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98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他知道英国不可能放弃这些既有的利益,所以无中生有,创造出这些筹码。”

“必要的时候,将这些筹码全部压上:如果英国合作、答应他的条件,那么大顺将不再过度亲法、不再支持斯图亚特王朝?”

“也就是说,他并不支持天主教在英国复辟,一旦英国合作,他立刻会把老僭越王、法国人,甚至瑞典都卖掉?”

安东尼·海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些人只是理解了无中生有的外交筹码,却依旧没有理解为什么要先来荷兰。因为从荷兰这里,大顺似乎拿不到任何与英国谈判的筹码。

但是,这里面有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先生们,如果你们是中华帝国外交和贸易的掌舵人,你们会喜欢自由贸易?还是合作垄断专营五五分成?”

这个问题也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甚至算不上一个问题。

对欧贸易上,大顺不喜欢任何的垄断,也没有必要有任何的垄断。

大顺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自由贸易框架下的世界体系。

在自由贸易的体系之下,各凭本事,大顺放开关税,就让欧洲的货往大顺卖,那也翻不起一点浪花。

纸张、呢绒、农具、铁器、木器、陶瓷、羊毛、玻璃……甚至,军火,哪一样能在大顺卖出去?

反过来,拿着历史上一鸦之后的《五口通商章程》里的海关税则协定中的出口货物关税列表,几乎全是对欧的热销商品。

白矾、八角油、桂皮油、茶叶、桂皮、大黄、三籁、良姜、生丝、麻夏布、紫花布、木器、骨器、湖丝、天蚕丝、姜糖、蜜饯、冰糖、染料、铅粉、鱼皮胶、牛羊皮胶、铜箔、锡箔、瓷器、陶器、纸张……

林林总总,这基本上囊括了当时销往欧洲的热门商品,手工业种类齐全。

那是历史上的1842年了,改良了蒸汽机的瓦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再有几年《宣言》都问世了,代差已经够大了。

可除掉鸦片,之后依旧还是极大顺差——那还是英国人偷走了茶种,工业革命破解了瓷器奥秘,大吉岭茶和锡兰茶大行其道,英国瓷器品牌韦奇伍德都已经成型的情况下。

现在大顺补齐了自己的短板,玻璃、军火、仿制劣等机械表。

现在也没人敢卖鸦片,呢绒也完全卖不动。

刨除这些,最后历史上海关税则里剩下的,要么是南洋特产:冰片、豆蔻、燕窝、丁香、苏合、鱼翅、檀香、乌木、犀角。

要么是中国周边真的没有或者确实造不出来:雅兰米(胭脂虫红染料,得啃仙人掌);索马里乳、香;西洋参;没药(埃塞俄比亚地丁树脂);安息油(苯环化合物)。

现在也不能说,啥也卖不到大顺去。

真要是英国人放开出口管制,往大顺卖航海钟,哪怕一万两银子一个呢,大顺海军二话不说就会甩出去一张十万两的订单,先来10个拆一拆,研究研究。

朝廷不批钱,刘钰自己也会出钱的。

问题是英国人不卖……给多少钱都不会卖。

以及英国还能卖个航海钟,荷兰能卖啥?除了南洋特产中被荷兰把控的丁香豆蔻,真的签了对等关税协定,荷兰那岌岌可危的工业,还能剩下什么?

安东尼·海姆内心很清楚这里面的事,要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往中国的商船都要带半船银币的情况了。

“所以,先生们,对中华帝国而言,他只需要一个自由贸易的国际体系。如果能够达成这个体系,那就是对中华帝国利益最大的成果。甚至,他愿意为这个体系付出极大的成本。”

“而我们荷兰,就是他想要建立这个自有贸易的国际体系的突破口。如果这里无法突破,他才会用手里的砝码,去和英国交换利益,五五分成的方式,两家合作垄断好望角以西的中国商品独家经营权。”

“对中国而言,与英国全面合作,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英国有比我们还要广阔的市场,有庞大的海军力量维系《航海条例》。”

“坏处是,东南亚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如果对我们实行贸易禁运,和英国全面合作,就要不可避免地面临走私问题。漫长的海岸线、东南亚错综复杂的岛屿、以及大顺不可能禁止他们的商人前往东南亚贸易……这都需要极大的成本,来杜绝走私。”

“所以他想要从我们这里打开突破口:关税协定、自由贸易。如果我们签了,那么就等于在整个欧洲撕开了一个口子,我们海上马车夫的底蕴还在,其余国家也不得不跟进。而我说过了,对中华帝国而言,创建一个自由贸易体系、至少是对华的自由贸易体系,才是他们的最大利益。”

“荷兰,是最容易打开的突破口,也是最有意义的突破口。诸如普鲁士,就算突破了,又有什么用?”

“而如果不能够从我们荷兰这里突破,那么也就意味着不可能取得有意义的突破。”

“他心知肚明,英国只有在我们被突破后,才有可能跟进,而直接和英国谈对等贸易,英国是不可能松口的。而如果荷兰先行突破,英国也不得不跟进。”

“所以他先来到了我们的阿姆斯特丹。如果我们这里不能突破,他很可能拿着他无中生有创造的那些筹码,去和英国谈——但就不是关税协定了,而是五五分成的联合垄断。”

“而我们如果不接受对等关税协定,在我们有能力打破英国的《航海条例》之前、展示出荷兰的商船有能力把货物卖到整个欧洲和美洲之前,大顺不会考虑与我们的独家授权合作。”

“我们……已经不配了。”

这是安东尼对刘钰“先”来荷兰之目的的猜测,也是他最为担心的一点。

因为,英国真的很可能接受这个条件。

一方面,是专营中国商品、欧洲独家垄断授权、五五分成的利益诱惑。

另一方面,是无中生有搞出的亲法、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等外交筹码。

既有筹码,也有利诱,英国很有可能答应。

这不能怪安东尼·海姆多想。

他并不知道刘钰的目的,不是为了卖这点货,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中国的货物不愁卖。

他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刘钰的真正目的,是印度加南洋。

一个有可能容纳半个江苏省初步工业化、缓解国内工业化剧痛冲击的市场;可以提供半个江苏省初步工业化原材料棉花和靛青的产地。

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刘钰的判断是法国海军太废,政策也有问题,自己又送了西洋参贸易,法国在印度争夺战中必输。想要印度就不可能与英国合作,甚至要提前就要做好对付英国的准备。

所以,在安东尼这个商业荷兰的大议长看来,极有可能的猜想;在刘钰这个渴望工业化中国的外交幕后人眼中,根本就不做考虑。

这纯粹是商业和工业的路线之别,倒是与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无关。

但也正是这种着眼点的区别,导致了这一场中荷的外交争端,互相之间猜错了底线。

刘钰“先”来荷兰的原因,真的很简单。

就是因为法国这边的宫廷礼仪接待需要时间布置,奢华闻名的法国宫廷不想跌份,去人家吃饭也没有说不提前打招呼卡着饭点就去的,尤其是这家人还特好面子。

再者,汉尼拔在俄国政变需要法国驻俄大使馆的帮忙,他要在法国见很多重要人物,也需要提前派人打打前哨。

刘钰来荷兰的原因,也真的很简单。

制造混乱,让奥兰治派上位,然后再毁掉奥兰治派,瓦解掉荷兰人民最后一丁点大国心怀。

就两场大国政变而已,没那么多复杂。

关键是这两个“简单”的原因,安东尼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到,刘钰这个来自“道德高尚之国”的重要人物,是奔着“道德最卑劣”的政变来的……

安东尼以为刘钰搞外交还有底线,实在没想到刘钰对荷兰根本没想过底线,纯是奔着搞乱、搞垮、搞绝望来的。

他高估了这个一下船就高呼“信誉、诚信、士的精神”的人,在对荷外交上的道德水平。

于是对在场的、已经被他的话吓住的人,提出了他的看法。

“我认为,我们应该先试探一下中国这边的底线和目的。如果真的流露出类似的想法,我们应该尽可能说服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贸易。”

第301章 怀念过去(上)

剥离对华贸易,这倒真是可以将刘钰一军,也是刘钰预计中觉得可能性极低的情况。

退一步,海阔天空,至少在煽动政变一事上,若是荷兰这边主动退一步,他就不好办了。

只是,和所有帝国末期一样。

知道国家出问题了,也知道下一步大概该怎么走。

可就是……寸步难行。

安东尼的设想是有利于荷兰的,甚至如果不考虑大顺下南洋的话,几乎是荷兰今后的最佳选择。

之所以不考虑大顺会下南洋,因为就像是一个壮汉殴打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又是笑嘻嘻绕后准备敲后脑勺、又是在饭里下巴豆,这本身就不合理。

按照常理来说,或者说按照单纯的商业利润来考虑,大顺如果真想下南洋,根本用不着这么多麻烦,打就是了。壮汉殴打小孩,还需要绕后砸头、或是饭里下巴豆吗?

这里面的区别就在于,如果大顺不想制霸七海、不想干涉欧洲,那么马六甲关门就是最佳选择;可大顺若是想制霸七海、想扶植海商、想维系远洋的预备役水手、想要不闭关锁国而是主动干涉各国事务,就必须做更多以确保不至于马六甲关门。

纯粹的商业利润角度来看,区别不是很大。

荷兰有自己的处事逻辑,从二十年前瓜德罗普同盟战争结束后,作为战胜国的荷兰没有参加战后会议来看,荷兰其实是想不问窗外事的。只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

用荷兰的逻辑来推测大顺的举动,就不可避免要出现预判的误差,大顺派人来荷兰,按照荷兰的外交逻辑,本身就意味着大顺不想下南洋。

安东尼想要即时战略收缩、提前止损、绑上大顺资本这条大腿的办法,无疑是正确的。

然而,这个长久看绝对是正确选择的办法,立刻招致了荷兰省各个寡头的反对。

“大议长阁下,您明白您在说什么吗?”

“剥离对华贸易,意味着股票需要重新计价,也就意味着东印度公司需要公开财务报表。”

“您应该知道,十年公开一次,已经是极限了。可不公开财务报表,怎么剥离业务?所有股东的补偿怎么算?”

“假设我有3000盾的股票,那么剥离对华业务之后,应该退给我多少钱?我的股票还值多少钱?这需要财务报表公开,然后计算吧?”

“就算公开了、计算了,作为股东,为什么会同意剥离对华业务?尤其是对华业务已经是稳定的利润来源的情况下,所有股东都不会同意的。”

“17人委员会一旦同意了这个决定,立刻会招致股东们的反对,从而要求重组董事会、公开财务报表。而这……是绝不可能的。”

十年公开一次财务报表,已经是求爷爷告奶奶外加执政官掌权时候的强压之下的结果。

现在作为大议长的安东尼,竟然异想天开地想要控制东印度公司,除了异想天开,在场的人也想不到别的词汇可形容的更为贴切了。

在“理性”地反对之后,有人甚至直接开了嘲讽。

“大议长阁下,您想取消东印度公司的独家垄断权?相对来说,恐怕让七省统一集权、塑造出一个真正的联省共和国,更简单一些。”

虽然早就知道做事难,也早就有了心理预期,可被这么一通嘲讽之后,安东尼还是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今天这个会,谈成了什么事?

加税,没谈成。

让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贸易业务,直接遭到了嘲讽。

所以到头来,明知道骑墙想要两不得罪的结果,最终是两边都得罪,也只能按照这个套路走下去?

明知前面是死路,也只能往死路走?

“先生们,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去做,那么联省会议的意义又是什么?”

安东尼怒不可遏地质问。

“大议长阁下。联省会议存在的意义,是通过争吵,让尼德兰人民确认这不是一个独栽的君主制国家,并且假装七省是个统一的整体。如果您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那我们独一无二的共和政体,又和那些君主制国家有什么区别呢?”

城市寡头云淡风轻地回答。

这个回答,十分正确,正确到让安东尼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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