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刘钰死死盯着一旁的乔治安森,冷声道:“你的傲慢和无礼,让我很不高兴。来人!”
叫来了身边的亲随,当着英国人的面,写了一张条子,直接递给了旁边的杜普莱克斯。
“杜普莱克斯先生,请拿着这张字条去松江那领取十二万两白银。请帮我个忙,烦请贵国建造一艘战列舰,以我私人的名义,转赠给流亡法国的斯图亚特王朝的后裔作为其私有财产;剩余的请代为购买一批枪支,送给当年安妮女王之战中攻打英国的印第安人,并致以我个人的敬意。”
“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谁一世不痛快。”
说完,冲着已经完全被惊住了法扎克莱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的私人态度,不代表朝廷。只是这位乔治·安森先生的傲慢无礼,让我很不爽。我会将这件事禀告朝廷。”
“另外,法扎克莱先生,你现在应该考虑一下商馆关闭后的人员安排了。十二月份季风一来,闭馆后的职员就可以回伦敦了。请抓紧时间。”
转身就要走,法扎克莱抱住了刘钰的腿,不断的恳求,内心已经快要崩溃了。
这么搞,是要出大事的!
东印度公司为了能够在中国贸易,前朝天启年间就给了李旦等人好多的钱,希望那群在平户的大海贼们真的手眼通天,和朝廷拉上关系。
日食赌头事件后,天主教传教士在大顺如日中天,东印度公司是上书认错、认下了当年与荷兰一起袭击大明商船、强闯虎门的罪,这才得以扩展对华贸易。
好容易打开了局面,挺过了荷兰、丹麦的挤压、搞垮了奥斯坦德公司,终于盼到了大顺开启了外交,东印度公司终于等到了光明的未来。
可今天,竟是要全毁了!
今天这事,确实是乔治安森做的不对,这里不是印度,也不是加勒比,更不是那些非洲酋长的地方。
在那里惯出来的毛病,在这里用,这不是找死吗?去法国港、西班牙港的时候,敢不降旗吗?印度和中国虽然在地图上都是亚洲,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英国人从开始尝试请求贸易,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了,终于达成了如今的局面,现在全毁了。
他死死抱住刘钰的腿,恳求道:“侯爵大人!侯爵大人!息怒!息怒啊!”
刘钰停下脚,低头看了眼法扎克莱,淡淡道:“你们和西班牙开战,我管不到。朝廷其实也不喜欢西班牙。”
“但记住我的话,从鄂木斯克到吕宋、从朝鲜到越南,没有天朝点头,什么也办不成。”
“地中海的事,我们管不到;大西洋的事,我们也暂时无力。但是,在这里,在吕宋,天朝说不准英国赢,英国就赢不了。”
一旁的乔治安森已经呆住了,虽然面上还装出一副王家海军准将的高傲,但内心其实已经慌了。
本想着这件事打打嘴炮也就罢了,至少面上不输。可没想到刘钰根本就是个流氓,用极为恶心、但英国人相当熟悉的套路,来反戈一击。
当搅屎棍。
老僭越王现在还在流亡,头顶上是有英格兰和苏格兰王位宣称的。
刘钰出手就送了个大舰,还直接打脸一般让法国给当初袭击英国的印第安部落送一批枪,只是因为乔治安森的傲慢无礼。
十二万两白银是个大数目,哪怕只有三万两用于支援那些印第安部落,给英国造成的伤亡和损失就远胜这个数目。
而英国,却无可奈何。
同样是十二万两白银,拿到东亚,给谁呢?
给朝鲜,让朝鲜反抗宗主国?朝鲜会立刻拿着这十二万两白银上表,顺带把英国人五花大绑地送到京城;给越南、缅甸、还是日本?
对这些国家而言,十二万两白银就能挑唆他们和中国开战?
还是说,资助类似于老僭越王的角色?
问题是大顺这边没有,而且十二万两看似很多,可对于浩大的中国搞扶植造反这一套来说,真的是九牛一毛。
大顺确实是去不了泰晤士河口,但大顺的白银却能到泰晤士河口。
放到法国,西班牙,白银依旧还是白银。
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乔治安森此时已经后悔起自己之前所坚持的那一点毫无意义的不讲理的尊严,知道今天闯了大祸。
如果将来老僭越王和詹姆斯党真的发动了政变,自己是要承担责任的。这件事,只怕议会会让自己背锅,本来好容易打开的外交局面,很可能因为自己毁了。
本身英国就有和荷兰一起在天启年间劫船的前科,法国从路易十四开始就一直和大顺有高规格的官方联系。
一时作为爱国者的脑热和尊严,闯了这么大的祸,乔治安森脸部抽搐了一下。
法扎克莱急忙起身,一把拉住了乔治安森往下跪。
乔治安森虽然面上还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借着这个台阶跪了下来,否则以他多年海上生活的磨砺,一个东印度公司的高级馆长怎么可能拉得动他。
乔治安森的膝下虽有黄金,可这种情况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闹将起来,回去自己的前途可能就毁了。
心中虽有无限的恨意,却也只能忍住,只想着日后复仇。
刘钰倒是不在乎,这种人本就琢磨着对华开战,自己退让也不会感化他,那又何必在乎多一个仇视的?
他也不想和英国真的在这时候闹僵,只是借着杜普莱克斯,来告诉英国人,以及其余国家,大顺睡醒了,而你们没有秦始皇,四分五裂,大顺有一万种办法恶心你们,而你们却无可奈何。
就现在六千人远征牙买加都能半途废掉两千的水平,收起那份傲气,什么时候拿下印度做跳板、能完成军事后勤改革一次性投送万人规模的时候,再来这里展示自己的狂妄。
法扎克莱听说过刘钰殴打荷兰水手的事;也有传闻说刘钰的老师是耶稣会中华教区副会长戴进贤,可能是个秘密天主教徒;更知道刘钰狂热好战者的名声。
眼看这件事真的要闹成大型外交灾难、眼看东印度公司百年的尝试要毁于一旦,他真的是几近崩溃。
此时终于拉着乔治安森按照大顺这边的规矩认错,连声诉求。直到乔治安森也无可奈何地认了个错,想着把这仇恨和侮辱记在心里,将来百倍奉还。
刘钰这才转身,冷声道:“罢了,既有这个态度,那就算了吧。记住,到了外面,做错了要认错,挨打要站好。”
“这里不是印度,也不是非洲。收起那些在那种地方惯出来的毛病。”
“在这里,守这里的规矩。”
“传令,拖走一艘英国的巡航舰,在外海击沉。以儆效尤。如果有心开战,那我等你开战。如果无心,老老实实选出一艘巡航舰。我给你半天时间。”
也没有当众把已经给出的条子要回来,一脸不高兴地离开了百夫长号。
第257章 启蒙工具人(上)
刘钰一走,确定刘钰已经下船离开,并且听不到他的声音后,乔治安森就拔出了剑,怒吼道:“这是侮辱!是对英国的侮辱!”
法扎克莱皱着眉转过身,脸色极为难看。
公司现在好容易打开了局面,马上就可以扩大对华贸易,公司已经开始在议会活动,准备减少茶叶进口税,从而打击走私贩子。
一旦游说成功,公司的利润和茶叶销量将会几何级的增长。
哪怕喝茶的人不加增,只要降低关税,单单从走私贩子手里夺回的市场,就足够公司对华贸易的利润翻番。
既然大顺要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强行合作,英国又不好明着反对,那就只能釜底抽薪——无法垄断货源地,那么垄断市场占有不就得了?
瑞典那点人口能喝多少茶,英国人当然心里有数,大部分都经茶叶走私贩子的手到了北美殖民地。
殖民地百姓为啥非要喝走私茶?因为海关茶关税太贵。为什么要喝茶?因为茶好喝。
原本出台《茶税法》要等到三十年后,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东印度公司财务状况,从而对茶税减免,引发了走私贩子在北美的各种倾茶活动和反叛。
但现在大顺主动和瑞典合作,英国东印度公司已经有些急躁了。
如果原产地直接下场做生意,那么还能指望垄断货源地吗?
就算大顺是个很“讲道理”的国家,法律不会在出口、拿货的问题上偏向自己人,但英国东印度公司怎么和土生土长的大顺商人比拿货?
而且大顺这边的贸易公司里,一大堆朝廷官员的股份,大顺官场什么样法扎克莱太清楚了。上面一句暗示,下面就能让竞争对手拿不到货。
哪怕皇帝出于外交考虑,表示允许正常贸易,法扎克莱确信只需要刘钰一句话,福建那边的官员就要卖个面子,英国就拿不到武夷茶。
前几年在广州,为了堵截瑞典东印度公司,英荷法丹等联合一致,使尽手段,送礼行贿,让瑞典人在外销瓷上一直拿不到货。可瑞典人和大顺这边刚刚合作,就立刻能够拿到英国人梦寐以求的好货。
既然有能力让想让其拿货的人拿到,那么也就有能力让不想让其拿货的人拿不到。很简单的道理。
这种关键时刻,军方的人竟是惹恼了大顺这边足以影响外交政策的大臣,法扎克莱已经相当恼怒,认为简直是个蠢货。
这种人只适合打仗,根本不知道为何要打仗。
“舰长先生,我必须要警告您,在这里,请遵守这里的法令。请不要把在加勒比或者印度的那种傲慢带到这里。”
“不说中国方面可能会产生对英国的巨大敌意从而威胁到英国的安全,就是东印度公司一年几百万的贸易额,您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如果影响了公司的贸易,以及好容易打开的局面,我想后果您是清楚的。侯爵大人说的没错,从鄂木斯克到菲律宾,没有大顺的点头,什么事都做不成。”
“公司正在谋取东南亚的利益,我希望军方不要生出事端。如果你再有这样的行为,我很难保证舰队还能在中国的港口获得补给。”
“您可能不清楚,他们皇帝的一句话,就足以让港口的人不会选择和英国旗帜的船贸易。请您清醒一些。”
乔治安森觉得有些恶心,自己和法扎克莱是一国的同胞,可这种时候法扎克莱居然站在对面来指责自己。
“为了詹金斯的耳朵,我们可以同西班牙开战。而我作为王家海军的准将,受到了这样的侮辱,您却站在中国那边指责我?”
“商人只知道利益,永远不知道国家的尊严!”
“荷兰人和法国人打仗,阿姆斯特丹的军火贩子让法国人用荷兰枪打荷兰人。你们这群商人总有一天会让英国也遭受这样无耻的背叛!”
法扎克莱冷笑道:“准将先生,您不应该在伶仃洋里找到英国的尊严。我说了,您想要的那种尊严,要去印度或者非洲酋长那里去找。”
“尊严和贸易,在这里不能共存。公司的人对待大顺的官员都要跪拜,包括哪些傲慢透顶的法国人也是一样。你可以去澳门看一看,那里的评议会的人即便面对当地的县令,依旧要行跪拜礼。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
“他们中国有句话: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如果不想遵守这里的规矩,他们并没有说不准离开。”
“或者,准将先生希望大顺的海军结盟西班牙,运送两万能够轻松击败俄国的精锐陆军,帮助防守菲律宾?这件事,差一点造成严重的外交事故,公司会向议会提出质疑的。”
“海军选错了人,您不适合来中国。如果天黑之前您没有让出一艘巡航舰以示认错的诚意,东印度公司将会拒绝与您的任何合作,并且拒绝支付购买补给品的汇票。”
拿出东印度公司的大杀器,买补给品的钱要经东印度公司支付,回去后于伦敦兑换。
撂下了狠话,再也不理乔治安森,急匆匆下了船,准备再去见见刘钰。
如有必要,东印度公司可以拿出一条船,供以儆效尤之用。
船很贵,但相对于对华贸易的全额,仍旧不值一提。只要能让刘钰消火,一艘船根本不算什么。
法扎克莱一走,安森气仍不消。
船上的随军牧师瓦尔特,走到安森的身边,安慰道:“准将先生,中国本就是一个黑暗、野蛮的民族,他们的历史也几乎是禁止的。长久的封闭,让他们和野蛮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不管是信仰邪恶多神时代的希腊人、埃及人还是中国人,他们都一样。”
“都有一个同样的虚骄讹见,认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较古老,早就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而他们自己所回忆到的历史要一直追溯到世界本身的起源。他们认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就和世界一样古老。”
“他们把自己的经验,作为衡量世界一切事物的标准;用身边的事物,去评判遥远未知的事物。”
“所提,他们有一种野蛮人一样的傲慢。这都是可以预见的,并不值得您如此愤怒。”
这句话其实放在此刻,用在哪个民族身上都一个鸟样。
随军牧师理查德·瓦尔特,是基督徒,所以这话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只能把这种人类封闭时代的通性,加诸于信仰多神教的希腊、埃及以及偶像崇拜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