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虽有官位、甚至爵位,但他只是个“四夷入朝的象征”,大顺官员们不喜欢他,皇帝对他的信任也几乎没有,能交流的人很少。
这种边缘人的生活,让他时不时会想起刘钰引诱他去自己感动自己、自己赋予自己的生命的意义——活下去,回到彼得堡,去拯救自己思慕的人,像骑士拯救公主的故事一样。
十余年前的接触,刘钰就看出来了,这个浑身黢黑的黑人,是个正统的俄国人:为生命赋予某种意义,为了这个意义承受极多的苦难与折磨,肉体痛楚,精神满足。
越苦,越爽。越苦,越爽。
若为了某个目标、意义,最好是救世或者为全人类、再低点就是为了某个别人,苦到极点,自己死了,无人理解,浑身腐烂被人遗忘,那简直可以封圣了。
汉尼拔其实很自卑,不管是在大顺还是在俄国,他都是外来者,是边缘化的人,是被隐性歧视的。
这种人,特别喜欢通过拯救他人使自己获得升华,通过扮演一种救世主的角色来体会到自己的价值,这是无法消除自卑感的人常常会陷入的优越情结的一种形态。
刘钰跟着汉尼拔学过要塞工程学和法国军校的课程,接触颇多,对他看的还是比较透的——纯正的俄国文艺贵族,要不后代怎么能弄出普希金呢……
历史上,汉尼拔和伊丽莎白的关系也算是相当好。
彼得死后,汉尼拔被流放到贝加尔湖附近的色楞格河修要塞,防备满清北侵。伊丽莎白上台后就把他提拔为了爱沙尼亚总督,还以一个黑人的身份,在贩奴的18世纪,混到了俄国陆军上将军衔,以及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其实汉尼拔也知道,刘钰只是把他当工具。
但汉尼拔自己对于自己能当这个工具,也是心存感激,甚至隐约感谢刘钰当初抓了自己之后,对自己多加保护和关照。
至于回到彼得堡后如何政变,这倒是不用刘钰教他,他既是个正统的“第三罗马”的贵族,自是对罗马特色的禁卫军政变耳熟能详。
从奥斯特尔曼伯爵那得到的消息来看,他的一些老相识现在也仍旧在禁卫军中,虽然碍于德国党的强势一个个装作忠臣,但心里怎么想的那也不得而知。
自己从大顺带回彼得堡的哥萨克不多,可政变这种事,有时候可能多出百十个人,就能有改变大局的能量。
刘钰为了让他安心,虽知道安娜女皇今年就得死,可也不好让自己当神棍,便道:“你且放心。到了那边,你可以先在哥德堡休息。你要缺钱就跟我说一声。天朝的海军和要塞工程学,以及天朝最为优秀的战斗工兵,都有你的一份功劳。这份情谊我心里记着呢。”
“若彼得堡有变,你星夜扬帆,数日即可登陆。你当初的好友如今应该也身居高位了,你就说去参加彼得大帝的诞辰纪念,怎么说他也是你的教父,这个理由应该无人能反对。”
第268章 蓝狗子
“再说你还有一个天朝男爵的爵位,有这个身份,彼得堡那边也不好对你有所动作。”
“法国人那边也说了,法国大使馆那边也有你在巴黎军校时候的同学。伊丽莎白公主也常在那边活动,只要胆子大一点,其实还是很容易的。”
“我也和你分析过了。现在新党、旧党都颇多不满。哪怕是旧党,也是愿意退而求其次,追伊丽莎白公主为正统。再怎么说,他也比那些连俄语都不会说的德国人,更俄罗斯一些。”
刘钰的宽慰并没有让汉尼拔减轻多少焦虑,可见刘钰的好意,也只好挤出笑容道:“只要我回答彼得堡的时候,伊丽莎白仍旧安康,剩下的事我并不担心。”
“以前在欧洲的时候,我常听人说‘拜占庭式的阴谋’。可是在京城读了很多天朝的史书,发现拜占庭式的阴谋算不得什么。”
“就像是天朝语言里的‘勾心斗角’,本来是用来形容阿房宫这个建筑的,但如今却成为了权力斗争的意思。我在京城住了十几年,成长了很多。”
闻此一言,刘钰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了,这到底是夸呢?还是贬呢?
只好尴尬一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道:“成长了就好。不管怎么样,日后咱们分道扬镳,但愿永无再见之日。”
“毕竟如果中俄再度开战,你若是辅佐伊丽莎白登基成功,以你对中国的了解、以及双方漫长补给线最适合的堡垒拖延后勤退兵战术,你应该是俄方主将。”
“而我,作为最会攻城的那个,免不了也要挂印出征。但愿,咱们日后一别,再无相见。”
汉尼拔也没有说什么感激天朝的话,算是彻底断了自己回天朝的退路,亦用力摇了摇刘钰的手道:“我知道俄国的未来,正如我的父亲所说的那般,在西方。也知道天朝的军力和财力,不是俄国所能匹敌的。”
“如果我真的可以辅佐伊丽莎白公主登基,我会尽力劝说,放弃东西双头鹰的想法。俄国的未来,在波兰和德国,而不是东方。”
“我也希望,我们再也不要见面,如你所言,再度开战,恐怕你我都是双方的主将。而我……打不过你。”
最后几个字,把刘钰逗笑了,也不管他是恭维,还是有感而发,松开手笑道:“好吧,我接受你的夸奖。”
两个人相视一笑,面上看,算是彻底解开了当年黑龙江江畔的私人恩怨。
这时候还不能说真正掏心窝子的话,而且两国外交就算掏心窝子说真话,对方也未必信。
刘钰去到那边是为了逆转外交态势的,俄国的态度关系到大顺是否可以把有限的财力物力都放在南洋。
这不需要十几年的京城生活把汉尼拔培养成亲中派。当然也不太可能。
此时大顺的文化制度和先进性,不是不好,也不是没有进步,而是不再如同汉唐时候对周边民族有碾压性的优势。
汉唐时候,自己十三四岁,别人三五岁;现在是自己三十岁了,别人却也二十了。
只要汉尼拔明白大顺的战争潜力到底有多大,使之成为一个清醒派就够了。
俄国需要一个真正明白大顺国力的人,才能让他们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
只要俄国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就会聪明地选择正确的对华态度。
……
等到该等的人都等到了,这一支规模远不如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舰队,缓缓驶离了广州。
一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一艘运载陆战队的运兵船作为护航力量,要一直跟随刘钰宣慰南洋华人,送到锡兰。
顺便测绘一下沿路的海图、海况,搜集沿途的情报,顺便彰显一下大顺的海上力量,迫使荷兰将有限的舰船用来和刘钰攀比。
刘钰这边的随行人员,一共搭乘五艘船,另外加三艘去往哥德堡贸易的大顺方面与瑞典合资的商船。
五艘官方船里,一艘装着采参人、纺织工匠、铁匠等一些技术工匠;一艘装着汉尼拔在大顺官军里招募的归化哥萨克。
一艘是官方的正船,旗舰。
剩下两艘,或是装着随行人员、大顺朝廷给各国宫廷的礼物,以及一批去往锡兰监督荷兰执行移民计划的官员。
从广州起航的时候,一艘巴达维亚方面派来的荷兰武装商船也加入舰队随行,为刘钰一行在前面开路。
这艘荷兰船要在刘钰即将抵达巴达维亚之前,离开舰队,先行前往巴达维亚,通知消息,为布置接待空余出时间。
庞大的舰队一路向南,抵达邦加岛的时候,就在邦加岛进行了短暂的停留,补给。
舰队的规模越大,需要的补给也就越多。
邦加岛对面,就是三百年前大明的旧港宣慰司,如今已然衰败。
这里处在马六甲海峡的卡口,向南二百余里就是巴达维亚和巽他海峡;向东百余里婆罗洲。
舰队在邦加停留的时候,很多当地的华人涌到港口,来参观这支朝廷的舰队。
当地华人豪绅也准备了酒菜、锣鼓、特来欢迎。
军舰鸣礼炮,随行护卫的陆战队在邦加岛举行了一次会操演练。
对于朝廷的这支舰队,当地的华人虽然表现的有些好奇,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和害怕。
本想着舰队炮声齐鸣、陆战队军操演练,会让当地的华人百姓欢呼雀跃,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看到军队操练之后,很多在这里做工的华人恨的牙根痒痒。
人群中,几个浑身肌肉突出、后背严重佝偻的华人矿工,看着远处在那操演的陆战队,忍不住骂了一声。
“官商相护,这群蓝衣服的狗东西来了,咱们的日子更难过了。娘的,蓝狗子跑到这里来了?”
若是这些参加过东征日本的老兵们听到这样的话,一定怒发冲冠,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但此时他们正在码头上,按照军官的指令在那演操,并未听到这样的话。
当地的华人商贾,或者在这里被称作“tiko”、经理、大哥、或者是承包商的矿主们,正在码头处焚香放炮,迎接这些从天朝来的军队,其乐融融。
远处骂人的几个矿工,也正是看到了其乐融融这一幕,才破口大骂陆战队是“蓝狗子”。
邦加这里有丰富的锡矿,也是当地的经济支柱。每年华人海商都会来到邦加,采购一些锡块,送到苏州,赶上过清明或者七月十五的时候烧锡纸用。
这些矿工之所以狂骂这些参与过征日作战、功勋卓著的陆战队,不是因为私仇,仅仅是因为在港口处的官员,正在和这些矿工恨到极点的华人经理们其乐融融。
他们在家乡的时候,就见识过官官相护、官商相卫的场面。
如今到了这里,受尽了同胞的压迫,但终究这里没有官府,还能组织罢工和起义来反抗,却没想到朝廷的蓝狗子居然跑到了这里?
这还反抗什么?如何打得过军队?
大顺不是满清,没有出海不得超过两年必须归来的法令,除了那些在松江有数万两股份的大商贾外,对正常出海谋生的百姓并无这样的要求。
所以在巴达维亚的糖厂,少了18世纪华人劳工的经典曲目:临近年关,开始打砸抢要工资,逼迫糖厂老板结算清楚自己的工资,以方便回国。
至于为什么要工资还要打砸抢?
百年后的美国资本家的套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在南洋华人资产者中上演了:他们发的是内部通行的代金券,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只能在内部消费。而这种代金券、或者说货币,用的是铅,别说拿回大顺,就是拿到糖厂外面,一毛钱都不值。
吃喝拉撒只能内部购买,定什么价,就是什么价。
嫌贵?拿着代金券去外面买啊。
买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地买内部的货物,一应俱全,赌局、鸦片馆、妓馆、吃饭、喝酒……只要你想要的都有,要是能让你过年剩下一分钱,老子就不是布尔乔亚。
所以原本历史上的巴达维亚,每年都会上演这么一幕:快过年的时候,华人劳工们开始聚集、起事,焚毁甘蔗园、毁坏作坊,要求把一文钱不值的代金券、铅币,换成能花的铜子、银币,也好回家过年。
而大顺没有出海不得超过两年必须归来的法令,甚至鼓励闽人出海谋生,归乡的愿景没有那么迫切,在哪活着不是活着?也就很难组织起来团结一致的起事,自是少了18世纪爪哇的经典一幕。
单就这个套路来说,在1700年就已经追平了1870年美国大托拉斯集团内部枪手、内部代金券剥削的套路,这都已经不是萌芽了,而是直接飞升到了托拉斯水准了。
这样的套路,一样在邦加上演着。
只不过要因地制宜,邦加是锡产地,所以不像巴达维亚那里的糖厂用的是铅币,而是用邦加的特产锡,作为货币。
当地的华人资产者,在这里承包各自的地盘,开矿,其实就像是一个个赛博朋克公司。
有自己的武装,有自己的疆域,有自己的矿场,有自己的枪手。
或者说,就是宋元买扑制在南洋的遗存。
当地的酋长或者首领,把某个地方包给华人经理,预付一定的款项。
比如预付8000银币的款项,按照8银币一担锡的价格,需要在年末支付100担的锡块。
剩下的,则是多产多得,你要有本事挖出一万担,那是你的本事。
华人经理自然是希望劳工只干活不吃饭,为了把海陆丰劳工的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取干净,他们也学习了巴达维亚的先进经验,给劳工发行内部货币。
人为规定,40枚锡币,可以兑换一枚西班牙银币。
而按照此时的物价,这一枚锡币,至少要有12两重,才能达到40枚锡币换取一西班牙银币的兑换比。
谁会铸造12两重的钱?邦加的锡币,都是铜钱大小的,怎么可能12两重?
所以,这锡币基本就是白票,只能在内部流通。
招工的时候,是按照银币的价格招的,听起来真的好赚钱呀,好好干几年,回家娶媳妇买地,好日子就来了。
但是,给钱的时候,是按照锡币给的——一个银元按照40枚锡币支付。
很多劳工干了一年,发现自己赚的这点钱,还不如等着七月十五给鬼烧纸的时候扒灰、偷锡来得多。
几乎每一个海陆丰来的华人,都在同胞经理的核算下,成为了负债累累的奴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