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一旦罗刹人自北边调兵南下,打退了刘钰,顺势而下攻取翰朵里卫,沿江而上攻击吉林、切断了大军的后勤粮道嫩江松花江怎么办?
赢了意义不大。
输了则可能对整个战局产生极大的影响。
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这一次调集兵力,西攻东守,这是既定策略。
抽调精兵,加入西边的野战集团,松花江流域所剩的人本就不多。
固守还行,可出兵反击,就很容易被罗刹人抓住空子。
凡战,必要未虑胜、先虑败。
刘钰的奏折最后,满篇都是攻取的好处,却丝毫没提万一失败被罗刹反击切断松花江的害处。
年轻人要有锐气,要有争功之心,否则暮气沉沉如老人,那也叫不得年轻人。
可锐气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锐气也要为大局让步。
“把那个送奏折的人带过来!朕要问问。”
吩咐下去,很快,被刘钰派来送奏折的人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只看了一眼,李淦有些心软了。
眼前这个士兵约莫也就二十岁出头,既是能选入跟着刘钰去永宁寺,那都是去过战场的。
将近一年的征途,这个士兵的脸黑乎乎的,头发乱蓬蓬的,小小年纪满脸都是没法剃掉的胡子。
衣服更是油脂麻花,看上去如同京城街头的乞丐,扎束的头发像是枯草,腰间缠了一条用兽皮做的皮带。
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常年不洗澡的那种仿佛羊肉闷馊了的味道。
看看这个士兵,大约也能想到刘钰是个什么情况了。
这一路都没有驿站,也没有后勤补给,估计马都已经杀的差不多了。
上一次问了一下,李淦知道刘钰在学李将军,与士兵同食,并无殊异。只是上一次询问棱堡之事,那个士兵提前洗了澡换了衣服,这一次的士兵就保持了原来的生态。
跟在李淦身边的太监觉得这味儿有些反胃,可看着皇帝也没有捂鼻子,只好强忍着。
“起来吧。朕问问你,刘钰如今大约在哪?”
“回陛下,刘大人如今应该已过了乌苏里江。大人差我回来的时候,正在和几个长发女真的首领见面。”
长发女真,就是不剃金钱鼠尾的赫哲人。明末时候,后金对他们的控制也很有限,因此在被抓到八旗里去之前都是披发的。
这些区别李淦还分得清,沉吟片刻,问道:“跟随刘钰一起的朝贡诸部,能有多少人?”
“约莫二三百。”
“刘钰说在永宁寺夺了罗刹人三门炮,那炮有多大?”
“皆小炮。一人多长,弹不过二三斤。”
听到这,李淦疑惑了。
刘钰的第一封奏折写的很清楚,可以说朝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棱堡难攻。
就靠这点人、就靠着三门破炮,刘钰凭什么敢说尝试着攻取一下罗刹的堡垒?
那罗刹堡垒的图,李淦也见到了。问了问朝中懂西洋圉守之法的人,也都认为那个城堡修的很好,毕竟从明末到现在已然八十年,不断加修,早已不是明末时候的简易模样。
就凭这点力量,刘钰凭什么敢说这话?就算另有办法,仅靠这点人可是不够的。
一瞬间,李淦一下子想到了刘钰上一封奏折中看似无意提及的一件事。
“那个翰朵里卫城的年轻人,就是夺炮的那个,叫……叫……”
这样的小人物,爹又不是公爵,不过是个折冲都尉,皇帝自是记不住。
“回陛下。杜锋。”
“对,杜锋。他与刘钰关系如何?”
“此人亦懂西学,刘大人对其极为爱护。”士兵说得到,语气略有些酸,当日夺炮的事,事后看来,谁都能干,可是刘钰却把这功给了那人。
“嗯……呵。”
哑然失笑。
这样一来,李淦就全明白了,明白刘钰所依仗的兵力到底是什么了。
胆子大一些,对自己的本事自信一些,五六百再加上翰朵里卫城的几百兵,或许真有胆子去试一试攻下罗刹人的堡垒抢个大功。
若不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数百人驻守的堡垒,就靠那几百人、三门小炮,纵然韩白复生,恐也无能为力。
至于那个杜锋,就因为懂西学就极为爱护?
恐怕不是吧?只怕极为爱护的原因,是那个杜锋有个折冲都尉的爹,这才是爱护的缘由。
只怕当日刘钰潜入罗刹堡垒的时候,便已生出了这般的想法。
拿着把柄,逼其老子和他一起干。
这点小伎俩,在年轻人里也算是有点手段了。
可经历过太子之争、看朝堂诸位大人表演了八年的李淦看来,这就像是秃头上的虱子,简直浅白的可笑。
“倒是有趣儿。”
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微微一笑,回到了行营帐内。
提起笔,李淦没有严明申斥刘钰的大胆想法,也没有强迫刘钰立刻返回不要留在那胡闹,而是写了两封奇怪的旨意。
第一封是给翰朵里城的折冲都尉的。
话很简单,就一句话。
“自古罚罪,论迹不论心。边军巡边,其有罪乎?”
第二封是给刘钰的,话同样简单,也是就一句话,用的是当年太宗说过的一句话。
“身后有余忘缩手、待到无路想回头。”
前线战事瞬息万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常有的事。李淦觉得,若是有这两句话,刘钰还能继续去干,那是他的本事。
若能干成了,当然好,可以吸引罗刹人的注意力去往东边。
北边第一战马上就要开打了,谈判的底线是底线,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具体能谈成什么样、比底线高出多少,还要看打成什么样。
刘钰说那座堡垒里来个个精通营造的罗刹将军,真要是修成了坚固的要塞,在谈判之下若是拿不下来,这就要成为罗刹人手里的筹码。
之所以李淦觉得刘钰有些胡闹,还是因为先虑败后虑胜。
再者他也确实不相信刘钰有办法靠那点人、连炮都没有就拿下罗刹人的堡垒。
万一到时候久攻不下,北边的罗刹人支援,到时候前后掩杀,借势直扑嫩江、松花江汇合处,威胁粮道,那可就是对大局极为不利。
新顺开国最难的一战,就是当年的荆州之战。
太宗李过之后无数次说起那一战:如果当时太信任何腾蛟、没有设伏阵斩勒克德浑,如果大军在荆州城下久攻不下,勒克德浑忽然从背后杀出,那么这天下怕是要剃发易服了。
这故事李淦自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对于这种“久攻不下、援兵杀出反击”的战事,最为紧张。
只是他远隔千里,不能知道前线的具体情况,万一刘钰真有什么办法可以攻下呢?
那对日后谈判也确实大有用处,尤其是在知道罗刹人有意加固堡垒的前提下。
所以他也没有把话说绝,而是用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旨意。
要么,刘钰真有通天的本事,就靠手底下那三百多人加上二三百要来朝贡的部落民干成。
那也不影响翰朵里卫城的防卫。成了最好,败了无伤大雅。
要么,刘钰的办法,足够让翰朵里的那个折冲都尉觉得有搞头。
不是因为儿子被人拿捏着必须干,而是有功在眼前自己真的愿意干。这两者截然不同,李淦相信一个老边将会有自己的判断,至少比自己坐在数千里外看的清楚。
写了这两句话,应该足够了。
第053章 选择
黑龙江畔的营地里,刘钰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几个被俘的俄国人。
为了能够在这场战争中抢到更多的功劳,可谓是殚精竭虑了。得用些技巧,正面攻肯定是没戏的。
送回去的奏折上影影绰绰地表示自己准备干一票大的,也算是提前给皇帝打个预防针。成不成,试试才知道。
嘴里嚼着玩的草茎已经一丁点青草味都没有了,把混合着草屑和绿水的唾沫吐出,指着远处火堆旁的一个俄国小伙子问身边的老把式道:“那个鸡粑粑颜色头发的叫什么?”
“米哈伊尔,或者叫迈克尔、米迦勒……就那个大天使的名。是个跟着白令出来的实习生。大人问他作甚?”
“没啥。问他借点东西用用。”
老把式扭头看了看米哈伊尔,奇道:“他有什么可借给大人的?地图之类的,都被大人收走了。”
刘钰伸出一根手指头,划了划自己的脖子,笑道:“这不是还有个项上人头吗?可以借来用用。你去,把那个探险队的副队长,不是那个大副啊,是那个罗刹的副队长叫过来。”
老把式应声而去,不明所以。
这一路上,刘钰都在观察这几个被俘的俄国人。发现这个叫米哈伊尔的小伙子好像和那个叫阿列克谢·切里科夫的副队长关系不错,两个人时常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探险队的组成很有意思。
队长和船上大副都是外国人,副队长是个俄国人,半数成手的探险家、绘图者;半数实习的小伙子。
副队长切里科夫此时正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盼着眼前的茶壶里的水快一点沸腾。
在切里科夫眼中,对面的契丹军官还是很大方的。他烧水的这个图拉兵工厂生产的铜水壶,那个契丹军官并没有没收,而是继续让他们使用。
在俄国上流社会才能喝到的茶饼,在这支契丹探险队里不过是饭后的配给品。切里科夫等人也分到了一些。
黑龙江畔的夏天也并不暖和,夜里草叶上总是湿漉漉的,这时候喝上一壶茶,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被俘的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但是切里科夫一直试图逃走。
那些丹麦人、瑞典人,契丹人给他们的开价很高,并且承诺如果有机会,可以送他们在南方坐荷兰人的船回去。
唯独他们这些俄国人,那个契丹探险队队长的态度一直不清楚。切里科夫怀疑这些契丹人是不是已经对俄国宣战了?
队伍里流言很多。
有人怀疑,契丹大汗要学拜占庭人,要组建一支瓦兰吉卫队,所以他们这辈子就不要想着回俄国了。肯定会被送到他们的都城里,穿上丝绸的衣服,作为契丹大汗的瓦兰吉卫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