔泰等启蒙学者的担忧,本就已经让路易十五心中惶恐。
现在又亲耳从刘钰的嘴里,得知那些小册子里的“完美制度的国家”,竟是如同亚特兰蒂斯一般的幻想,这让路易十五更加的不安。
真相不可怕。若是东方帝国确实是哲人王统治的理想国,说实话不是太大的问题。
可那些人明知道不是真相,却非要说那就是真相,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就不言自明、可想而知了。
如同巴黎的这些人赞美英国一样,正是因为英国的成功,才获得了赞美。
说起来,波兰的选王制度也很奇葩,也很奇特,彰显了波兰的与众不同,但却没有人赞扬波兰的选王制度。
法国本身就有约翰·劳的泡沫和纸币事件留下的心理后遗症,对于任何理论都需要一个活生生的成功的例子才敢去尝试,也更有说服力。
看起来,大顺似乎是在未雨绸缪,要尽可能遏制这些非绝对君主制国家的崛起。
一切,都说得通了。
当大顺反英这件事说得通了之后,刘钰后续的一些建议也就理所当然了。
借此机会,刘钰顺势提到了大顺采参人前往北美援助法国的事,这是大顺给法国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帮助,也算是重申了一下两国之间的友谊,或者说两国朝廷宫廷之间的友谊。
包括与之配套的,将提供一批新式火枪给北美的亲法部落;大顺将训练一批被驱离“迫害”的天主教徒,扔到北美去帮助法国等等。
人数不会太多,而且大顺也根本没有涉足北美的想法,主要还是来恶心英国人的。
反正天主教徒在大顺属于边缘人群,澳门那么多天主教徒衣食无着,若能当兵定是愿意的,而且若能去一个天主教是唯一宗教的地方,心里也是高兴的。再说他们也不认为禁教的大顺是祖国,送走去恶心别人也蛮好的。
三五百人,基本都要训练成炮兵,为北美乱局增加一份力量。最好是再派一些野心勃勃的军官、前黑龙江畔走私贩子、挖金者、劫掠成性事发后不得已而啸聚山林的前府兵、想要去干一番大事又怕刘钰的海军退役军官、黑龙江北岸和下游的部落民等,让他们去北美祸害出一片天地。
既然确信了大顺这么做,是为了遏制非绝对君主制国家的崛起,路易十五当然是支持的,也是感谢的。
距离那么远,法国也算是经营了百余年,怎么可能会担忧大顺那几个人在北美造成的影响?如今大顺出钱、出人、出枪,而且还都是天主教徒,帮着法国在北美对抗英国,当真是求之不得。
对此,路易十五感谢之余,也表达了一下对大顺禁绝天主教的理解:法国既然当年能和土耳其组成渎圣同盟,那么对于大顺一方面禁绝天主教、一方面和法国友好的举动也非常顺滑地予以接受和理解。
路易十五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外交家,甚至入门级别的都不是。在两人说高兴了之后,路易十五直接提出来了弗勒里转达的关于造纸业和纺织品技术的转让问题。
可能是谈的很高兴,觉得刘钰这人不错,而且大顺和法国之间还要缔结神圣同盟,这点小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也或许是因为法国实在拿不出大顺非常想要的东西进行交换,故而根本没提交换的事。
刘钰想要的东西当然是本地治里、马德拉斯之类的印度城市,不过现在当然是不能提。
“国王殿下,在这个问题上,天朝当然可以予以法国足够的支持。”
“但一方面,需要考察法国的情况;另一方面,也需要我回国后做一些准备。”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认为,天朝可以给予的支持,一定比国王殿下想的更加多。”
“譬如欧洲一流的、日本纸和朝鲜纸水平的造纸业;譬如一些棉纺织技术;譬如平板玻璃等等。这将有效地增加法国的国力。”
“但是,这需要一定的时间。我想,这一次我们暂时不要谈这个问题,而是在这场战争结束后,天朝前来签订停战和约的时候,再来探讨一些这个问题。”
“中国两国的神圣同盟,要在亚洲和欧洲,同时遏制非君主制和议会制国家的扩张。这是中法两国同盟的基础。而且我们衷心希望,贵国能够采取正确的战略思维方式,知道取舍,并且为神圣同盟的神圣使命,奉献出最大的力量。”
路易十五也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不过刘钰说的那些战略和外交的考量,已经在他的心底埋下了种子。
现在刘钰画出了一张大饼,表示技术转让绝对没问题,而且规模会比法国人想的更庞大,这也让路易十五很高兴。虽然看起来至少也要在几年之后了,但这点时间他还是可以等的。
只是刘钰画的大饼越美好,日后在印度问题上的背叛和交换,也就越可以让法国人接受。
刘钰也趁势说起来了法国殖民地的事,他隐晦地批评了一下法国的殖民地政策,路易十五有苦难言,当初科尔贝尔时代倒是有可能松一松,但现在是不太可能了,只能继续延续下去了。
顺着殖民地政策的问题,刘钰就谈到了法国海外利益的重心问题。
非洲、北美、加勒比、印度,这几个战略方向,法国的海军根本无法获得全部的优势。全面开战的结果,注定就是全面失败。
殖民地的价值,是此消彼长的。
杜普莱克斯认识到,印度的财富在于印度的土地税和人头税,也认识到法国货在印度很难卖出去,甚至认识到了趁着现在征服印度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现在,没人见识过印度这颗殖民地的钻石到底有多值钱。
二十年前,约翰·劳还说货币就是财富、只要猛发货币、只要发行无准备金纸币,经济就会好转呢。但结果就是密西西比泡沫的大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