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总的来说,刘钰在荷兰政坛内,是毫无信誉的。
这个人,就是狡诈、卑鄙、无耻、背信弃义、仗势欺人等这些负面词汇的具象化解释。
但,于此时,刘钰说的这些话,又是荷兰政客们最想要的结果。
虽然懵懵懂懂,可安东尼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大议长,亦曾在国家舞台上纵横捭阖,隐约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敌人支持的、我们要反对;敌人反对的,我们要支持”。
尤其是在看不透“敌人”想要干什么、猜不出敌人的真实目的时,这么做往往是没错的。
安东尼打量着一副淡然神色的刘钰,心里做了一个判断:刘钰,是敌人吗?
五分钟没有说话,仔细权衡、回想了刘钰所做的一切,前大议长得出了一个结论:是的,刘钰绝逼是敌人。
可是,明知道敌人可能憋着什么坏、可能没憋什么好屁,敌人提出的条件却实在是有些香。
既可以不终止对华贸易、又能让奥兰治派不至于出于民粹情绪不得不反中,不管是对荷兰的整体利益,还是对安东尼所代表的大商人阶层,都是有利的。
骗骗老百姓,有个交代就好。反正荷兰离着大顺那么远,这时候叫得欢的荷兰民众,有几个能真正去大顺看看真实情况?只要把握舆论,便可一直欺骗下去。
“侯爵大人,恕我直言,您的话,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提议,都不得不让我谨慎万分。总感觉,这里面藏着什么陷阱。”
刘钰笑道:“信不信取决于你们啊。你们可以不接受,对吧?我只是提个建议,再说你都不是大议长了——当然,你当大议长的时候,也没什么用,为了稍微集权开会开一年都没任何结果的大议长,呵呵呵呵呵——所以我这根本不是蛊惑,否则对着你蛊惑不是浪费时间吗?”
道理确实是这样的,可安东尼更加看不透了。他是真的不可能想到,刘钰的最终目的是把VOC掰成买办,这一次非要把荷兰拖入战争,是借刀杀人,借法国的手,把荷兰的“爱国派”清洗干净。
不考虑到刘钰要把VOC掰成买办,也就无法理解大顺这一步步的举动。
哪怕是后世,绝大多数人也都觉得,下南洋、打败东印度公司,一切都解决了。后世那么多年的教育和见识,都是这种思维,况于现在的荷兰前大议长。
厚古薄今,是不对的。后世任何一个理工科的大学毕业生,拿到伽利略时代,若说在一些常识问题上比不上伽利略,那不是谦虚,那是对人类四百年发展的侮辱。
此时的荷兰大议长算是荷兰的顶尖人杰,但他没有受过那些基础的政治经济学教育,野路子出身,也就根本想不通刘钰这边的种种举动。他既不可能明白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的从属关系,也不可能理解对抗性矛盾和非对抗性矛盾的转化。
最终只剩下心怀疑虑,本能地感觉到刘钰的建议里有阴谋,却有不知道阴谋到底是什么。
沉默了许久,安东尼道:“侯爵大人,您的建议如同伊甸园的苹果。听上去无比诱人,但因为我们的信仰,我们知道这种美味的果实一定隐藏着什么危险。您就像是伊甸园的那条蛇,在一点点地引诱我们犯罪。”
“但,我们终究是人,是亚当夏娃的子孙,所以……我想我们无法拒绝那条毒蛇诱惑。”
“您的建议,我会转达的。”
“但是,我也必须要告诉您。在您离开荷兰之前,我们既不会允许您再开办报刊,也不会允许你在大庭广众下演讲。”
“我们将切断任何您对荷兰人民实施蛊惑的途径。”
“请原谅,因为您的无耻、狡诈和背信弃义,让我们不得不防。”
刘钰点点头,心道老子的事都办完了,你现在堵我的嘴,已经晚了。
“好的,我明白了。所以,你们就尽情演戏给老百姓看吧,很快我就会离开阿姆斯特丹。”
“不过,我希望前大议长阁下,能够一同前往天朝。反正您现在必须要退出政坛了,也没有什么机会东山再起了,即便奥兰治派将来让百姓不满意,百姓也不会再把你推上去。如果你愿意去的话,我可以在船上给你留一个位子。”
既然安东尼是议会派的前领袖人物,也是大商人阶层的代表,正是一个适合的沟通桥梁。
真到了大顺下南洋的时候,将来与荷兰的谈判条件,还是要先和他谈一谈,由他来把把关。
通讯不易,刘钰希望一个荷兰这边顶尖的外交人才直接去大顺,直接就达成一份荷兰这边能接受的真正的合作条约。
失了势的安东尼,无疑是最佳人选。
如同康不怠觉得,刘钰根本不是大顺人一样。刘钰当然也不是荷兰人,思维方式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他觉得很理性、很自然的一些东西,荷兰人未必能理解,还是需要代表着此时荷兰思维方式的一些顶尖人才来把把关。
不是让安东尼去签“卖国条约”的,他没资格。只是让安东尼看一看,这“卖国条约”能不能通过。
这个提议,倒确实让安东尼颇为心动。
作为政坛人物,他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如刘钰所说,奥兰治派将来做的再差,民众可能会再推选别人,却绝对不会把他再推回去。
政坛上,他其实活得并不轻松。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在大议长的位子上,有时候还是要为荷兰的整体利益争取一些东西的,这反而加深了他和他执政基础的大商人、寡头们之间的矛盾。
现在卸下了“王冠”,他不再是联合省的大议长,而是著名商人、商人世家、东印度公司股东安东尼,反倒是可以真的为自己的利益集团做一些事了。
这一次前往大顺,似乎是个绝佳的机会,将东印度公司的问题彻底解决,即便政坛上没有机会再起了,但若得到了自己所属利益集团的信赖和感激,子孙后代还是有机会踏上政坛的。
当年约翰德维特,被愤怒的民众吊死、活剐、把肉卖了吃掉。但他的外孙辈,不还是当了大议长吗?
只要能为自己所属的利益集团争取到利益,家族就会稳固。安东尼心想,自己做大议长已经太久了,久到曾为了集权和自己的基本盘们闹的很不愉快,现在是时候“将功补过”了。
第358章 废丞相、设内阁
荷兰人的举动,就像是在按照既定的剧本走一样。
很快,大张旗鼓去要求七省执政官派人去天朝“请封”的人,就被大张旗鼓地轰了出来。
只是轰完之后,执政官又派人和刘钰私谈,会派出级别很高的官员,前往大顺继续洽谈此事。
这不是荷兰人听话,而是荷兰人别无选择。
大张旗鼓地驱逐“大顺外交使团”,是做给中下层百姓看的;私下里接触派人去大顺京城,是做给上层股东和大商人们看的。
当上层和中下层的利益出现矛盾时,总要骗一部分人。
大商人可不希望上台一位执政官,上来就要毁掉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利润。
为了稳定股市,本廷克伯爵又出现做了一次演说。无非就是他支持贸易,也支持东印度公司这些年的努力,他也不想断绝对华贸易。但是,因为中国让他们朝贡是侮辱,所以这是为荣誉而拒绝;同时,执政官也会派人前往大顺,努力争取和大顺谈一个合适的、平等的、互惠的条件。
为了转移百姓的注意力,在股价稍微稳住之后,奥兰治家族就接连发布了一系列的公告。
包括英俄达成反对普鲁士的同盟;普鲁士接受了英国调停退出了战争;英国为奥利地提供了180万两白银的援助;法国的布拉格军团已经陷入了包围……
这几条上层早就知道、但中下层还蒙在鼓里的消息,顿时提振了荷兰的士气。
之前因为兑付不及时的国债,再度以9%的算是比较低的利息,靠着民众的爱国热情,卖出了许多。一些爱国商人,也认购了一批国债,因为他们觉得,这把,稳了。
就在荷兰方面让“侮辱了联合省尊严”的大顺使节团限期离开的前一天,联合省正式对奥地利提出支援,并且保证会尽快落实。宣布将会组建一支两万人的野战部队,并且利用刚刚募集的国债,向奥地利提供50万金弗洛林的支持。
一时间,整个荷兰陷入了一片橙色的、狂热的海洋。许多工匠、农民、新教徒、法国逃亡过来的胡格诺教徒,纷纷投身军队。
这是荷兰最后一丝爱国狂热,也是荷兰黄金时代的最后一抹余晖。
在这份火一般炽热的举国情绪中,在阿姆斯特丹断断续续逗留了快一年的大顺使节团,于荷兰水手和百姓的嘲笑中,灰溜溜地离开了荷兰。
起航的时候,甚至于荷兰的一些船还示威一般朝着大顺的船队鸣放空炮。
船上的刘钰倒是无所谓,严令水手们老老实实,不要在意荷兰人的挑衅。
“让他们抖几天吧,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尿坑里的泥鳅,翻不起多大浪头了。”
几句俗语,水手们不知内情,只当是刘钰口嗨。
知道内情的,也不需要这几句俗语的解释,心想荷兰人果然还是老样子,对待天朝的态度,和当年强占台湾、劫掠舟山时候,没什么区别。终究要是要打一仗,才能让他们明白该如何打交道。
若真是大顺打不疼荷兰,欧洲还有一个盟友呢。如同刘钰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后裔一艘战列舰,就足以拖住荷兰的海军,因为荷兰要履行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尤其是在荷兰已经对法宣战的背景下。
若真要打疼荷兰,给法国人一笔钱,实在胜于大顺自己造舰。
刘钰身边的心腹们,都是跟着刘钰想法走的,觉得大顺造舰是有阈值的。只要能控制南洋、威胁印度,就足够了。
超过这个阈值,那收益就很低了。欧洲的事,前期投钱、送钱,可比大顺自己打要便宜的多。
法国人当然不会怨恨刘钰,因为法国人明白,这一切都源于普鲁士的背叛。就算是议会派继续执政,也一样不会在这种时候不趁机对法国开战。
相反,如今局势已经很难看了,为了拉上大顺这个盟友,法国这一次招待的规格可谓是极高,真的是以招待帝国使节的态度来对待的。
登陆的时候,前来迎接的,都是刘钰的老熟人。
有法国第一任正式前往大顺的全权大使、法国如今的海军大臣、17岁就子承父业成为内阁成员的莫尔帕伯爵。
有从彼得堡回凡尔赛宫复命、商定一下如何稳固俄法同盟的拉谢塔迪侯爵。
还有被从印度召回的、如今已经接班为印度总督、和刘钰最早接触、历史上去过广东主持过对华贸易的杜普莱克斯。
这时候将杜普莱克斯从印度召回,一大原因,就是杜普莱克斯的攻击性太强。凡尔赛宫认为,此时不适合在印度和英国打一仗。
相反,因为西洋参和貂皮贸易,法国觉得就算要争夺殖民地,也该把精力放在北美和加勒比。一个海地,曾经就比整个北美值钱。如今又多了西洋参和貂皮贸易,更是让北美以及加勒比地区的价值倍增。
英国现在忙着与西班牙打詹金斯耳朵战争,法国忙于欧洲战事,并不想趁机与英国开战。所以召回了攻击性太强的杜普莱克斯,尽量在印度和英国保持和平。
前来迎接的都是老熟人,彼此间都不陌生。既有合作政变的交情、也有双方贸易大笔订单的利益,而且中法之间的同盟暂时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当然,最关键的,就是西洋参和貂皮贸易,刘钰给出的冰块压仓去广东卖冰块、西洋参和貂皮为货仓物的贸易规划,让法国这几年搂了不少钱。
以往哪有能在中国拿到白银的?包括有香料的荷兰在内,都要带着一船一船的白银,才能进行贸易。如今法国每年竟然能有小百万两的顺差,这放在欧洲简直是惊天动地的消息。
既有利益、又可能会有共同的敌人,这关系自是密切。
见礼之后,略微聊了几句,莫尔帕伯爵就借着大顺和法国之间的“线膛枪、木托引信榴弹和战列舰技术互换”的问题,询问了一下刘钰当初说的那些关于“法国干陆军、大顺干海军,一切爆掉荷兰”的密约,是否还奏效。
说起这个,又不得不说一下法国现在的政策。
“弗勒里主教重病,国王陛下并不认为日后需要任何的首相,希望废除丞相,只保留内阁。因为似乎宫廷中无人拥有那样的威望担任丞相,国王陛下希望能够真正的亲政。”
这其实也就是在提醒刘钰,法国日后就是国王说了算了。能影响国王、对国王掣肘的弗勒里主教,病了,眼看估计熬不过今年了。
国王一直想打仗,弗勒里则一直力主保持和平,堵一堵路易十四时代留下的窟窿,休养生息。
如今丞相要死,国王要亲政,日后法国的外交走向很大程度取决于国王的意志。
刘钰闻言,心道这算是学到集权的精髓了?但问题是不是谁都是朱洪武那样的强人,废除丞相,搞内阁,就路易十五这水平,能搞出啥?
一来弗勒里真的是病了,二来普鲁士忽然反水,导致法国的布拉格军团陷入了合围之中,这个大锅只能是弗勒里来背。
当初维也纳空虚,巴伐利亚、法国的军团,完全可以趁着维也纳空虚的时机攻下维也纳。但弗勒里反对肢解奥地利,让巴伐利亚向布拉格进军,他还试图希望以和约结束这场战争,维系奥地利的基本完整,只是让神罗皇帝换个人,尽可能维系欧洲大陆的均衡,防止普鲁士崛起,制造神罗内部的诸多矛盾。
然而结果普鲁士背盟媾和,这一招“妙棋”,就成为了“臭棋”。法国的军团被困布拉格,现在四面都是敌人,能不能跑出来都是问题。
一着急一上火,岁数也实在大了,一下子身体就垮了。路易十五本来就老琢磨着自己很牛批,觉得自己要是没有丞相的掣肘,那不得比太阳王路易十四干的更好?
这回丞相一病,眼看不成了,当真是喜从心起。若是中法之间的密约可以生效,一波干废荷兰,而且还是在丞相死了之后、自己钦政的条件下干成的,那当然就是最好的证据:自己钦政,确实强。
对于路易十五要亲政、废丞相一事,莫尔帕伯爵也挺高兴的。若还保留丞相,他现在的威望肯定是干不成丞相的;可若是废丞相、改内阁,自己这地位还是可以有很大发言权的,权力也会上升不少。
“侯爵大人,国王陛下希望由我先和您进行接触,到了凡尔赛宫后由陛下亲自和您会面。但在会面之前,陛下还是希望得到一些确定的消息,作为双方谈判的基础。”
“普鲁士人无耻的背叛,让荷兰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荷兰的军队当然不值一提,但是他们的金银,足以让我们的敌人再度武装出一支军团。”
“我国的尼德兰军团要去解布拉格之围,一旦将布拉格军团接应出来,就会对荷兰实行报复。”
“英国人当然也会出兵。弗勒里主教一直试图和英国和解,尽可能不和英国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但主教已经重病,国王陛下和我们都支持对英国开战,当然也会排除之前的阻碍,支持斯图亚特王朝的人登陆苏格兰。”
“如果贵国真的有袭击东南亚的打算,在战略上,我国会做出相应的调整,以便进行配合。”
第359章 推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