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今日我以朝廷钦差之身份,与你们定个约定。这二三十个头领,我自带他们去见见外面的世界,看看你们要做的事到底能不能做成。”
“三年之后,我自会将他们放归。到时候若是还继续坚持这想法,我亦不管。至于冤屈……本官自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自有判断。”
说罢,举起手指天盟誓道:“我说到做到,三年后自会放归他们,到时候如何皆由你们。都散了吧,散了……再……相信朝廷一次。”
终究,朝廷的威严,以及朴素的人在做天在看对天发誓多半可信的善意,以及平日信服的大哥们的生命安全,让这些不知所措的矿工,在一些和被抓者关系密切之人的说服下,渐渐散去。
刘钰的手还在那举着,跟在他身边的军官小声道:“大人,朝廷的信誉,只能用这最后一次了。若是这一次说话不算话,日后在南洋,朝廷就一点信誉都没有了。”
军官好意提醒,刘钰看着渐渐散去的矿工,缓缓收回了手,无奈道:“难啊。难。换成是你在这里当矿工,若荷兰人来了,强制废掉锡币,而用荷兰发行的铜钱和银币,或者要求矿主必须等额兑换锡币银币,否则惩处。你会不会支持荷兰人?”
这军官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会……真要那样,我会觉得荷兰人是青天大老爷。”
“可是……荷兰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钰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来两文钱。
一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铜币,做工精美,北面印着清晰的“VOC”字样。
另一枚是矿工头领诉冤时候给的展示的锡币,天圆地方的孔方兄,粗糙地刻着“公司”字样。
“你是矿工,你喜欢那种钱?”
军官摸摸后脑勺,憨憨笑道:“自是荷兰钱。最起码是铜的。”
刘钰把那枚东印度公司的铜币一抛,点头道:“大家都喜欢用的话,那么这枚钱,就比这枚钱里面的铜,要贵。”
“在大顺,这枚铜币就是半两铜的价;但在这里,大家都认可而且喜欢,也确实比那些坑人的锡币、铅币好,那可能就是一两铜的价。”
“铸币,也是一枚生意,荷兰人出了名的吝啬,怎么可能会把这铸币的利,让别人拿到手?你问我荷兰人为什么会那么做,我告诉你,因为能赚钱,能更好的赚钱,赚更多的钱。荷兰东印度公司是家公司,仅此而已。”
“可即便只是为了赚钱,却只需要发行点大家都接受的钱,甚至不需要做其余的改变,就可能赢来民心。天主教自外而来,只要建育婴堂收养女婴,布医施药,义爱鳏寡,便可让数万人宁肯殉教也不叛教。”
“朝廷想要南洋的民心,真的很简单……但也真的很难。”
“民心民心,谁是民?收谁的心?你都知道朝廷在南洋的信誉只能用这一次了,我便不知?”
说罢,将两枚钱都递到军官手里,有些疲惫地背着手,离开了这里。
军官把玩着这两枚钱,细细体会着刘钰那句“很简单也真的很难”的自相矛盾的话,许久品出了一丝滋味,也跟着叹了口气。
回到港口,包矿的矿主齐齐跪在刘钰面前,谢道:“如此,多谢钦差大人了!朝廷恩德,我等永世不忘。”
见刘钰把这些领头的都抓了,也用朝廷的威严让这些矿工散去,自是觉得刘钰是在帮他们。
欲成大事,无头不行。只要把领头的几个抓了,这些矿工原本谋划的一些事也就做不成了。
这时候的组织还比较散乱,多半是靠结义兄弟、传教这种原始的会党模式组织的,头目一抓,剩下的也就没法做出大事了。
三五年后放归,想来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再说三五年后,人差不多都死一批了,换了新人,谁还认得谁?
这些包矿的矿主跪谢之后,又送来了两筐银币,为首的道:“钦差大人辛苦,这里有西班牙银元千枚,还请大人笑纳。”
刘钰瞥了一眼筐里包着红纸的西班牙银元,心说这些这里的土生华人,真的是离家太远了,实在不知道天朝的钦差大臣、侯爵是个什么概念。这是把我当要饭的了?一千个西班牙银元,老子为了这点钱就能供你们驱使?
挥手叫来随从,随手指了指那两筐钱道:“置办些酒菜,船员加餐。去吧。”
待随从离开,刘钰把这些矿主叫过来道:“你们就不能稍微有点良心?又是发锡币、又是扣工钱的,矿工能不起事吗?”
矿主一听这话,哭诉道:“大人,我们也冤啊,这不是没办法吗?我们也不容易,谁的钱也不是天上大风刮来的。几千上万人,一睁眼就要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跟外面的人,这都得用现银去买。”
“我们资金也紧张,每年得等到荷兰人来买锡之后,才能拿到现银。平日里若是给他们发真钱,那就周转不来了。”
“再说了,这些人都是懒汉,若是按月发钱,说不准领了钱就不干了,或是逃走了。所以才每年核算,每年发一次钱,这也是为他们好,免得懒汉不干活。”
“我们都有账目的,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这吃喝拉撒、抽烟阿片、妓馆女人,他们的钱也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啊。而且在矿区这,锡币也一样用啊。”
刘钰呵了一声:“看来你们也不容易。”
矿主也没听出来这是讽刺,连声道:“是啊。还请大人体谅我们的苦衷,莫要听那些刁民胡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若是我们干不下去了,他们不也都得饿死?”
“大人不曾做过生意,不知这资金流水的重要性。我们看似是赚了几个,但若平日发工资就发现银,这资金可就周转不来了。若按他们说的,这矿场定是要干不下的。我们干不下去,这些矿黑子不都得饿死?他们愚笨,根本不懂,但大人若是不懂那也就一样愚笨了。”
“其实我们虽在远陲海外,却一直心向朝廷,颇多感恩。这几年澳门这边卖的矿工,越发便宜;取消丁税入亩之后,亦多有人出海谋生。此皆朝廷恩德,我等都记在心里。”
“大人此番宣慰南洋,我等皆感念在心。日后若有驱使,自会报效。”
刘钰听完这话,心想这群人果然是在旧港土生土长太久了,就那句“他们愚笨,根本不懂,但大人若是不懂那也就一样愚笨了”,这要是放在大顺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商人敢跟朝廷大臣这么说话,早被摁在地上抽嘴了。
无视官威,这是不是也算是萌芽的一个证明?刘钰暗自想笑,心想应该算是的,不管是克扣工资、压迫矿工,内部代金券,这都妥妥的算是可以大书特书的资本主义萌芽。
毕竟这不是封建徭役,也不是农奴义务,而是自由自愿来做工的。
而且锡矿的生产是为了积累金银利润、甚至参与到全球贸易中去了,也确实为了提高效率采用一些新技术,大萌特萌。
一体两面的东西,哪能只要好的,不要坏的。包括走私紧俏物资给敌国、力求朝廷只收土地税不收工商税、压榨织工以致齐行叫歇、垄断行市操控物价、避开海关走私货物参与全球贸易,都萌。
虽然恶心,毫不仁义,可偏偏这就是萌芽的另一面。
只不过天朝的这群萌芽们,武德拉胯,内不能摁着皇帝的头立宪、外不能组织大军干废蛮夷抢地盘。既不敢、也无能力承担压迫和镇压千万人口数量级大起义的重任。
包括邦加岛上这群包矿的资产者,不在天朝,也还是废物。
旧港苏丹卖锡11银元一担,他们这些承包商只能拿7、8个银元,但凡有些资产阶级的武德,就该琢磨着直接把旧港苏丹干了,何必还得让封建主拿大头?
刘钰心说你们真是不成气候啊,你看看人家的布尔乔亚的武德,摁着国王的脑袋签条约、不听话直接剁头。再看看你们,劲儿全他妈往下使了。老子要是在这,早勾结荷兰人干废旧港的封建主了,7块变11,岂不比抠唆矿工的那几个子儿强得多?
能在这种势力混杂、封建主无力、本族人口众多的地方,混成这样,还得让人一担锡块白赚5块钱,真特么是布尔乔亚之耻。
这天下的事,真是指望不上你们。呸了一声,伸手勾了勾,示意矿主的头目靠前一点。
“我这就要走。你们这边的事,到此为止了。但我得留几个人在这。你们没什么意见吧?”
第276章 同样的荷兰人,不同的态度
“留人?”
矿主不解,心里有些虚,只好道:“大人是什么意思?如大人所言,这里不再是旧港宣慰司了。如今这里隶属于蓝无里国,这……这大人在此置派官员,似恐不合适吧?如此,似显天朝有南侵之意,倒让各国震动,也不合适。此事,也非我等能做主,还需询问蓝无里国国主方可。”
刘钰却道:“我这人,最信神佛。一生但求多做一些善事,积些功德而已。我留两人,又非是朝廷的人。不过是留两个人在这里,布医施药,多做善事,积我功德而已。”
“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一切照旧就是,毕竟你们也有苦衷嘛,我岂能只听一面之词?我只是做做善事,你也知道,我整日出海,这不做善事。行善积德,心里也不踏实。”
听到刘钰说这不是官方的人,而且还“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几个矿主连忙答应道:“若是如此,大人随意。我等在这里也算是有些势力,可保大人的家丁在这里无碍。”
只要不是官方要管这里,只要不改变矿场的制度,那做点善事也没啥。
而且说得跟真事似的,整日出海做点善事为自己积累一些功德,也确实正常。
刘钰随手掏出一枚玉牌子扔过去道:“我的人也不住在你们这,只是在岛上随意走动。但你们招子放亮点,真要是出了什么事,见了这牌子,就当是见了我。”
“大人放心,一定一定。我等定会照拂。”
“那便好。你们退下吧。”
挥手叫这些矿主退下,刘钰叫来了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当年收养的孤儿,如今都已是将近二十的小伙子了。
这批威海义学里学出来的孤儿,一部分留在了各个作坊学做技工、一部分学习最好的要作为科学院将来的种子、一部分早早就扔到了革命老区巴黎,剩下的这些都是这些年跟着刘钰身边学一些乱七八糟学问的心腹人。
未必是最聪明的,但一定是最和外面世界格格不入的这个时代的边缘人。学的也都不是诸如算术几何之类的东西,而是一些方法论、世界观、当官这些年总结出的组织术之类。
这些人不可能进朝廷当官,刘钰这个枢密院副使也不能开府有自己的属官,这些孤儿们如今也都渐渐大大,自是需要让他们历练历练的时候了。
“常言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今你们也都大了,也跟着我学了这么久。今日就算是一次考试吧。”
“你们学的都差不多,一会抽个签,谁抽中了,就留在邦加几年。”
“我与你些钱,你在这里生活几年,多多结交那些矿工、百姓。或是雇佣个医者,跟着你们深入矿区,免费行医;或是急公好义做宋三郎,谁急缺钱了便帮衬一二……这些我也不必多说,想来你们也懂。”
孤儿们也不急着抽签,问道:“先生,既是考核,何谓合格?”
“一文一武吧。文者,几年后我回来,要看到一篇详尽的考察报告。包括锡矿是怎么生产的、矿工的生活、每年几月份来船、耶教回教佛教信奉比例、众人对天朝的态度、矿工的诉求、当地豪绅除了卖矿之外还做什么生意等等这些……”
“武者,便是等我回来后,若叫你们振臂一呼,看看你们能拉起多少人,能信得过你跟你走。”
说罢,拿出一把签筹,孤儿们各自抽了一根,最短的那个把签筹一亮,笑着对其余人道:“兄弟们,看来我是第一个考试的。”
随后冲着刘钰鞠了一躬,说道:“先生放心,我尽力做好。”
刘钰伸出手,像是对待大人一样和这个孤儿握了握手道:“我会留个能打的跟着你。记着,还是要按照水浒故事里的江湖做派,做个众人信得过的急公好义的大哥就是。”
“先生放心,我省的。”伸出双手接过代表身份的玉牌,这算是压箱底保命的东西,也算是靠着借着朝廷的威势来以防当地一些豪绅势力者不开眼,反正刘钰带着带着舰队这么走一圈,有朝廷身份的人当地豪绅是惹不起的。
刘钰希望这些人先锻炼锻炼,还是按照旧时代的江湖套路,先在这里扎下根。
大顺缺乏文科生,这些人在这里扎根,也算是对南洋的第一手考察资料,而且是和刘钰相同的三观和方法的考察报告。
虽可能年轻幼稚,写不详尽,但肯定比这个时代大顺那边的官员写的言之有物,也更能抓住矿主、矿工、纯粹商业化贸易区的主要矛盾,和更为清晰的脉络。
大顺的官员一点不笨,很聪明,但缺的是这种观察世界的角度。
又叮嘱了几句后,将个亲信的护卫叫来,让个膀大腰圆行伍出身的护卫,跟在这个孤儿左右,护其安全。
想了想,自觉好笑,只是这个笑意别人很难理解,心想你若是剃个和尚头,这护卫改个蜷川新右卫门的倭人名字,倒也有趣。
“这里既颇多回教,旧港尤多。你便起了名,叫阿凡提。那护卫只说自己叫土马克。不过,记得啊,待我从欧罗巴回来,再下南洋的时候,若有本事,你便干成虬髯客。”
“阿凡提”自知干成虬髯客是什么意思,笑道:“知道了,先生。先生若再下南洋的时候,这里的事,哪里需要个虬髯客那样的豪杰?哪怕宋公明呢,也可成事。”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明白,此事急不得。若真是被逼着用了玉牌,这考试的成绩可是不会理想的。用了玉牌,管这里还是不是旧港宣慰司,官面上的人谁人敢动?
天朝钦差大臣的信物,还敢杀掉,那可比私藏个甲胄、蓄养死士之类的罪大多了。
原本自从旧港宣慰司废了之后,天朝的面子已经无用了。但如今大顺南洋的舰队护送刘钰一路耀武扬威、大有再复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势,天朝的颜面又涨回来了。
从刘钰这里领了便于携带的五斤黄金、一些墨西哥银币,几支短枪,便自去也。
……
邦加岛外,荷兰人把能拼凑起来的军舰组成了舰队,正朝着邦加赶来。
名义上是得了消息后,护送天朝钦差大人、南洋宣慰使。
实际上,是担心刘钰效一些旧事,直接夺了爪哇。
尤其是听说刘钰还带了一艘战列舰后,巴达维亚这边可谓是相当紧张。如今在整个东南亚,一共就两艘战列舰。
一艘英国的百夫长号60炮战列舰,在九龙军港趴窝修缮后,驶入了吕宋附近。
一艘就是大顺护送刘钰来南洋的天元号74炮战列舰,作为南洋舰队旗舰,要跟着钦差大人一路宣慰南洋华人,直到送至锡兰作别。
虽说荷兰人一个个自信无比,自认自己的海战经验丰富。
但是,海战经验再丰富,现在也没有一个船长敢站出来,说自己有把握靠一艘30炮的巡航舰级别的重型武装商船,单挑74炮战列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