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一开始说了一大堆俄国都是外国人在主政的话,显得好像是在挑唆德国党和俄国正统派的关系。
可一转眼,又说让他想到了秦国,这就成为了无上的荣耀和夸奖。
在道德的政治正确下,秦国绝对是坏的典型。
但纯粹以富国强兵的角度来看,被称赞为像秦国,那就是极高的赞誉了。
虽然这些贵族不知道那段历史,但也知道是秦统一了中国。
奥斯特尔曼伯爵笑了起来,觉得刘钰这是正规的外交语言,这是对他们这些人的夸奖。
甚至,更像是来自古老的东方智慧的肯定:如今俄国这样的局面,未必就是坏的。
然而,就在奥斯特尔曼伯爵刚刚笑出来的时候,下一个转折又来了。
“然而,不久之后,秦王发现,他的工程总监,是间谍。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削弱秦国的力量,而开工了一条消耗国力的运河。甚至有人怀疑,秦国的一些政策,严重地受到了外国人的影响,尤其是外交政策,很多政策完全就是站在外国的利益上去考虑……”
这话听起来就不像是指桑骂槐了,而是听起来根本就是指桑骂槐。
奥斯特尔曼伯爵再度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一些人逐渐感觉出今天宴会的气氛不太对。
知情的法国大使拉谢塔迪侯爵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心想这个故事实在有趣,但不知道是真是假。两千年前的中国,就有组织大规模工程的能力?那个所谓的秦国工程总监,不会是编造出来的吧?
而不知情的人,总觉得刘钰话里有话。
奥斯特尔曼伯爵也不好直接问刘钰:你说的这些事,不会是在影射俄国吧?影射我们吧?
只是之前的外交宴会上,从未有过这样的事,这是严重违反外交礼仪的。
然而接下来的话,让气氛再度变换,转瞬间一波三折。
刘钰的目光避开了奥斯特尔曼伯爵,继续说完了这个故事。
“于是,秦国有人就劝告秦王,要颁布《驱逐外国人敕令》。然而,这时候,秦王身边的一个内阁参谋也是外国人,也在被驱逐的名单之内。于是他上书《反驱逐外国人敕令》。”
“他说:高山不拒绝泥土,所以能成就它的高大;江河湖海不舍弃细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邃。抛弃人民使之去帮助敌国,拒绝外国有才能的人使之去为他国效力,使天下的有才能的人不敢来秦国,这就叫做‘借武器给对手,送粮食给敌国’啊。”
“秦王听从了他的建议,取消了驱逐外国人的敕令。这个外国人,也成为了秦国的内阁首相。很多年后,秦王早已升格为皇帝,这位外国的内阁首相,又坚定地废除了分封制,使得完成了真正的集权统一,才算是真正的皇帝。”
“不久后,在外出巡视的时候病故。这位内阁首相,连同一些宫廷贵族,作为枢密院成员,关上门决定了让始皇帝最小的儿子继位,这样便于控制。”
这番话说完,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前面的那些故事,似乎还只是指桑骂槐地说奥斯特尔曼等德国党。可后面这些话,几乎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羞辱了一番。
许多年前,为了防止伊丽莎白不受控制,在做的很多俄国旧贵族们,参与了那场枢密院关门请来德国寡妇当沙皇的政变。
这些俄国旧贵族,觉得刘钰在说十多年前让安娜当沙皇的那场关门阴谋。
奥斯特尔曼等人,则觉得刘钰在讽刺他们这些德国党,在安娜女皇病逝前,将伊丽莎白的名字划掉,找来了刚出生的伊凡六世当沙皇的故事。
法国大使拉谢塔迪侯爵,则从那句“抛弃人民使之去帮助敌国,拒绝外国有才能的人使之去为他国效力,使天下的有才能的人不敢来秦国,这就叫做‘借武器给对手,送粮食给敌国’啊”,觉得刘钰像是在讽刺法国的《枫丹白露敕令》,导致大量的技术人员新教徒跑到国外,极大地增强了普鲁士与荷兰的工商业能力。
英国公使则觉得,刘钰是在讽刺此时英国的“小爱国者”运动,极力在英国推动民粹情绪,把许多事夸大成法国、西班牙的阴谋,并且组织了打砸法国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商人的活动。
奥地利大使则觉得,刘钰在讽刺奥地利这个神圣罗马皇帝,根本就是个假皇帝。连最基本的废分封的真正集权统一都没做到,也好意思叫皇帝?
荷兰公使则觉得,刘钰在讽刺荷兰的商人,根本没有祖国的概念。“借武器给对手,送粮食给敌国”,这不是荷兰银行家的常见操作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刘钰这些话在讽刺他们,每个人都能从这个故事里找到刘钰讽刺的点。
一个个也不知道到底真的只是在讲故事,还是根本就是用那种传说中的“天朝”的傲慢来讽刺他们这些“蛮夷”的。
但刘钰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这个时代,是文化输出的最佳时代。不只是道德和理想国的愿想,还是将中华数千年波澜壮阔的历史在欧洲流行的好时机。
在这个大争之世中,这些故事智慧,想来很快就会伴随着大顺咄咄逼人的下南洋的态度,在欧洲流行起来。
不过他的本意倒不是以此为主,而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借着这些听众,跟正忙着冬宫政变的伊丽莎白隔空对话。
他又简单地介绍了秦的灭亡、汉的兴起。继承了秦集权的汉,用无为之治复兴,再到全民皆兵盐铁专营反击匈奴,再到诸葛亮治蜀关于“宽”和“严”的讨论。
唐对贵族大家族的压制、科举制破解中华的贵族弊病,讲的不细,也就是伏尔泰《风俗论》对各国历史的介绍水平。生拉硬扯、穿凿附会,夹杂其间。
这些几乎能够叫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指桑骂槐”的故事很长,但却有趣。
这场宴会没有歌舞,没有舞会,只有一些已经流逝的历史,以及一些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中国故事。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喜欢听这样的故事,一个个琢磨着这些故事背后的东西。
而且,刘钰看世界的角度也和他们截然不同,很多地方是从生产力发展的角度讲起来的。
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实在太过骇人,却又叫人实在无从反驳。至少,短时间内无法立刻反驳,反倒是叫不少人暗暗点头,心中一些关于本国的疑惑也似乎被一一解开。
靠着这些他们闻所未闻的故事,刘钰以方便为大顺将来在欧洲更多的亮相打下基础,一方面拖延着宴会的时间。
直到外面联络的人来到了刘钰身边,附在刘钰耳边道:“鲸侯,外面的事已经结束了。”
“小沙皇被抓,他的父母也都被抓。罗刹皇宫甚至没有发生战斗,汉尼拔带人进去小沙皇房间的时候,小沙皇还在睡觉。”
“伊丽莎白公主的面首如今控制着皇宫,她本人和汉尼拔等人,已经到了咱们这的外面。”
小声嘀咕之后,刘钰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自己这锦上添花的一套,真的弄成了雪中送炭的样子。
在场的贵族和各国大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看刘钰等那个侍从说完退下后,微笑着拿出了一本小册子道:“这是一本大顺那边威海学堂用的一本历史教材,里面有简易的历史,也有一些关于治国理政的小故事。”
“中国有句话,叫用历史当做镜子,来看看自己做的事会引发什么后果。”
“那今天呢,我就讲最后一个故事。”
“话说汉朝的时候,有个皇帝叫刘志。当时朝中掌权的,是一个叫梁冀的人。他的权力很大,把持朝政,还毒杀过皇帝。”
“梁冀觉得刘志很好操控,于是拥立了刘志。”
“刘志当然想要夺回权力,但他没有制定宏大的政变计划,也没有找朝中的任何大臣商量。因为大臣很多都是随风摆头的墙头草,而且也很难确定谁是忠诚的、谁不忠诚。谁赢,他们就跟谁走。”
“刘志就找了几名身边的亲信宦官,带着人,直接围住了梁冀的府邸。因为只要诛杀了梁冀,控制了梁冀,一切就都解决了。”
“政变夺权,有时候真的很简单。”
“但这个办法,也不是全都有效,后来也有人效仿,可就失败了,比如后来有个姓曹的。对于这种情况,有个古语叫刻舟求剑。”
“想要成功、复刻,需要分析为什么能成功,找出成功的几个先决条件。”
“首先,梁冀,或者是类似于梁冀这样的把控权力的人,得罪了太多人。很多人只是畏惧于权势,不敢反对,但如果有人除掉他,人们会很高兴。比如俄国的德国党。”
“其次,不能提前找大臣商量,否则肯定走漏风声。而是要找身边的亲信人商量,几百名士兵和六七个亲信,就能杀死掌权的人。只要掌权的人一死,一切就都解决了。在中华帝国,这种亲信多半是太监;而在欧洲,则可以是发小、闺蜜、情人、朋友。比如伊丽莎白公主的闺蜜、情人、身边的医生。”
“然后,政变夺权的人,要有名正言顺的正统性,在得到权力后,依靠长久以来构建的家族正统性和合法性,顺理成章地让那些墙头草大臣承认。比如伊丽莎白是彼得的女儿。”
“最后,夺回权力后,必须要防止身边的亲信做大。最好不要立刻搞大清洗,以免忽然之间失去政治的平衡。”
话到这里,已然是图穷匕见。
就算是再傻的人,也听明白了刘钰在讲什么。
奥斯特尔曼伯爵等一众党羽,顿时变色,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可旁边顿时冲出了一堆携带枪支、举着手雷的大顺士兵。
刘钰从腰间拔出短枪,朝着屋顶射了一枪,喊道:“安静!先生们、女士们,请安静。作为宴会的主人,我有义务维系宴会的秩序,并且防止出现踩踏等事件。”
“在此,我很荣幸地告诉各位,彼得大帝的女儿、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嫡女,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公主,刚刚抵达了属于她的皇宫,并即将来到缅希科夫公爵府的宴会厅。”
“她委托我维持一下宴会的秩序。顺便委托我问一声:她当沙皇,谁支持?谁反对?”
“支持的,请坐在椅子上不要动。反对的,请马上站起来。”
“我最后帮公主问一遍:她当沙皇,谁支持?谁反对?”
第321章 手段
因为事发突然而震惊的贵族们,原本都已经半个屁股离开椅子了。
一听这话,立刻全都坐了下去。
只剩下奥斯特尔曼伯爵等人还愣愣地站在那,不是他们胆子足够大,而是因为被这突发的消息惊住了。
这算什么?
外国大使参与政变,这倒不算什么事,尤其是对俄国而言,太正常了。
问题是从没见过外国大使直接带兵下场的,以前最多也就是给予一些金钱或者是外交上面的支持,哪有直接带兵在首都搞兵变的?
然而宴会开始前安排桌子的时候,奥斯特尔曼伯爵身边的人,他的党羽们,几乎都坐在一起。
“维持秩序”的大顺士兵,很轻松地就将他们“保护”了起来。
哪有参加宴会,去吃饭喝酒还带枪的?
再说就算带了枪,在凶神恶煞的大顺士兵捏在手里的手雷和苦味燃烧的火绳面前,也有些不够看啊。
宴会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当中,气氛有些恐慌,也有些尴尬。很多人小声提醒着大顺的士兵,请小心一些不要将手雷的引线误碰到火绳。
不多时,就有一堆俄国士兵进入了宴会厅。领头的正是汉尼拔,和伊丽莎白身边的宫廷医生莱斯托克伯爵。
这两个人一进场,在场的贵族都知道,刘钰的话不是假的,恐怕伊丽莎白真的已经控制了皇宫。
虽然汉尼拔被大顺俘虏了十余年,但当年也是彼得堡贵族圈子里的人,又是个肤色极为特殊的人,在场的这些贵族哪能不认识?
几个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的士兵,围住了奥斯特尔曼伯爵,奥斯特尔曼伯爵怒道:“你们这是叛乱!”
汉尼拔则道:“不,阁下。这是拨乱反诸正。”
“士兵们都很单纯,都是为国尽忠而生的。你们把国家搞成了这个样子,任何有正义感的军人都会支持伊丽莎白公主的正义举动。你们这样的蛀虫,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说话间,伊丽莎白公主在一群卫兵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了宴会大厅。
她已经脱下了军装,换上了一身华贵的礼服长裙,士兵跟在他的后面,双手捧着长裙的裙摆。
淡金色的礼服极为臃肿,如果没有人拖着裙摆,是没办法走路的。
胸前斜挂着一条蓝色的绶带,头上戴着华丽的水晶头饰,丰腴的身形正好将这身臃肿的礼服撑起。
手里拿着象征主权的主权之球,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权杖,用仿佛参加舞会一般的优雅,缓缓走向了宴会大厅的主位。
刘钰轻咳一声,举着手雷和火绳的大顺士兵纷纷退下,由伊丽莎白带来的俄国士兵接管了场面。
两人虽然合作政变,但之前并未谋面。
这是刘钰第一次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号称欧洲宫廷第一美人,瞟了两眼,心想那哈布斯堡家的那一票公主,得长成什么样?
伊丽莎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政变的合作者,她又不可能知道历史上她的政变也这么轻松,理所当然地觉得是刘钰帮了大忙,是雪中送炭。
冲着刘钰微微一笑,颔首致意,内心却是无比的警惕——这种人搞政变这么熟练,彼得堡可真的不欢迎他。
微笑致意后,很自然地走到了大厅的主位。就像是太阳升起、月亮落下,刘钰也很自然地向后滑了几步,退到了边缘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