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81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三观不同导致的巨大差异,使得一些在连富光看来理所当然的事,在刘钰看来就不那么理所当然。

比如奴婢、奴隶死了去买票埋葬,这不是赚死人钱吗?

赚死人钱,天理不容。

历朝历代,有赚死人钱的吗?哪怕王莽隋炀,也没赚过死人钱吧?

连富光等人觉得这当然要愤怒,故而实在难以理解刘钰那声阴阳怪气的呵。

可是虽不解其呵在何处,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了他真正想说的话。

“我等非是没有为善恻隐之心,而是以为此等以家产百分比征税的税法,乃恶政。”

“大人有所不知,荷兰这边还要征收遗产税。亦是按照家产百分比征收。这遗产税并不入济贫院,而是直接交予总督。而那千分之五,是在遗产税之外,另行增加的捐款。”

“凡有死者,第一件事不是前来吊唁,而是去清查家产,按照比例征收遗产税。”

“死者为大。哪有人死了还是收税的?”

“非只是我等不满,巴达维亚城中华人,皆有不满。”

“其一,死者为大,人死而去收税,此真丧尽天良。”

“其二,若济贫院接济鳏寡,则至宗族族堂何处?宗族族堂,本就是做此等事的,若此事官营,宗族松散,人心岂能敬重祖宗?”

“其三,这济贫院,救得是有病的、癫痫、麻风、寡妇、孤儿等等。凡城中之人,岂用接济?壮汉享受不到此等福利,反倒动辄被强迫捐钱,去救治病人寡妇孤儿。为何要用我等的钱,去救治他们?”

“城中之人等老后,自有人养老送终,济贫院之福利与我无关;城中之人病了,自出钱看病,亦有奴婢家人服侍;城中之人死了,妻女皆有遗产,何须济贫院来接济寡妇?”

“钱我等城中之人出,福利我等一点无法享受,谁人甘心?自古以来,做善事没有强制交钱的。遗产便是暴虐如隋炀,亦不曾收甚么遗产税。”

“城外多少穷汉,他们才需救济,可他们哪有钱捐给济贫院?况且,城外穷汉极多,这济贫院什么时候是个头?今日无钱,要我们出财产的千分之五;明日无钱,又出千分之五……无穷无尽。”

“也亏得朝廷出钱,将城外穷汉移民锡兰。若不然,只怕这济贫院要用我等的钱,去养城外那些人了。”

听到这,刘钰终于笑了,心道你想多了,荷兰人哪有这心思,直接杀光多省事。

“大人,能在城中住的,都交得起人头税,不需要救济。需要救济的,连人头税都交不起,自是没有遗产税,也不能指望他们捐钱。”

“我们交的钱,一分都用不到我们身上,谁人心里能不抱怨?”

刘钰闻言,缓缓地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赞道:“果然有理有据!”

心里却想,“人头税、米税、鱼税……凡此种种21种苛捐杂税,又有多少用在了你们身上?你们抱怨吗?”

第280章 都是生意(下)

虽然嘴上的话有些嘲讽,不过其实刘钰也能理解他们的抱怨。

往好了说,这叫人性的启蒙、人性的觉醒。

知道追求自己的利益,知道权利和义务的统一,甭管好坏,这也属于启蒙运动的一部分:凭啥要交钱?交税交钱是不是天经地义的?

听连富光的意思,好像这里面还有一系列的原因。

比如如果由政府部门办理社会福利,就会削弱宗族的重要性,其实也就是瓦解宗族。

比如慈善和社会福利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且在大顺捐款还能混个监生之类的有各种优待,而这里连富光等人本来也不交税,不需要这种优待。

以及最最重要的文化冲突,问死人收税,会招致华人的极大不满。

按连富光所说,也不知是最高等的华人反对济贫院,好像是城中的中层华人也反对。

这是真是假就让刘钰有些摸不清了。

就像是邱祖观出台的那个政策,要求家里的奴婢、奴隶死了得出25文钱才能安葬的政策,到底是巴达维亚城内的七八千华人都富的家里都有奴婢,触动了自己的利益?

还是说真的就是因为“死者为大”的概念,觉得赚死人钱不对,以至于满城皆怒,无人抬棺?

亦或是连富光根本没说实话,以他自己代表了城中七八千有居留证的中下层华人?

他心里泛着嘀咕,连富光却见刘钰伸出拇指成称赞他有理有据,忙道:“大人谬赞。我等唐人自有文明,许多事与西洋人并不相通。”

“主要还是这个遗产税,以及按照资产百分比强制助捐慈善一事,实在与我唐人格格不入,矛盾多生。实恶政也。”

“我等人微言轻,是以还请大人与总督相谈,免除此税,说清利害,实在是唐人不喜欢这等死后还要交钱的事。若非要行此政,恐日后有乱啊。”

刘钰心里已经生疑,总感觉连富光说的话有问题,就算不敢说假话,但肯定没说全。

“荷兰人是什么时候要行此从遗产百分比扣千分之五,投入济贫院赡养鳏寡孤独、衣食无依之事的?”

连富光咬咬牙道:“回大人,就在这几个月。还是因为城外匪寇作乱之事。”

“因着城外匪寇起事,总督颇为担忧,认为的确应该改善一下唐人的生存状况,否则可能唐人更容易加入乌衫党去做匪寇。”

“以前数万人在城外,自是杯水车薪,也管不过来。如今朝廷要把大量人移民到锡兰找活路,剩下的也就不多了。”

“但唐人下南洋者日多,早晚还是会有人不断涌入。城外匪寇猖獗,若是不改善底层的生存状况,略微给些福利,只怕他们都去投靠匪寇。或是将来再出暴乱之事。”

“我等非是反对济贫慈善之事,而是是否可以让这钱,从各项税收里出?”

刘钰闻言,哦了一声,心想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因为我们来过】?

城外的起义者,让荷兰知道最底层华人的待遇还是要稍微改善一下,否则就很容易拉杆子起义。

没有济贫院,那就跟着贼寇走?

可是连富光等人对荷兰人还是心存幻想,人家是公司,是要盈利的,怎么可能拿征收的各种税,投入到社会福利中?

现在荷兰人做不做慈善、是否改善底层人的生活,都没意义了。

来不及了。

就算做了,也没什么卵用。

况且又抠门,舍不得用征来的税补贴社会福利,反倒是琢磨着强迫中上层捐钱,正好把中上层也得罪了,倒也是好事。

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个兴办济贫院的制度,从连富光的说法来看,似乎颇为前卫。

有点像是信托基金、慈善基金。死后若是子嗣年幼,尚未成年,遗产领取年金,待成年后继承全额遗产,如果真的能做好了,似乎也还不错,也免得有宗族吃绝户、瓜分财产之类的事。

加之靠这些财产钱生钱,维持运转,持续慈善。从几十年前持续到现在,应该是有些手段技巧的吧?倒是可以学学。

但按连富光所说,又好像办的不是很成功,似乎大家都反对?

日后拿下南洋,不能凡是旧时代的政策就全都抛弃,还是要做到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

若此法真的有用,倒也可以保留下去。

心里也明白,单凭这些人的话,只怕十句话里夹着三两句假话,遂道:“这样吧,你在前面引路,带我去一趟公堂。公堂负责这些个慈善的,叫什么?”

“回大人,就是【weeskamer】,我们叫武直迷。”

“哦,那就一并过去,我去那边看看,顺便看看这济贫院的账本。”

“是,大人这边请。”

回话完毕,便主动在前引路,引领刘钰等人来到了巴达维亚的华人公堂。

公堂外,悬挂着两块木牌匾文。

【公者平也,平公察理;堂者同也,同堂论事。公堂者,所以奉公勤民。凡有利于公者,无不咨而谋之,举而措之,以笃庆士林也。】

【情有真伪,事有是非,非经公堂察论,曷以标其准。】

虽然不如大顺的县衙气派,只是个大型民居改的,但这公堂外立着的木牌上的字,已是有那么点意思了。

大堂内的桌上,摆着一套厚厚的《大顺律》,压在上面的,则是一套《巴达维亚法令集》。

许是没想到刘钰会来,连富光赶忙将那本巴达维亚法令集放在一旁,不再使之压在《大顺律》的上面。

可刘钰已经看到了,便问道:“你们平日断案,是依照《大顺律》?”

“正是。”

“若是《大顺律》与巴达维亚的法令起了冲突,听谁的?天朝与巴达维亚,熟大?”

这是个送命的问题,连富光也不敢回答,心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至于吗?

刘钰笑了笑,坐在正堂的桌上,抖了抖那本自己都没看过的《大顺律》,随便翻了几页,扔到了一旁。

心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朝廷没本事拿下南洋,若真的苛责这些人数典忘祖、以致让巴达维亚律法高于大顺律,那就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武直迷呢?把那济贫院的账本拿来,我要看看。”

现任的武直迷急忙将厚厚的账目拿来,上面当然都是汉字。

刘钰翻开,看了约莫小半个小时,终于看出来了点门道,问道:“你之前说的那个死后没人抬棺的武直迷邱祖观,是哪年担任武直迷的?”

“回大人,西洋历1705年。”

刘钰将账本往1705年翻了翻,发现这个账本,几乎是以1706年为分水岭。

1706年之前,大部分入账,都是主动捐助的,足见华人并不像是连富光所说的,一心只想着自己,也是有恻隐之心的,愿意做慈善的。

多的几十荷兰盾,少的三五个铜板,甚至还有一两个铜板的。

但从1706年开始,账目一下子不对了,收入暴增。

密密麻麻的出现了结婚“捐”款;死后“捐”款;烧纸“捐”款;垄断坟地卖坟,等等收入。

但连富光说的“奴婢死后必须花25文钱买坟地”的收入,只占很小的一部分,看来城内的七八千华人,并没有多少家里养奴婢的。

抖了一下账本,刘钰问道:“1706年,是出台了什么新规定吗?”

“回大人,那时候唐人多有无赖赖账者,经常假借离婚之名,赖掉一部分账目。所以甲必丹、雷珍兰、武直迷多向总督建言。那年便有了规定,所有唐人要结婚,必须要到甲必丹那登记,由甲必丹颁发结婚证。凡结婚,要向济贫院捐20文钱。”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必须要给甲必丹“喜钱”,因为只有甲必丹手里的大印才能压在结婚证上,不给钱是没法结婚的。这可不是工本费,而是甲必丹的“合法”收入。

刘钰冷笑一声道:“1706年之前,也没有结婚捐赠的钱。也就是说,从1706年开始,结婚也必须得‘捐’钱了,是吧?”

“连富光啊连富光,你说话说一半啊。按你说的,我还以为这巴达维亚的唐人百姓皆有奴婢,富裕无比,所以因此记恨邱祖观。”

“合着这是他当武直迷的时候,结婚也得捐钱、死人也得捐钱、烧纸还得捐钱。”

“他邱祖观巧立名目,死后没人给抬棺,一点不冤。”

“莫说没人抬棺,要是放在天朝,敢这么搞,死后碑都能给他上面兜屎,没人抬棺是轻的!”

“可怎么叫你一说,倒成了我唐人皆因反对‘死后收钱’这种文明冲突,才恨得不给邱祖观抬棺?账本上有奴婢的,本来就没几个人。”

“你这是拿我当枪使?借着‘文化冲突’的名,真正想说的是遗产税?你告诉我,百姓不给他邱祖观抬棺,真的是因为奴婢死后收钱才能埋,这种死后收钱的文化冲突犯了众怒?要是荷兰不取消遗产税,百姓都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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