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便是李淦所担心的、无史可鉴、比之宋时新旧党争更难预料的、将天下彻底割裂的那种苗头。
新旧党争,争于朝堂。而这种新的局面,则可能是朝堂内外两开花。
虽然此时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苗头,甚至李淦自认自己完全可以控得住局面。
可这只是海军。
别的新事物呢?
别的新生事物,到底会不会带来难以掌控的改变?
如果是往日,李淦会连夜差人去叫刘钰,学学汉文贾生坐而论道,将一些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化为一个个寻求答案的问题。
但这一次,李淦既有了让刘钰离开一段时间、看看这些新事物是否有问题的想法,便没有想着去叫刘钰来。
隐约间,他感觉似乎把刘钰叫来,这些问题刘钰都会给出答案,但这答案绝对全都是报喜不报忧,最多也就是夹在一些小问题,但在巨大的好处面前,这些小问题是不值得考虑的。
放下陈旧的奏疏,李淦摘下了玳瑁眼镜框的眼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看了看四周。
玳瑁是此时最适合的眼镜框材料。若刘钰此时在这,哪怕旁边的那个自鸣钟,都不如这个眼镜会让刘钰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感,似乎后世标准的仿玳瑁的老花镜穿越到了皇帝的桌上。
此时的李淦,也有一种特别的恍惚感。
窗上的玻璃,不是什么新玩意,多少年前广东那边的官员就进贡过,只是运到京城,太过昂贵,紫禁城里也只安了几块。
可现在,京城已经有太多的玻璃窗,这就是全然的新气象了。
宫里开始用火柴了,于是阴森封闭的宫廷里,这几年出现了第一个吞火柴头自杀的宫人,以往的标准死法是投井。
桌上玻璃厂进贡的特制的鲸油灯,在一些需要照明的地方,取代了传统的蜡烛。鲸海周边每年都会进贡鲸油,甚至还进贡了一套巨大的鲸鱼骨架,让宫中那些读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人,第一次见识到了书中读过却难想象的巨大动物。
宫中出现了一些保湿护肤的名为甘油的脂粉,还有从遥远的北方鲸海捕杀的海象海狮做的肥皂。
禁城的守卫部队,开始换装带刺刀的燧发枪,依旧穿着禁卫明亮的盔甲。禁城的城墙开始了外部改造,增加了防护坡和凸出的棱角。
城外时不时就有飞到天上的热气球,有钱人和勋贵子弟们尝试圆一圆飞天的梦想,再不像十多年前那般见到天上有东西飞就惊呼大乱。
一切,都在悄然改变着。或许,二十年前,若是前朝的太监重生,只需要问清楚如今年号、朝代,当天就能适应宫中的一切生活;而现在,则可能要问这问那,确保上面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种恍惚的感觉,让李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切好像都理所当然,一切又理所当然的太过理所当然,哪怕此时问个女官、太监,她们也能说清楚鲸海在何处、产鲸油海象海狮油脂肥皂甘油等等物产,乃至于知道那里还有罗刹人在更北、知道朝中那个做闲散官的罗刹黑人来自遥远的非洲。
恍惚了好一阵,自鸣钟的声响将他从这种恍惚的不安中拉回到现实。太监小声道:“陛下,是齐国公入宫议罗刹事的时间了。”
李淦点点头,又看了看四周,忽然问道:“尔也是宫中的老人了。这些年不管是玻璃、鲸油还是别的,越发和从前不一样了。你有何想法?”
太监忙笑道:“奴婢以为,博望侯通初凿西域时的未央宫;安西四镇鼎盛时候的大明宫,都是这般气象吧?汉时未央宫的黄瓜,和如今禁军带刺刀的火枪,奴婢看来,也没什么不同。”
第211章 南进之前定北疆(上)
太监投上之所好,用汉唐做比,听着似乎像是那么回事。
这个奇怪的类比让李淦微微一愣,随后大笑,心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汉时未央宫富有四海,可汉武之前,不也没吃过黄瓜吗?如今宫里的火枪、玻璃器等,真要这么论,也和汉时的葡萄黄瓜差不多。
只是那时候是万国来朝,如今是数国来朝,余者外交,总归还是有些不同的。
笑过之后,看看时间,距离齐国公前来还有半刻钟。被太监的话撩起了一点兴致,只当是放松一下,便问道:“你竟也看过鲸侯的书?他是整天想着天下之外的。”
“回陛下,奴婢倒是没看过。但宫中我们这些奴婢们也会聚在一起闲聊,恰逢餐饭有些蔬菜,便有看过的说笑起来。不止说了黄瓜,还说这茄子也是自天竺传来,既是番外天竺而来,最早是叫番伽,伽蓝之伽仍是茄。如今这番茄却另有其物,可真算起来,其实该叫番番茄……奴婢只当是个笑话,便记下了。”
太监既没说自己看过,也没有说自己全然不知,回答的可是滴水不漏。
李淦听着有趣,本也就是随口一说,笑道:“鲸侯那书,你可看看,说的有趣。别人都是考究经典,他却考究衣食住行。不过其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的是黄瓜茄子,可内里却是在鼓吹对外交流。倒有一点好,他要做什么,总是说的明明白白的。朕是盼着他一直如此的,哪怕他要做什么朕不喜欢的事,只要说的明明白白,哪怕是像以前一样跟朕犯犟呢……可千万别要做什么却不敢说。”
自不怕太监把这话传给刘钰,皇帝也无人能说句心里话,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舒坦。
太监也不接话,知道皇帝此时不需要他附和、也不需要他回答,只是做一个活着的、可以倾听但听过之后到此为止的工具而已。
果然,李淦丝毫没有等太监回答或者附和的兴致,起身踱步走了几圈,便叫太监收拾了一下。
太监收拾的时候,李淦最后看了一眼那几封旧的奏疏,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
心道无论如何,下南洋这一步要走完,至于以后,看看再说吧。
汉武之前,不曾见过黄瓜。一样,汉武之前,也不曾有过西域都护府,史书上也不曾有过该如何治理管辖西域,不还是开拓出来了吗?
若比汉唐,岂可只想着疆域?汉有从无到有的都护府,唐有逐步确立的科举制,李淦心想,似乎这大顺也该有些从无到有的尝试,也才好比之汉唐?
略略沉思了一阵,对那些不曾见过的、隐约感觉一切都可能有所不同的新事物,恐惧和兴奋的感觉交织,最终还是决定先往前走走看,要真是不行,再退回来就是。
而暂时要往前走,就必须要下南洋。要下南洋,就要保证北边彻底稳定下来。一旦下了南洋,罗刹那边也安了心,知道大顺意不在北,当可保百年北疆无事。
半刻钟后,齐国公准时到达,李淦收起了种种心思,专心听了一下齐国公回报与罗刹谈判之事。
“臣观罗刹使者,有速归之意。昔年臣往欧罗巴,本是去参加彼得二世的继承之典。结果等臣抵达的时候,那彼得二世已薨,一女子效夺门之变故事而登沙皇之位,臣得见全程。臣自法兰西归,途经罗刹,又见诸多手段。安娜重用外人,罗刹新党旧党多有不满。”
“是以,罗刹之乱,不在萧墙之外,而在萧墙之内。这罗刹使节乃安娜心腹,此人欲求速归,恐其国内有变。如今瑞典人又有东侵之意,罗刹人实难应对,是故多有让步。”
“再拖几日,以鄂木河为南北之界,当无问题。”
大顺这边的目标,就是鄂木斯克。既是目标,也是底线。
再往北,俄国人不可能给,就算给了,那群哥萨克也不会主动走的。
加之东西走向的鄂木河,是哥萨克们毛皮贸易的重要运输线,最多也就是以此为界,大顺这边象征性地修几个堡垒,安排几百个人守卫一下,仍旧允许俄国使用鄂木河运输毛皮就是。
李淦知道俄国内部的一些变乱,他也仔细问过如今汉语已经说的很不错的汉尼拔,按照宫廷思,东西相通,自是知道俄国内部现在的情况。
欲要南下,先要假装北上。大顺内部没有南下、北上的派系之争,不管是陆军还是海军,都知道北边啥也没有,南边更好一些。
既本意也不在北方,谈判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不能压迫的太紧。虽说好像有这么一个中、法、土、瑞的四国同盟,但实际上并没有,只是出于共同的敌人而互相借势罢了。
将来要下南洋,就不能和俄国闹得太僵,差不多就行,免得还要牵扯精力在北边。
“外交部这边派往土尔扈特部的人,怎么说?”李淦又问了一下在伏尔加河的瓦剌旧部,这是牵制俄国的重要力量。
“回陛下,派去了几批,被罗刹人抓了两拨。臣正在交涉要回。按顺利回来的那些人说,土尔扈特部对罗刹是相当不满的。”
“他们整天被征兵,强迫和从未见过面的瑞典人、土耳其人、克里米亚鞑靼、波兰人打来打去。就是炮灰。”
“相较于本朝对准部的宽容,他们心向本朝,或者心向没有那么多兵役征兵义务的地方。但也知道,准部不会允许他们回来,本朝也不肯让他们回来,以免瓦剌旧部合流势大。”
“去的人说,土尔扈特部的人,还给他们展示了永乐七年,前明成祖发给土尔扈特部祖先太平的贤义王印。”
拿出这个贤义王印给大顺这边的密使看,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且不说这印是真是假,能一直留着,就足见态度。
加之天朝的情况就是这样,前朝给藩属发的印,本朝从来都是承认的。
只要新朝易色改号之后,把这个印上缴,以旧换新就是。
旧印换新印,可比发个新印简单的多。
展示这个印,也就意味着臣服,至少表面上如此。
李淦也清楚,土尔扈特部并不是多喜欢大顺,而是相对于大顺,罗刹人做的太狠了。
抽丁打仗,打的又是土耳其、波兰等国,损失极大。
他们又是信黄教的,部族里的喇麻面对东正教的传教士,肯定也是极端反对的。
只是,大顺这边也实在无可奈何。
回来是肯定不行的。
草场就那么多,回来就得从别人嘴里抢食,必要闹乱子。
再说回来之后,两边都是瓦剌部,一旦合流,那就又是一个瓦剌。
大顺不可能当这个冤大头,去和俄国人死磕,就为帮蒙古人再搞一个西域的汗国。
与俄国的这次谈判中,土部的问题,也是俄国极为重视的方向。
而大顺也只能假装很重视,只有假装很重视,卖的时候才能卖个高价。
反正大顺不可能承认土部是大顺的藩属或者朝贡国,更不可能为了伏尔加河上的土部和俄国打一仗,深入到俄国内陆。
既没有这样的后勤能力,也没有这么多的钱,大顺也毛的好处得不到。
就现在这种局面,是对大顺最为有利的情况。
距离,产生美。离得太近,反倒是老琢磨着自立朝贡而不是直接受大顺管辖。
“土部的事,卿与罗刹人谈的时候,底线就是允许他们回雪山熬茶礼佛,也需同意蒙古各部的交往交流。这件事咬住了,即便不接受他们朝贡,也不能断了联系。”
“日后再说日后的,西域各部的问题错综复杂,日后到底什么样,现在也难说。”
“将来或是归来,或是我们和罗刹彻底和解、断掉与土部的交流,这是以后了。现在不要把事情做绝,免得以后没得选择。”
“南下之事,你也知晓。此事已经定下,不可更改了。尽快与罗刹把条约签了。”
“让罗刹早点安定下来,早点把心思放在西边。罗刹在欧罗巴强一分,英荷法等国在南洋、天竺就少一分精力。今日盟友,日后仇敌,哪有亘古不变的事?纵横之术,天下不喜,就在于一个诈字。但你是外交部,不是礼政府,就是要行这种纵横手段的。”
齐国公也认可李淦的说法,整体大略他是支持下南洋的,也认为北边的土地只要留出足够的缓冲,尤其是阿尔泰山到鄂木河一线,只要羁縻就好。
“臣亦是这么想的。北疆自西向东,都要与罗刹打交道。”
“这边疆稳固,无人不行。而若鲸海、虾夷,自有手段移民。西域天山南北、乃至伊犁河谷,也可移民垦殖。但再往北,实在无能为力。”
“臣也以为,与罗刹之事,到此为止。鲸海日后人口滋生,以北之地,自是本朝所有。”
“但于西北,那就只能先把条约签下来。”
“东北不可急、西北不可缓。”
李淦点点头,示意这两句话很合他的心思。
东北不可急,是因为照着开发虾夷的态势,以及刘钰在鲸海沿岸、黑龙江江口等地打下的基础,几十年后,再往北的地方必是大顺的。
这时候完全没必要在东北方向和俄国人扯淡。
西北不可缓,是因为西北边界,没法用东北的方法解决。时间站在俄国人那边,那里距离俄国腹地太近、距离中原太远,越拖,对俄国人越有利。
先把条约签了,建立一个隔离区,免得十年八年之后影响太深。
第212章 南进之前定北疆(下)
“卿之言甚对。”
“东北方向的关键,不是界约,而是鲸海、黑龙江江口和虾夷地的人口。而当地人口,虾夷可以捕鱼捉虾垦殖,再往北气候不宜,就只能靠商贸往来。”
“或是捕鲸、或是剥海狮皮、拔海象牙、或是熬油做蜡烛做肥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