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些,都是法国人自己烧制的。单看外表,味儿,已经很浓了。
“这是孔代亲王自己开办的陶瓷工厂,这不是真正的瓷,是假瓷。但看起来,已经像是那么回事了。在尚蒂伊城堡,假瓷厂就在那里。有了这些假瓷,法国人倒也不必从本朝购买大量的瓷器。”
“还有法国的丝绸,我们也去看过。绸布质量一般,但在关税目录里,丝绸属于是‘禁止性关税’的范畴,关税高到外来的丝绸根本卖不出去。”
“所谓禁止性关税,不是不让进口,而是要以高额的关税,造成实质上的禁止。你可以进口,只要你缴纳百分之一百五的关税、还能卖出去,那是你的本事。”
“前朝弘治八年,法国人就拿到了蚕种,那年,法国人攻下了那不勒斯,并且俘获了一批养蚕人和丝织匠人。他们开始在本地养蚕,缫丝、纺绸。”
“一方面是高昂的关税,另一方面,每年王室和贵族都有大笔订单,保证丝绸业不会衰落。”
“科尔贝尔时代,又搞过一次全国产业规划、手工业标准化法令,以及绝对关税保护政策。”
“本朝和法国之间的贸易……实在是没什么可增长的点。几大件,茶、丝、瓷,都不好卖。”
“整体上,法国的政策就是政府扶植。一些无法自产的商品,科尔贝尔认为靠自由竞争,根本争不过那些先发展起来的国家。所以,就要提升关税、加强管控、政府投资、政府订单、高薪聘请外国工匠,先完成从无到有,然后一点点提升。”
“法国大门紧锁,曾经为了迫使法国打开大门,英荷联合,对法国进行了十二年的封锁,荷兰甚至有整整三年,一件法国货物都不进口,就为了迫使法国降低关税。但显然,法国人挺过来了。”
听着先行探路者的归纳,把玩着这几件尚蒂伊软瓷工厂生产的瓷器,刘钰又想着杜普莱克斯的请求,心里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滋味。
科尔贝尔死了快六十年了,至今依旧影响着法国的经济,影响着中法之间的贸易。
甚至可以说,这厮的一些政策,也对历史上的红溪惨案有一定的促成——他临死前制定的黑奴政策,和鼓励殖民地种糖的法令,以及大造海军、维系海上霸权的底蕴,几十年后开花结果,使得海地成为了欧洲糖的最大来源地,再加上他制定的“高关税保护政策”,荷兰又没办法用炮舰让法国开关,对导致了巴达维亚前期无序扩张的蔗糖业出现了严重的“过剩危机”是有极大影响的。
包括法国现在仍旧维系的“行政海军、文官掌军”、法国和中国的贸易额始终上不来、法国自己搞的一整套“进口替代计划”等等,都是其余荫。
站在大顺的角度,刘钰相当相当地认可很多年后,不能呼吸事件后,科尔贝尔的雕像被人推倒的举动的。
可凡是他在欧洲反对的,多半都是有水平的;他在欧洲支持的、点赞的,多半都是蠢货。
这些政策确实让刘钰现在非常的难受。
不是说往法国卖货这事,实话来说,他就根本没指望能往法国卖货。法国人养蚕的水平很高——欧洲的三大工人运动,其中之一叫“里昂【丝织】工人起义”;提起英国人想到茶,提起法国人想到的则是咖啡。
他这次来法国,既不是来谈合作的、也不是来谈利益交换的,这都不用谈。真正要谈的,是战后分赃问题,也就是怎么处置荷兰的问题。
荷兰,是大顺打开欧洲市场的钥匙,也是打断脊梁之后最适合作为买办的国家。荷兰的工业,已经完犊子了,转型成专业买办,没有任何的内部阻力。
分赃,才是要谈的重中之重。和法国压迫性的贸易政策,对将来分赃一事怕有巨大影响。
琢磨了一下,他还是对科尔贝尔的这些政策,做了一个小小的评价,基本算是赞扬和正面的。
“新的东西,不能一下子出现。科尔贝尔搞得这一套,脱胎于行会制度、又与集权的法国结合,算是给旧的经济带来了管理和标准化,但也为旧一套的腐败的蔓延提供更肥沃的土壤。”
“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就现在而言,想在法国打开贸易,可比欧洲其余国家难多了。十倍、百倍不止。”
“俄国人学的其实也是法国这一套。国有农民进工厂服役,国家扶植、政府订单。不走这条路,就俄国那个气候、人口、贸易线、港口、运输的条件,这辈子也就和工商业无缘了。”
“现在大家都在搞这一套,都想着当貔貅,只吃不拉,法国又是搞的最严重的一个,我是不准备和法国谈贸易问题的。没得谈。”
“咱们的货卖不进法国,法国的货也卖不到咱们那。关键是,只要别让法国把整个欧洲都当成他的市场就好。”
虽是和法国结盟,也有合作坑荷兰英国的打算,但从贸易角度上看,大顺是绝对不希望法国在欧洲全面得势的。
科尔贝尔的这一套政策,手段太狠。
虽然他死后,路易十四瞎搞,开始对胡格诺教徒进行迫害,导致大量的手工业者、银行家跑路,但科尔贝尔时代打下的底子,以及国家补贴、政府订单政策,都让法国的贸易大门焊的太死,根本打不开。
科尔贝尔自己说的那句【过于强势的国家干预政策,使得法国的商人只要有希望借助国王的一纸命令走捷径,就不会去想着通过自身的努力却克服经营中的困难】。
意思就是说如果东西不好卖,国家会想办法找市场、找出路的,或是开战破坏他国、或是开战迫使他国降低关税、或是王室和贵族订单,以至于大商人都盼着借助行政命令走捷径。
刘钰整天挂在嘴边的自由贸易,他自己当然是不信的。欧洲没有一个自由贸易的,一个个都把关税卡的太死。
法国的工业能力不弱,所以不可能在贸易上达成合作。虽然科尔贝尔后世的名声很差,在荷兰英国更是臭名远扬,更随着英国爆发式成长之后,自由贸易学说兴起,一心搞本土工业保护主义、规划经济的科尔贝尔,更是成了“法国落后”的背锅侠。
也虽然这种仿佛脱胎于旧行会、融合了法国集权的管控模式,的的确确有诸如腐败、缺乏创新、不易累计资本、国家管控过于严苛等等问题。
但于现在,真的是让刘钰无计可施,一点办法都没有——甭管质量好不好,大顺能卖的货,法国基本都有本土替代品。
毁灭荷兰,都远比扩大中法之间的贸易额要容易。
荷兰工业资本,已经快被本国的商业资本自己挤死了,大顺想要打开欧洲贸易的大门,只能在荷兰身上寻找突破口。
怕就怕分赃的时候,法国的嘴张的太大,真要把奥属尼德兰吃了,让荷兰成为附庸可怎么办?到时候,荷兰怕不是全面放开对法国的关税?到时候是卖法国货,还是卖中国货?
还得阻止一下法国分赃的时候,口张的太大。旧荷兰要死,但不能全死,不能死透,不能成为法国的附庸,这就真的需要一些操作了。
好在,有战略思维的弗勒里这个老狐狸命不久矣,志大才疏的路易十五要亲政,只能给他灌点迷魂汤了。
既是莫尔帕伯爵说,路易十五准备废丞相、立内阁,只能说弗勒里死的正是时候。他一死,法国这边应该就没人能制得住这位“我死之后洪水滔天”的国王了。
第362章 分赃大会(三)
刘钰对路易十五不太熟悉,最多听过一些段子。
但既然是段子,真假就很难说。
就如同法国那个著名的段子,玛丽王后问“没饭吃,为什么不吃奶油蛋糕”,源于东学西渐,启蒙学者以“何不食肉糜”这句话编出来的;再比如后世传闻的元末大起义,八月十五吃月饼、杀鞑子,源于印度土兵起义用印度抛饼联络传递信息,被消息灵通的南洋会党借用传播为典故,效果绝佳。
这种穿凿附会讲段子的事,东西方都很熟练,靠段子去了解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
不过路易十五这样的君主,刘钰以中华之史为鉴,倒还是可以摸出一些脉络的。
他年幼登基,本来继承权轮不到他,但是顺位排在他前面的都死了。
登基之后,有人摄政。某个后来当宰相的人,在他年幼的时候做他的讲读,对他非常严厉。
这位讲读成为了宰相,独揽大权许久,制定了一些列的政策和改革。
这位既是宰相、又是家庭教师的人一死,他就推翻了宰相死前的许多既定政策。
这位宰相一死,他就要废除宰相,大权独揽,认为若由宰相,朕将何以治天下。
他在任上打了胜利的三大征,四国同盟战争、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
但在去世前,打了一场失败的、让法国财政崩溃、彻底丧失了霸权地位的七年战争,再也无法压制盎格鲁萨克逊蛮夷的崛起。
法国没有太监传统,所以这位路易十五就相信情人,让情人为自己出谋划策,同时还让情人监督大臣们的举动。
这可能区别在于,中华区的那位,亲妈活着;而法国区的这位,亲妈死的早,故而对女性,尤其是成熟一点的女性特别特别的在意,渴求母爱代偿。
或曰,波旁之亡,始于路易十五,亦不为过。
和这种人打交道,就得摸清此人的心态。
幼年登基没有亲政,祖辈还有一个太阳王武功卓著大权独揽,自己之前要做什么事都被宰相反对,现如今宰相还没死就要废除宰相独揽大权,这种人此时最缺的就是“认同、赞许、夸奖”和拍马屁。
心里有了这么一个大致的判断,刘钰决定这一次凡尔赛之行,将用上他来欧洲以来最为恭谨的态度,溜须拍马,尽可能和路易十五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从而在对待荷兰的问题上,达成一份对大顺相当有利的分赃条件。
在荷兰,私人关系用处不大,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开个集权的会开一年屁都没解决。
在俄国,私人关系倒是有用,沙皇权力可比荷兰的执政官和大议长大多了。但是俄国那边的那个女人太精明,脑袋相当清醒,私人关系换不来什么有利的东西。
唯独法国。
集权,很集权,国王权力极大。
水平,很一般,国王不是雄主。
这样的情况,私人关系就非常有用,也能换来非常有价值的利益交换。
只是,使节团刚刚抵达巴黎,路易十五的面还没见到,已经得病也深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红衣主教和丞相弗勒里,就派了他提拔上来的法国财务总监、菲利贝尔·奥利,先来见了刘钰。
之所以弗勒里要在路易十五见到刘钰之前,先派人来见刘钰,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刘钰这次前往法国,和前往其余国家的身份不同。
去荷兰、俄国,那都是以大顺朝廷的名义,是天佑殿、六政府授权的官方行为。
来法国,则是以“天子私人特使”的身份来的,是要达成天子和法王之间的直接沟通的。
说的更直白一点,去荷兰、俄国,刘钰是朝廷命官;来法国,更像是个天子身边的近侍太监。
法国和大顺之间的外交往来,之前一直都是高层的、非朝廷而是王室层面的。从路易十四时代就已开始,来华的白晋是“国王首席数学家”的身份,而且是白晋先来、法国的“贡船”才去的。
加之这一次谈的东西,过于机密,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弗勒里知道路易十五的水平,也知道路易十五多半会和刘钰进行秘密谈判。
即便重病在身,弗勒里还是把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财务总监菲利贝尔派来。
用他的话来说,是因为“国王陛下喜欢战争,但却甚至不知道打仗需要后勤;国王陛下喜欢威望,但却不知道国库收入才是战争的基础;国王陛下喜欢功勋,但却不知道功勋背后的花销有多大”。
老弗勒里知道自己一死,他谋求了三十年的法国和平、休养生息,是绝对不可能了。
而国王懂个锤子的治国?
根本不知道法国的财政问题有多严重,也根本不明白打仗是要花很多很多钱的。
既是不可避免的走向,国王和刘钰之间的谈判,甚至可能都不会牵扯到钱的问题。
多半只会如同一个看着地图幻想战争的孩子一般去谋求“超越曾祖父太阳王的荣耀”,而且可能连国家地图都不看,看的可能是地球仪……
弗勒里便希望菲利贝尔能够在刘钰面见法王之前,谈点关于经济、技术、财政方面的问题。
他上台的时候,法国被密西西比泡沫弄出来一个巨大天坑,1726年货币改革之后,弗勒里一直维系通货紧缩政策,希望把密西西比泡沫的大坑填上。
连续两任财务总监,都是弗勒里提拔起来的,也都是贯彻着他的意志。以及贯彻着六十年前科尔贝尔制定的经济政策——国家投资,兴办经济,学习技术,招纳技工,国家管控,政府订单。
弗勒里希望菲利贝尔,能够在刘钰见国王之前,达成一系列技术转让的合作。
比如丝绸纺织业、棉布纺织业、造纸业等。
虽然他也很希望能拿到大顺的瓷器制造业的技巧,但深知不可能,故而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能够拿到纺织业和造纸业的技术。
这种事,国王肯定是想不到的。
国王只是自认为自己是个天才的战略家,根本不在意这些经济贸易上的小事。
因为太了解,所以知道不可能,也所以只能在刘钰面见法王之前,先把这几件“小事”定下来。
科尔贝尔的政策,延续至今,放在造纸业上,路线也很明确:从大顺招揽技术工人,法国国库投资兴办造纸业工厂,在确保可以生产之后提高关税保护本土造纸业,通过贵族、王室和政府订单确保造纸业蓬勃发展,可以满足内需之后开始对外出口换取金银货币。
造纸业和纺织业,这是弗勒里临死之前,定下的发展计划。
争取在五年到十年之内,依靠大顺这边的棉纺和丝织技术,使得法国成为欧洲技术最好的棉纺和丝织中心;依靠大顺这边的造纸业技术,让法国再也不需要进口英国的纸张,甚至要在满足本国需求之后对外销售。
除了这些技术性的问题外,弗勒里在死前,还想要了解一下“中国式的发展模式”,尤其是中国古代对手工业的控制、促进和税收状况。看看是否可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法国和英国、荷兰,在经济上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科尔贝尔的一系列政策,延续至今,若以大顺这边的人看来,自是觉得颇为熟悉,至少比英国、荷兰那一套,要熟悉的多。
比如此时的财务总监菲利贝尔,极力促成的“法直道”建设——以巴黎为中心,修筑四通八达的道路,每个法国非特权阶层,每年都要为修路服役两周,征发劳役。
比如此时他极力促成的“运河计划”。征发民夫,修建运河,连续挖通了圣昆廷运河,连接了几条大河,提升了基建和运输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