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因为这个少年的堂哥,发明了独角兽炮车,18世纪最特色的炮兵兵种。
中国有句古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用来形容眼前的这个少年,或者说舒瓦洛夫家族,是没错的。
伊丽莎白作为彼得的女儿,这是她最大的“正统性”,所以处处要效仿彼得。
彼得创建过少年军,伊丽莎白当然也以最快的速度,组建起来了少年侍从团,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类似于大顺现在的孩儿军,很多都是小贵族的子弟。
能做少年侍从团团长,显而易见地,已经算是鸡犬升天,这相当于大顺这边的龙禁卫了。
小孩子肯定是没参与政变的,但他的堂哥,也就是那位发明了独角兽榴弹炮的彼得·舒瓦洛夫,却是跟着伊丽莎白政变的几个人之一。
因为他老婆,是伊丽莎白年轻时候的闺蜜,是那种能互相写信吐槽自己情人那方面事儿的闺蜜。
闺蜜干政,算是整个伊丽莎白时代的特征。
彼得·舒瓦洛夫的老婆米拉·尤格洛夫娜,没有任何的官职,但长袖善舞,聪明机灵。
被称作伊丽莎白隐忍期间的“影子内阁女首相”,即便女皇当政后依旧没有正式官职,但是后来整个彼得堡都知道:要办事,找米拉。
闺蜜干政,或者任人唯亲,或者外戚选官,未必办不成好事,比如汉武帝的卫青霍去病,只不过缺点是办成好事的少、办坏事的多,太取决于眼光,上限高下限也低。
不过俄国这个闺蜜干政,倒是确实影响了不少俄国今后的发展,而且基本算是往好的方向。
米拉作为伊丽莎白的好闺蜜参与了政变,她的老公、大伯哥、小叔子,也都纷纷起飞。
眼前的这个米拉的小叔子,伊万·舒瓦洛夫,是少年侍从团团长,日后和好友罗蒙诺索夫创办了莫斯科大学,又建起了列宾美术学院的前身,促进了俄国18世纪在科学、艺术、美术的全面发展。
米拉的老公,彼得·舒瓦洛夫,日后成为了俄国炮兵总监,改革炮兵体制,弄出了独角兽炮和密集榴弹炮,全面鼓励俄国炮兵和数学进步,创建了两大冶铁厂和铸炮厂,使得俄国炮兵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世界一流的炮兵。
米拉的大伯哥,亚历山大·舒瓦洛夫,名声不显,因为政变后他就担任秘密刑侦事务衙门和诏狱秘密案件审理委员会主席,是伊丽莎白时代的“锦衣卫指挥使”,名声没法显。
不过他的独生女,养了一支“戈洛夫金娜农奴芭蕾歌舞团”,后来叫……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
历史上伊丽莎白女皇名声不显,不如叶卡捷琳娜二世,但实际上很多事都是她这个时代打下的底子。若以谥号,叶卡捷琳娜或可谥“武”,而伊丽莎白谓之“文、景”是没什么问题的。
伊丽莎白死前,为俄罗斯留下的遗产是莫斯科大学和俄国的第一批本土院士、即将竣工的冬宫宫殿群、列宾美院的前身、昌盛的文化艺术和科学氛围、彻底清除了外国势力对俄国的影响、欧洲一流的炮兵和独角兽炮队、战争中磨砺出来的名将鲁缅采夫,以及一个即将崩溃的普鲁士,和近乎完美的法奥俄三国大同盟外交环境、取消国内关税形成统一市场的内部工商业环境。
对于这样一个女人,刘钰是清醒的,不会像法国的拉谢塔迪侯爵一样,觉得这个女人是可以被操控的。
这种女人清醒的不得了,真正能说动她的,也只有俄国的利益,或者她自己的权力安全。
至于拉谢塔迪侯爵想的爱卿、感情;瑞典大使想的承诺、密约,都是扯淡。
从她对那些支持她政变的人的安排上,能看出来她是个讲感情的人,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但肯定会有自己的底线。
底线之上,性情中人,旧友朋友帮过自己的,随着他们去折腾,贪污腐化什么的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底线之下,冷酷如冰,到时候怕就会难念旧情。
刘钰和伊丽莎白不是老友,但有着帮忙政变这个事,亦算有旧,有些话倒是可以试着说一说。
接到了女皇的邀请后,刘钰和随从换上了大顺这边的狩猎戎装,在少年侍从团的引领下,乘坐着雪橇穿过了彼得堡晦暗的街道,一路来到了城外芬兰湾南岸的夏宫。
女皇没有穿长裙,而是穿了一身适合狩猎的猎装,手里拿着一支做工精美的用于贵族狩猎的气泵枪,而不是可能会出现炸膛情况的火药枪。
见礼之后,侍从们给刘钰牵来了一些马匹。
女皇看着远处白茫茫的雪地,感叹道:“多美的雪啊。下雪之前,野兽们总能隐藏自己的踪迹。而下雪之后,再狡猾的野兽,也会露出它们的足迹。侯爵大人,您说是吗?”
刘钰随便选了一匹棕色的马,听着女皇在这跟他打机锋,笑道:“也有一些野兽,未必狡猾,但也不会露出他们的足迹。比如棕熊。他们之前吃了太多,有足够的脂肪,支撑到雪融化。在雪融化之前,可不会露出足迹的。”
“聪明的猎手,一定不会招惹冬眠的熊。被吵醒后,那将是最狂躁的野兽。”
“就像是您治下的俄罗斯,历经了您父亲和母亲驾崩后十余年的混乱,但凭借之前的底子,一旦苏醒过来,那定然会让整个欧洲颤抖。”
一边说着,一边将挑选好的马匹的缰绳,交到了身边的副官手中,顺便拍了个马屁,然后把话题从女皇试探大顺,绕到了现在欧洲的局面。
今天天色已经不早了,估计不可能狩猎了,毕竟这破地方离着缅希科夫公爵府六七十里地,根本就是郊区的郊区,相当于从紫禁城出发过了卢沟桥了跑到房山了。
看样子女皇他们已经狩猎玩了一阵了,估计晚上要住在夏宫,明天一早才能来一场狩猎。
他不想和女皇玩这种遮遮掩掩的试探,别人都是优雅地打机锋,他是直接破坏美感,直来直去。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像是这场大雪,将各国的足迹都显露了出来。女皇陛下一定看清楚了他们的足迹。”
伊丽莎白微微一笑,将手里的气泵枪交到了一旁的情人拉祖莫夫斯基手中,来到距离刘钰大约两米左右的距离,盯着刘钰的眼睛看了好久。
“侯爵大人是大顺的贵族,那么大顺的贵族也喜欢狩猎这项活动吗?”
刘钰摇摇头。
“不是很喜欢。两千年前的贵族是喜欢的。狩猎,既是娱乐,也是一种战争演习,那是军事贵族的必备技能。”
“但现在嘛……人口太多,两三亿的人口,到处都是农田,桑叶、茶园,一些大城市甚至在两千年前就有了将近百万的人口。”
“这时候再去狩猎,那就会导致民众财产的损失。天子代表着道德,贵族作为天子身边的人,也要遵守一些道德。”
“如果我们的京城也只有十几万人口,出城三十里就是茂密的森林,我想狩猎的习惯还是会延续下来的。”
“可惜,我们太富庶了,农田太多了,战争规模也是以十万人计算的,狩猎连军事贵族最基本的军事训练的目的都无法达成了。所以久而久之,狩猎的习惯慢慢也就变成了别的。”
伊丽莎白女皇盈盈笑着听完了刘钰的吹嘘,用一种朋友般的语气揶揄道:“假如刚才我闭着眼睛听您说话,想象中的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是骄傲地挺起胸膛,眼眸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泽。”
第331章 集齐七美德的刘钰
揶揄之后,刘钰混不在意地一笑,说了一句让女皇颇为心惊的话。
“我们都是国家的统治阶层,国家是我们的国家,当然说起来的时候会挺直胸膛。而不会像我们的洪水泛滥区的苦难农民、亦或者俄罗斯贵族庄园里的农奴一样,麻木而痛苦。”
女皇震惊于他对国家的定义,却从单纯的道德层面问道:“听得出,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既然您感受到了那些人的痛苦,为什么您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对外扩张上,而不是去减轻他们的痛苦呢?”
刘钰心道废话,时机未到,破盾之矛尚不锋利。
但嘴上却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渴望对外扩张的原因,是因为或许异族统治下的人民,日子过得一样苦,但至少可以保证不会有以族群为划分的屠杀。”
“很坏的事,和很坏再加上一件坏事,在天平上并不等价。我又没本事让天下不再有族群的划分、宗教的冲突,那就只要把主动权把握在我手里了。我可以杀人,也可以善良的不杀,但我不喜欢被动的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只能期盼别人不杀。”
伊丽莎白笑着问道:“您觉得您是个善良的人吗?”
“差不多。比如我就不是很喜欢狩猎。我从十七岁就前往黑龙江参与了战争,亲手杀过很多人。看到那些动物挣扎的样子,总会让善良的我想起杀人的时候。所以我努力成为将军,因为中国有句话,叫君子远庖厨也。君子当然要吃饭,甚至下令宰杀牛羊,但只要不去看,那么内心就会平静。”
“很虚伪,不是吗?”伊丽莎白闪烁着蓝色的眸子,优雅而又像是贴近了关系一样用这种有些失礼、或者说朋友之间的善意讽刺,问了一句。
随侍在伊丽莎白左右的汉尼拔,也不失时机地用流利地汉语,怼了刘钰一句。
“袁绍见人饥寒,恤念之情形子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所谓妇人之仁耳。鲸侯居然也会有妇人之仁?”
刘钰听着这么流利的汉语,差点笑出来,好容易憋住,冲着汉尼拔啧了一声。
“或许吧。”
“或许,伪善的统治阶层,也好过绝对邪恶的统治阶层。”
伊丽莎白女皇摇头轻笑,对于刘钰的否定,给了一个自以为很了解的定义。
“如果您内心这么想,那么,您就是一个坚定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马基雅维利教育上位者,要内心凶残,但表面一定要展示出仁慈。”
“统治者在公开场合应表现出爱民如子和仁慈宽厚的样子。惩罚人的事应让其他人去干,最后还可嫁祸于人,找替罪羊,以避免自己受到国民的谴责。奖赏别人的事应当亲自出面,以免让下属行私惠。给人恩惠要一点点地来,让他有盼望;给人打击要一下致其于死地,不让他有报复的可能。君主平常应当不露声色,对凡事装作懵懂无知,避免让下属了解自己,但对下属自己心中要了如指掌,随时操纵他,并且动用杀伐大权。”
“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相信人性本恶,但却一定要表现出伪善。”
“您不是统治者,但您对伪善的理解,都足见您是一个标准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刘钰笑道:“女皇陛下,我没读过马基雅维利的书,但您说的这些,我们称之为法家的法、术、势三派中的‘术’。”
“天朝以儒治国,我作为儒家信徒,我们理解的东西,您不能用法家的‘法、术、势’来理解。当然,一时之间我讲不清楚这其中的区别,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会送您一些古代贤者韩非子的书,您可以好好看看,理解一下‘法、术、势’的区别。若是再有兴趣的话,可以读一读儒家的书,看看互为异端的论战根源出发点到底是什么。”
“不能理解古代的先贤,就不能够和天朝打交道。”
“很多事,用您习惯的思维去考虑,往往会造成双方的误解。可以预见的,日后中俄两国的交往会越来越多,我还是建议您派一些学者前往天朝留学,以便于了解双方思维的差异,避免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伊丽莎白女皇笑了笑,说道:“我会尊重您的建议的。”
“我没有读过儒家的书,但是看过伏尔泰的一些介绍。”
“如果您认为您是儒家的君子,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您帮助我登上沙皇的位置,只是单纯地要遵守儒家道德,做一个诚信、守信的人?只是因为当初答应过汉尼拔,所以就要履行当初的承诺?并且不会对我有任何的索求?”
刘钰立刻点点头。
“是的,您可以这么认为。我对您个人,或者说对于俄国,没有任何的、不正当的索求。如您所说,我帮助您登上沙皇的宝座,只是因为当初对汉尼拔的承诺——他将自己在法国军校所学的、以及参与俄国海军建设的经验告诉我,作为回报,我会保护您,他心目中的公主。”
“我支持之前签订的界约,并且不会索取更多。我个人也不希望接受俄国的爵位。我不想将这一场出于道德和诚信的帮助,变成一场肮脏的、庸俗的利益的交换。”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太正经,反倒是有些戏谑。
但这话既然说出口了,即便语气戏谑,那也足够让伊丽莎白安心。
“这么说,您是一位真正的‘士’。您说这些话,自己相信吗?”
刘钰顽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入乡随俗吧,欧洲无法定义士这个深邃的概念。您可以认为我集齐了七美德。”
伊丽莎白也笑道:“我可以确定,七美德里没有诚信。而您的拉丁文老师是耶稣会的传教士,您想必也不会不知道七美德没有诚信不说谎。”
是的,七美德里,真的没有诚信。
说罢,两个人相视一碰,同时大笑起来。
既然刘钰说他的品德里不包括“不撒谎”,那么显然有些话是假话。
至于哪些是假的,虽然短时间内无法判断,可至少能确定刘钰说认同之前的界约,不会过多索取,这是真的。
伊丽莎白说刘钰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刘钰则说马基雅维利不过是法术势中的术一派而已,其实也就是在告诉伊丽莎白,这些听起来很神奇的所谓学问,大顺没有马基雅维利,但法术势一样玩的很溜。
而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的特点,就是伪善。哪怕相信人性之恶,却一定要表示出相信道德的仁义模样。
刘钰越说大顺以儒家道德治国和外交,其实也就是在说,大顺的外交政策只能是伪善,本质里还是利益的交换。
两个人像是开玩笑一样,定下了今天这场会面的基调:别扯道德,谈利益。刘钰保证不会提出关于领土的索求,伊丽莎白也可以不用把心思放在讨价还价上。
道德的事,到此为止。
玩笑过后,刘钰跟在伊丽莎白的后面,进入了夏宫。
即将举行的晚宴并没有很多人参加,只有伊丽莎白身边的一些心腹人,甚至没有主持外交政策的枢密院副总理大臣贝斯图耶夫。
这些人里,除了汉尼拔和刘钰是老相识外,剩下的人也就在政变那天见过一面。
汉尼拔作为中间的润滑剂,一一向刘钰介绍在场的这几个人,都是伊丽莎白的政变班子,也是所谓的隐忍期的“影子内阁”成员们。
不过,都是俄罗斯的本土派,那位宫廷医生莱斯托克伯爵,也没有在场。
主要就是舒瓦洛夫兄弟、拉祖莫夫斯基、伊丽莎白的表兄弟等这几个人,数量不多,但都是伊丽莎白真正的心腹。
没有什么外国势力,也不是本土的大贵族势力,都是伴随伊丽莎白上台而崛起的新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