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哪怕现任的法国海军大臣,也未必能够熟练地从无到有的搭起海军,毕竟他是在完整体系下的制度人,而不是开创制度的建设者。
瓦尔克尼尔想着这奇特的命运,却不会知道在刘钰眼里,北上抗俄那一战最大的收获不是三千里江山,而是把俄国最精华的一支探险队俘获了。
北方的那三千里江山,大顺有时间优势,迟早的;但那支被俘获的探险队,才是决定了大顺今后命运的战利品。
北方大顺有时间优势,而南洋大顺只能只争朝夕,优势在荷、英这边。
四十年前的阿姆斯特丹毕业生,导致了如今阿姆斯特丹商会指派的巴达维亚总督忧心忡忡。
这种仿佛宿命一般的命运,让瓦尔克尼尔有些无可奈何。
思索了片刻,说道:“那就让这些人上岸吧。你当然知道,在远洋航行的水手是怎样的一群恶棍。今天巴达维亚的妓院、酒馆和赌场,将会狠狠赚上一笔。不过,尽量不要和这些恶棍发生冲突,如果他们闹事,告诉我们的士兵,不要私自处理。直接和中国这边的船长大副和水手长沟通。”
“还有,通知那些上一次在天津港和大顺水手斗殴的船员,一定要忍耐,不要找茬打架。既不是同一批人,这时候也不是打架的时候。”
瓦尔克尼尔已经确信这些人应该确实只是去南半球寻找岛屿,为许多年后的金星凌日做观测准备。
在苍茫的大海商饥渴的水手们一上岸,会是什么模样,作为巴达维亚的总督他再清楚不过了。
实在是担心这些喝醉的水手打架斗殴,引发一些剧烈的冲突。到时候刘钰这边说不定就会找到一些借口找茬。
而且前些日子,在天津被刘钰带着水手殴打的那群船员也返回了巴达维亚,瓦尔克尼尔实在担心这些荷兰水手心存报复,和这一批中国水手打起来。
就算这些人不报复,喝醉之后在妓院里闹事的水手,只要一有船靠岸就会出现。
水手都是一群亡命徒,真闹僵起来,动刀动枪甚至直接从裤袋里掏出手雷、或者扫甲板的手炮,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旦爆发了流血冲突,这些水手倒是不足为虑,探险船上不会有太多火力。就怕被有心人借机生事就麻烦了。
现在瓦尔克尼尔真的是对刘钰来访一事怕极了,怕到哪怕出现了中荷水手喝醉斗殴的事件,他也不敢审判,只能等到刘钰来了之后双方协商,免得被抓到战争理由。
很快,巴达维亚城里休假的荷兰水手都被召集起来,宣读了总督的命令,禁止和靠港的中国探险船水手发生冲突。
为此今天临时加派任务,清洗甲板,不得前往酒馆、妓馆等命案多发地。
而靠港的几艘大顺探险船上,水手们正欢声雷动地领取薪水,一些威海的水手已经迫不及待。
此时海上的规矩就是这样,船一旦靠港,而且是那种靠谱一些的港口,会立刻结算水手的工资,供水手们挥霍。
这些水手们也是憋疯了,从威海起航走北方航路去了北美,又从北美顺着洋流到了南美,跨过太平洋,在南半球转了一大圈。
一路上也不是没有发泄的机会,很多岛上也有土著,有时候免费图个乐,有时候只需要一些简单的货物就能来一发。
但虽说船上憋得久了那也无所谓了,水手中若是清秀一些的都不放过,但终究到了巴达维亚,这里有符合自己审美的人。
水手们并不知道他们完成了一项怎样的壮举,也不知道在南半球和当地土著发生冲突、被舰队长和测绘员命名为“新苦兀”的岛屿水草是怎样的肥美。
或许也知道,但无所谓。
他们现在只关心三件事。
巴达维亚的酒馆,有没有上好的甘蔗酒?
巴达维亚的妓馆,今天会不会涨价?
巴达维亚的赌场,敢不敢营业?
早就有人谋划好了,到了巴达维亚后就直奔赌场,若是赢了就拿钱走、输了就直接掏枪闹事。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想着威海还有几千弟兄、几十艘战舰,这些琢磨着赢了就走、输了就闹事的水手浑不在意。
水手未必都是道德意义上的人渣,但这个时代的船员生活,不得精神病、不成为道德人渣的水手,一定凤毛麟角。
大顺这边的水手也不是特殊材料做的,当然也不例外,谁在狭小的船舱里生活一两年都会有轻重不一的精神病。
但这个时代想要成为日不落帝国,就要靠这些人渣、恶棍的肩膀扛起来。良人家的孩子,但凡有三亩地,谁去当水手啊。
叮叮作响的银币分发到水手的手中,这些在“新苦兀”陪着军官测绘了好几个月海岸线、又向西航行确认南方大陆不存在的水手们,领到前后,飞也似的下了船。
听着巴达维亚街区里熟悉的华人声音,土话中也有夹杂着福建、广东官话招揽生意的叫喊声,水手们并不是像那些想象中的场景觉得听到乡音涕泗横流,或是跪下亲吻土地,而是发出了一阵狼嚎般的叫声,以及胶辽地区颇有特色的叫骂声。
终于……终于有可以把用命换来的钱,花出去的地方了!
苦难的航海探险,终于结束了。横渡了太平洋的他们眼里,巴达维亚到威海的距离,就像是拉屎的船头到桅杆那么近了。
船上,已经六十岁的老白令正在和威海那边的军官副手们整理海图,将几大箱子的海图仔细分包好,并差人去巴达维亚去买沥青,以封装存放海图的木箱。
这个时代,环球航行已经没有什么历史意义了,关于环球航行最后剩下的一块空白,就是战舰舰队的环球航行。
显然,大顺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为这一片空白抹上属于自己的蓝色。而他们也不知道,创造这个历史的英国舰队和舰长,此时已经靠近了广东。
甚至,这一次横渡太平洋,也算不上亚洲的第一次。日本早在天启年间就已经完成了。
但,这一次的航行,在白令看来,可以算是为他的探险生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也算是为那些年轻的、完成了这一次探险的大顺海军军官们开启了新的篇章。
第252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二)
这一次的探险,船队确认了亚洲和美洲之间并不存在路桥,也确认了传说中从南极延绵到热带的南方大陆并不存在。
但在南部大陆,他们发现了几座巨大的、让这些原本是良家子耕战出身的军官们兴奋不已的岛屿。
上面水草肥美、气候宜人,虽然四季和北半球是反的,但终究不像是热带地区那样让这些祖辈是陕西或者河南出身的人感到闷热厌烦。
在那里,他们发现了鲸鱼、海豹,于是将那里命名为“新库页岛”,或者,“新苦兀”。
因为就像是之前威海那边的探险绘图一样,那一次他们确认了库页岛不是一个半岛,距离虾夷也只有一道不算宽的海峡。
而且那里也也有很多鲸鱼、海豹,威海那边的公司早已经开始在库页岛疯狂地捕杀鲸鱼、海豹,或是用来熬油、或是用来做肥皂蜡烛。
新绘制了海岸线图的那两座南方的大岛屿,既有鲸鱼海豹,也是分为南岛和北岛的,中间也有一道海峡相隔,岛上也有相信万物有灵的土著,于是就命名为了新苦兀。
白令对照地图,以及在荷兰上学时候的经验,得出了结论,这座岛屿就是当年荷兰航海家发现的“新泽兰”。
荷兰人发现的,当然会用荷兰的名字。大顺这边不认得泽兰是哪个省,自是叫了新苦兀。
名字换了,可岛还是那个岛、气候还是那个气候。
当年发现了新泽兰的航海家斯塔曼,评价这个岛屿“一文不值”。
而百年后踏上这座岛的大顺耕战良家子们,惊呼此“天赐之地”。
岛还是那个岛,不管是“一文不值”还是“天赐之地”,都没有错。
对荷兰而言,荷兰需要的,是诸如苏拉威西、安汶、班达、锡兰这样的地方。
有欧洲畅销的香料、有足够的人口基数、有比均价50英镑的黑奴便宜到十分之一的泰米尔奴隶、有勤劳且逆来顺受的华人的地方,才是值得在乎的地方。
而大顺,恰恰反过来。
大顺这群耕战出身的良家子,甚至于皇帝和大臣,喜欢的土地,既不想要人口、也不太在乎奇怪的贸易品。
相反,土地、四季分明、蚊虫稀少、能够耕种、没有已经在那种地的人,这才是大顺眼里的“天赐之地”。
比如西域的伊犁河谷,四季分明,可以耕种,即便那里只有陆路可通移民成本高昂、即便那里蚊虫多到能咬死人,可依旧是官方认可的好地方。如果没有复杂的、乱七八糟的各种族群在那,你来我往你打我打的,那就更好了。
南洋,并不是这些耕战出身的良家子军官们认为的“好地方”。
又热、蚊虫疾病也多、乱七八糟的族群也多、宗教也乱。
他们虽然上了船、虽然学会了用六分仪、学会了操帆,但骨子里,依旧还是耕战派的,天然喜欢那种适合种地的地方。
他们评价一块新发现的土地好还是坏的标准,当真是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简单。
能种麦子吗?能。好。
四季分明吗?夏天热冬天凉吗?分。特别好。
白山黑水之间土地虽沃,但太冷了,而且沼泽遍布、蚊虫满天,老虎吃人,相对那里此时看来,似乎还是差了一些。
他们越过太平洋往东去的阿美利加,虽也好,但终究太远,中途也没发现什么可以做跳板的地方,那就只能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
虽说他们拿着的文书上,说是去南半球找日后金星凌日测地日距离观测点的,可实际上一些核心军官明白这不过是寻找“缓解人地矛盾之地”、“锻炼水手海员和探险者”的锻炼之旅。
白令已经老了,下一次航行或许不会参加了。
但这几年的航行,这些当初只是军官生的年轻人学到了很多,成熟起来了、经验丰富了、见识到各种意外情况了,他们相信自己已经可以挑大梁了。
日后,或许会再度出海,寻找一条安全抵达那里的航路;或许是带人深入内陆勘察当地的水文气候矿产。
一切,才刚刚开始。
只是,这种完成了壮举之后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崩坏了心情。
巴达维亚这边的荷兰人传来了消息,说是刘钰不久之后将会抵达巴达维亚,而且要从巴达维亚起航前往欧洲。
这个消息在军官们听来,不啻于晴天霹雳。
这……这是什么意思?
海军不归鹰娑伯管了?
鹰娑伯这是被明升暗降了?
出访欧罗巴,一去数年,这和“丁忧”去职有什么区别?回来后,哪还有位子给你?
他们是海军一系的,海军的未来关系到他们的前程,现在荷兰人这边给的消息只有这么多,如何能不胡思乱想?
海军不是刘钰的,但刘钰更像是海军的图腾,折射出的是朝廷对海军的态度和看法。
……
此时让探险归来的海军军官们忧心胡猜的刘钰,正惬意地在广州城的法国商馆中休息。
一大盆从北美运到广州的寒冰,散发出丝丝凉气,驱走了广州炎热的酷夏。
冰镇的酸梅汤让玻璃杯沁出了蒙蒙水珠,旁边还摆着几根可谓硕大的西洋参。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法国东方公司内定的下任本地治里总督杜普莱克斯,和刘钰在威海交易过、也是最早带队来广东贸易的法国人。
杜普莱克斯的心情很好,这一次特地从本地治里赶来,因为这关系到法国东方公司的大买卖。
法国人一直苦于无法和中国进行有效的贸易,主要是法国这边没啥可卖的,年年到中国这边贸易带的货物,就是白银。
而这一次,两艘从北美起航,到拉罗谢尔港中转,一直抵达了广州的法国货船,没有带白银。
而是用北美的玄冰压仓,带满了加拿大的毛皮、以及在那边低价收购的西洋参。
这批货已经在广州引发了轰动,以前大顺商人一直瞧不上眼、懒得打交道、只能靠和官方合作卖给威海一些呢绒做军装的法国人,居然带来了好货!
或者说,脑子终于开窍了,知道和中国贸易,卖呢绒和葡萄酒是行不通的,终于摸到了和中国贸易的门道。
两艘货船,一共卖了48万两白银。
在加拿大一文钱不值的冰块,包裹着木屑当压舱石,在广州居然也能卖成白花花的银子。
在加拿大印第安人那里,用一条破枪就能换一车的当地人称之为“加兰特奎恩”的草药根须,在广州居然论斤数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