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90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而是一群在祖籍活不下去,被骗、被诱到巴达维亚来做苦工的。但凡在能老家活下去,谁肯来南洋?

蔗部当奴工的日子是苦,经常因着这样那样的热带病就死了,但胜在饿不着。再不济,这里虽没有棉花田里的西瓜吃,但啃啃甘蔗也还行。

日后还能弄个巴厘岛的黑女人,凑合着也就过一辈子了。

想着儿子们出生就“不愁工作”,能继续砍甘蔗榨糖;女儿可以送到城里做个奴婢,或是给人当个小妾。这生活,还是有奔头的。

实在不甘心这么活的那些人,早就拉杆子去了南边的火山聚义了。

但这种生活的奔头,也很脆弱。

要不是牛二等人起义,把核心力量直接拉走,也没有在巴达维亚周边搞大事,只怕这些人也就跟着一起干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都是朝廷的算计,甚至于他们去锡兰,都是朝廷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刘钰对移民锡兰的死亡率,心知肚明,这时候也只能坏话好说。

“你们放心,把你们装船上扔下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

“一来朝廷的船在呢,红毛鬼哪敢?”

“二来到了锡兰之后,点人头数钱。陛下仁慈,给你们出了三两年的人头税,也是知道你们实在是无以谋生,这才不得不出海的。也是盼着你们到了锡兰,日后总能分个三五亩地。”

“等到了锡兰,活一个人,就交一个人的人头税。红毛鬼也会多用点心。”

这些奴工听着这话,觉得这还算是句人话,眼前这个钦差大人看上去人不坏,一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大人,咱朝廷管不到红毛鬼,可那些假洋鬼子也治不了吗?就刚才和大人说话那个,整日克扣我们,稍不听话就鞭打。动不动就拿红毛鬼压我们。”

“只说我们都没有居留证,若是谁敢闹事,就交到红毛鬼那,给红毛鬼干苦役。给红毛鬼干苦役,和死了也就没啥区别了。”

“说实在的,我们在蔗部里干活,红毛鬼还真没欺负过我们,主要是我们也见不着。可最坏的就是那群假洋鬼子。”

刘钰笑着端起酒碗,和这几个敢说话的人碰了一下,笑道:“红毛鬼要真不欺负你们,那你们为什么怕去服苦役呢?”

简单的一句话,让这些人都陷入了沉思,心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

“这话啊,可不能这么说啊。那你说当初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因着太祖皇帝欠债就抓起来打的,也不是崇祯吧?”

笑过之后,却也没说治一治那些“假洋鬼子”的事,而是用了一个非常恶心的比喻。

“小时候,谁要是一哭,爹妈准说,再哭就让大毛猴吃了你。那你说,大毛猴坏不坏?”

这话可以说是非常的反动了。说的好像糖厂承包者,是这些奴工的父母一般。

即便这话的本来目的是说“大毛猴”坏,可这些奴工虽是喝了酒,却也不傻,立刻道:“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我们不做事,他哪里有钱花?可我们小时候吃奶,却也没说出生就帮爹妈做事换奶吃啊。”

“大毛猴坏,他们就不坏了?我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都是乡里乡亲的,拿红毛鬼来吓唬我们,这叫什么事?”

一个酒已经喝的八分醉的,顺势哼了一声道:“狗屁的乡里乡亲,在天朝的时候,收租子的都是乡里乡亲,可少了你半分?敢去告状,不也一样,只说衙门里都是他们的人,还不是拿衙门吓唬你?”

“这朝廷的衙门吓唬你,和拿红毛鬼吓唬你,有甚子区别?要我说,都一个鸟样,除非有包青天、海青天那样的大清官,否则啊,哪都一样。”

“钦差大人是个好人,要是钦差大人去能锡兰当官就好了。我们的日子才算是真有盼头了。”

能说出这话来,证明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刘钰又叫人添了一轮酒,继续把众人灌了一顿后问道:“当初那些人起事的时候,你们心里怨气这么大,咋没跟着走?”

“想走来着,没赶上。人家走的忙,都是一些信得过的弟兄,我们没来得及走。”喝的已经九分醉的人,全然忘了这话是可能掉脑袋的。

还有喝的三五分醉仍旧清醒的,赶忙道:“当时也有风声,说是红毛鬼去京城了,皇帝陛下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就有人说,现如今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又打罗刹鬼又打倭国的,不能不管咱们。说不定就派个青天大老爷老查此事。”

“这不是,青天大老爷真给我们盼来了?”

刘钰苦涩一笑,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忽而问道:“当初你们觉得朝廷会管,可你们想没想过,这糖厂的局面,希望朝廷管成什么样?怎么管?”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的传统,让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古怪,一时间醉的亦或是没醉的,都愣住了。

想管成什么样?

这个他们还真没想过,只觉得只要青天大老爷来了,一切就好了,肯定有好办法解决。

然而现在青天大老爷不但不管,反而问他们希望该管成什么样,一个个全都懵了。

刘钰支棱着耳朵,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一个他想要的、觉醒了身份意识的回答。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有人终于说出了一句让在场的奴工都认同的话。

“还是太祖皇帝时候那般呗,均田。若是天下的田均一均,家家都有三五亩地,不交租子只交皇粮,谁愿意来做工啊?”

这话顿时引来了一阵热烈的反响。

“是啊,大人,朝廷要是均了田,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来南洋求活啊。”

“我们之前在老家就是租地的佃户,后来实在是欠了不少债,没办法,主家就说让我们去南洋干活,债就清了。哪曾想上了船、到了岸,就被扔到甘蔗园里了。人生地不熟,跑又没处跑,跑到外面被抓着,就要给红毛鬼服徭役。日子过得太难,一起来的二十几个,当年就因打摆子、发疟疾、拉肚子,死的就剩三五个了……要是均了田,谁肯来做这个?”

这是个此时可以想象到的标准答案,却不是刘钰想听到的答案。

萌芽萌芽,“可惜”江南的庄园奴仆、陕西的佃户、松江的织工,没这“觉悟”,不肯做安安饿殍不说,还缺乏英国被圈地农民排队进济贫院也不起义均田的“自觉”。

连下个南洋,都不是直接去“无主”的广袤美洲种地,而是被扔进这里当奴工。

美洲缺人缺到一个黑奴50英镑,150两银子,他实在不忍心问问这些糖厂的奴工,当初到底被卖了多少钱。

终究的梦想,依旧还是复古井田,可复古井田能解决问题吗?

奴工们血泪斑斑的巴达维亚糖厂;矿工们朝不保夕的邦加锡矿;被逼到齐行叫歇的苏州丝织工厂……终究,是时代前进的方向。

当最后一滴酒倒入嘴里,这场谈话也就结束了,之后的几天,用着近似的方式询问了更多的人。

日子一天天到来,临到要去与荷兰人谈谈锡兰问题的那一天,跟着刘钰听了几天诉说的人,在送刘钰去谈判之前,问了刘钰一个问题。

“先生,将来若是朝廷下了南洋,若是打开了销路也要卖糖,但要和孟加拉的糖、巴西的糖、加勒比的糖竞争。先生会怎么办?”

刘钰想了想,反问道:“你们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犹豫了一瞬,但随后坚定地说道:“我会想办法,让国内的百姓都能买得起糖。”

刘钰笑道:“那么怎么才能买得起呢?”

“呃……均田。”

“哈哈哈哈哈哈……”刘钰笑了好一阵,也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就这样跳上了前往巴达维亚总督府邸的马车。

第291章 缺钱的世界第一大公司

抵达总督府邸时,荷兰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一个个的脸色都很严肃。

有了上一次在气势上完全被压制的经验,这一次荷兰人也没有废话,直接将一份厚厚的锡兰移民计划书递到了刘钰手里。

递交企划书的时候,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刘钰坐在那,把拉丁文写的企划书大致看了看前面的纲要,心说这什么破玩意?这要是放在朝廷六部,谁写出这样的关于移民的公文,这辈子仕途就算是毁了。

荷兰人真的就是把人看成产生利润的工具了,虽说他说可以容忍一定的、必然的死亡率,可也没说真的就把华人可以当泰米尔奴隶看。

抬手把企划书往桌上一扔,嘲笑道:“早就听说过荷兰人是最‘慷慨’的,这话果然一点没错。”

“连农夫都知道,要收获就要先种下种子。锡兰的前景非常好,移民过去能给你们带来极大的利润,何必一个个垮着个批脸?你们好说也是一个公司,连赚钱的提前投资都不高兴,果然‘慷慨’。”

“投的越多,赚的越多,怎么,公司财政没钱了?这点钱都投不起?怎么说,VOC也是此时的世界第一公司吧?”

通译尽可能把刘钰这番话中的脏字都翻译出来,瓦尔克尼尔听到“公司财政没钱了”的反问,只能微微一笑,故作淡然,没有回答。

现在他没法回答。

因为,确实没钱。

之前锡兰移民的计划,已经上报给了董事会。

在香料伴随着人体四液学说失去药用光环、荷兰的垄断越发力不从心、英法普俄各国都开始重商主义打击荷兰商船的时候,其实董事会也知道,产肉桂、产印度所需的染料槟榔的锡兰,是个长远看来非常不错的赢利点。

哪怕不是将华人作为债务奴隶扔过去,利润还是有的。

刘钰说到了重点,只要投资的回报率,高于公司的平均股息,这就是一笔赚钱的买卖。

公司的股票,又不是说分成香料、移民这种,而是以一个完整的公司内部财务核算的。

东边赔了西边赚,最终算股息的时候是要合并的。

然而,瓦尔克尼尔却明白现在董事会的难处……说没钱可能有点不太准确,准确说法是批不下来足够的现金。

如今刘钰咄咄逼人,他又实在不能把这种难处露出来,那可真就让刘钰完完全全占据主动和先机了,日后的谈判气势一定会压的死死的。

荷兰现如今虽然开始衰落,其实底子还是很厚的。

七省也不是没钱,买了那么多的英国国债,每年付给荷兰的利息,就有将近400万两白银。

只不过荷兰的银行家们,只看利息和回报率,当年荷兰和西班牙打仗的时候,荷兰银行家依旧大笔大笔地给西班牙借款,连逼得荷兰决堤以水退兵的法国,还从荷兰银行家那借了2500万盾呢。

然而作为“自家人”的VOC东印度公司,情况过于特殊,财政上已经快要走到末路了。

不是借不到钱了,而是不敢借钱。

借不到钱,和不敢借钱,不是一个意思。

东印度公司有17人董事会,但实际上理论上的董事会有70多人。小市民,买个三头二百的这种,当然不算,自然没有发言权。

这17人属于不同的省,荷兰各省之间本也勾心斗角。

七省之间互相都要争取本省的利益。就像是对华贸易委员会事件,阿姆斯特丹省、泽兰省为“各个省派去直航中国贸易的船只比例”就闹出过大事。

泽兰还差点联合其余几家掀桌子,最后闹出了一个滑稽的对华贸易委员会。

17人为七省各自利益内斗也就罢了,70人的理论董事会成员,又不断地伸手要权,也希望进入决策层。

这70人里,有私人大股东,有各个城市的钱,只是着实没办法和阿姆斯特丹商会这样的大寡头争而已。

然而一旦有机会,还是希望咬一口分权的。

面对这种情况,17人团当然是团结的,但都是商人,解决的办法也就简单粗暴:高股息、高回报率,公司在我们17人的领导下,前途光明。

70多人的理论董事会想要拿权,肯定是要发动“群众”,也就是那些小市民股东。

然而小市民股东则不是很在意,到底是17人团,还是70人团,只要自己能拿到股息就行。

小股东一看,哦,3000盾一股的股票,几十年间,光股息就发了107665盾,股息是股本的30多倍。

那我闲的没事干,非得去问公司怎么经营的干啥?非得看公司财报和账目干啥?人家17人干的这么好,难不成你们那70人董事就能拿比现在高的股息?

超高的回报率,使得那70人的董事也没了气焰,不敢要权——许诺超高回报的游戏,法国人二十年前刚玩过一次,荷兰人已经连吃了郁金香泡沫、南海泡沫,外加法国的密西西比泡沫这三次大亏,虽然不长记性,但前一个教训还是太近了,实在是不太相信这种口头许诺的高回报率。

当初密西西比泡沫的时候,小股东、小市民们倒是质疑过17人委员会:妈的,人家法国的密西西比公司,承诺的年回报率是45%到65%,甚至半年内500块一股的股票涨到了18000,这是什么概念啊?只要拿出500块,半年后变成18000,啥也不用干,顶几十年的工资。

45%的年回报率是什么意思?只要拿出两年的全部工资投进去,每年啥也不用干,就能维系和之前一样的生活。

你们这17人是干什么吃的?一年只能给平均21%的股息?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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