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一条兼香苦笑道:“辽亡,耶律大石远走西域,成就一番大事。若耶律大石当时手里有这么一支顺国的海军呢?日本的地形,最是适合海军游走,封闭下关、阻拦濑户海,四国九州,又岂能不下?”
“正因为大顺国势正盛,中原天子可以镇住军侯,日本才得以存在。若不能,海军自行做事,现在九州岛和四国岛,必已被攻破,又何必绕远至小滨、米子?”
“陛下与松平君想着中原内乱则可有为,我看到的则日本必亡。”
昭仁沉默了,松平辉贞也沉默了,这些东西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
可无论如何,竟是找不出一丝反驳的道理。
自杀死谏的井伊直定说的先练陆军以求活的秘密,松平辉贞所知并不多,只是有所耳闻。
直到此时一条兼香说出这番话,他才算明白井伊直定死前之谏到底是多么绝望。
甚至可能都没希望过能靠编练新军赢过正常的大顺。
只是在绝望中,担忧有朝一日中原大乱,海军独走选地自立,日本能在中原的大乱中活下来而已。
因为纵观周边,所利于独占称王的,唯有日本最是合适。不同种却同文,释儒润已深,比之南洋,合适百倍。
就像一条兼香说的,大顺让你有,你就可以有;不准你有,越线就死。几艘压服诸藩的军舰不是不能有,但有什么,大顺说的算。若是超越了这条线,在场的人都清楚,刘钰肯定会带着舰队未雨绸缪的,甚至都不可能有耐心等到亡羊补牢。
“以关白大人之见,这种情况若真的发生,唐人海军可有几成机会?”
“十成。土佐之战,便是刘钰为将来唐人海军独走的总预演。按土佐的办法去搞,既不会缺兵员,也不会缺支持。”
对这个十成把握的说法,昭仁觉得这是一条兼香对刘钰产生了某种恐惧症。这种恐惧症不止在一条兼香的身上有,松平辉贞身上也很浓,生怕那些条件里隐藏着诸如铸币和甘薯之类的目的。
若是土佐之战是为将来中原内乱、海军独走的预演,松平辉贞联想到刘钰对幕府长达十年的欺骗,对“总预演”这三个字,也是深信不疑。
昭仁问道:“按卿所言,唐人若按土佐之战的办法,占领日本并不难。可并不做,这又是为何?”
“因为……大顺朝廷尚在,所求者金银也。大顺若乱,群雄逐鹿,金银岂重于人口土地?若无海军,日本自是安全;若有海军,日本之危机,可比朝鲜可怕的多。”
“朝鲜地连辽东,没有碧波阻挡,人穷地狭,最终仍要靠陆上决战,那不是手里捏着海军想要自立者的选择。”
越想越是绝望,一条兼香已经将日本的安危降到了比朝鲜还要不如的地步了。但他的解释,也确实无懈可击。
大顺因为尚没有乱,军中行动皆从朝廷,所以朝廷作战要考虑成本、后果、目的。而若到无人控制逐鹿天下的时候,手里捏着海军的人,还会去考虑成本后果吗?
真要是天下大乱,手里捏着海军的大将,不会傻到占据朝鲜做根基,因为鸭绿江太窄。
相反,朝鲜会因为狭窄、贫瘠、不适合海军以舰为墙称王、群雄嫌弃贫苦而非族类,相对日本,反倒更加安全。
本想着示弱、服从,以待将来。哪曾想按一条兼香这么一说,将来竟是一丁点希望都没有了。
大顺若不乱,就算把苦胆舔破了,也打不过。
大顺若乱,原本想着有机会,现在倒成了最大的危机。
这里面是个绕不开的圈,想要杜绝第二种可能的危机,就得编练海军;编练海军,就必要被大顺察觉,然后必要开战。
编练海军,因为日本以史为鉴。
可以史为鉴,又不是日本的特权。
还有大顺。
此番一战,大顺已经清楚看到了海军带来的战略改变,可以预想到海军四处袭扰,让陆军无法集结野战、见缝插针的战略战术。
有了可以借鉴的历史,一定会死盯着日本的造舰。
编练陆军,更加隐蔽一些。
但幕府就算可以训练一支强军,那也是部署在江户周边,不可能允许九州岛、四国岛的诸藩自己练出一支强军。
因为幕府固然而防备大顺,可最应该防备的还是诸藩。
九州岛、四国岛没有强军,仍旧依靠藩兵武士,那就像一条兼香说的,土佐一战,就是刘钰为天下大乱海军的未来做的预演。
海军一切海峡,四国岛的藩兵,两天就会被大顺独走的海军吃干净,然后效仿土佐旧事,减赋分田,民心皆从,渡海而争,称王有何难处?
开战这么久,大顺都没想着去动一动最该打的岛津氏,不就是在告诉幕府这边:我支持幕府的存在,但我不支持幕府真正削藩统一吗?
留下的诸藩,在一条兼香看来,这不就是为了将来重演土佐事,提前做的准备吗?
昭仁似乎想明白了,惊道:“故而唐人召回了刘钰,却让不懂海军的小儿李欗执掌?”
“不封实土,却掌海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朝代更易,李家人仍可海外称王延续祭祀?”
“而此时若封实土,又恐藩镇之祸、靖难之事?”
“若天下不乱,海军必无力独走,亦不敢豪赌求王。若天下乱,天下能守则守,不能守则海外存续?”
第154章 刻舟求剑(下)
一条兼香苦笑道:“通鉴、诸史,终究是唐人的书。帝王之学,日本国不过拾人牙慧。”
“是以,再无出路,唯有安心做藩属,日夜祈祷,中原不可大乱。顺亡,则日本亡;顺兴,则日本存。”
“或者……赌一把。待刘钰死,则尝试造舰,看看大顺是否有反应。若无,或可盼大顺出一个司马衷。”
昭仁愕然道:“若有呢?若其人亡而政不息呢?”
“赌,总要付出代价。”
……
紫禁城中。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
同样的故事,几乎在同样的时间,被不同的人讲出来。
太子李檴坐在皇帝身侧,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即便上等的衣料,依旧黏在身上不舒服,可这时候一动也不敢动。
皇帝讲完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字时,李檴只觉得自己背后的汗水已经沿着脊椎流到了臀的沟沟里。越是想着,越觉得那几滴汗就像是一个爬虫在那驻足。
刚刚皇帝拿出来了之前就拟定好的对日条约,询问太子有什么看法。
李檴之前并不知道条约的内容,见父皇拿出来给他看,当然知道这实在考教他。
宫廷内的教育还是很严格的,未必什么都说好,才算是考教合格。
太子李檴别的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或者说不知道深浅,不知道该怎么说。
唯独盯着里面准备卖给日本军舰和火枪一行,发表了一通自己这些年来所学到的意见。
认为这么做并不正确,就像是前朝对蒙古互市,铁器兵器是不可售卖的;而之前的海外贸易,也严令不得出货药材、硝石、马匹、兵书等。
引经据典地说了半天,结果说完之后,父皇却给他讲了一番“刻舟求剑”的故事。
显然,这个故事的寓意可并不是赞扬。
不过李淦也只是讲了这个故事而已,对太子的应答不说很满意,却也不说失望。
有些东西他也是刚刚接触到,而且刘钰的很多想法,不是过于激进,而是无史可依。
刘钰又不是先知,李淦也觉得有些事未必一定如此,将来谁知道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就像是明太祖分封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靖难之役;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可没想过宋能屡战屡败;唐玄武门之变,也没想到日后大明宫政变简直是唐之特色,不可不有。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可能,当皇帝的尤其如此。
但李淦自认为自己站得高、看得远,能尝人之所不能、见人之所不见,这种人向来不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少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们能胜过自己的眼光。
可有些确确实实和以前不一样的事,李淦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太子讲清楚的。
他自认自己还能使使劲儿活个二三十年,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太子只要能够守成即可,未必非要锐意进取,万一走错了路可能就会万劫不复。
之所以讲这个故事,还是希望培养一下太子的眼界。
“未曾禁教之前,宫中亦有传教士,教授你们阿尔热巴拉……呃,代数等学问,亦当知西洋海外仍有大国。朕亦叫你们看过《坤舆万国全图》,鹰娑伯做新图之后,亦曾叫你们学过。”
“如今世界,浩浩荡荡,天朝之内外,截然不同。”
“以往互市,夷狄只能从天朝购买各色货物。如今莫说与荷兰人素有来往的倭人,连准噶尔部,都有瑞典的炮兵和工程师。”
“过往的经验,不可不学,但亦不可削足适履啊。你不卖,倭人就买不到了吗?倭人从你这买不到,就要琢磨着从西洋人那买?他花一百二十万两买旧船,你便用这一百二十万两造两倍的新船便是。”
“但又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可卖,明日或不可卖,你说说看,这明日不可卖,当在何时?”
李檴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子午卯酉,心里更加焦急,紧张不安。
当太子最难。
一旦太子失势,失了宠,那是比其余皇子还惨。
当爹的询问问题,不能不答,还不能答错。
就算一点不会,也不能不说话,弄得像是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屁一般。
就算紧张的浑身冒汗,心里慌乱,神情上也得镇定自若,否则皇帝心里难免会想这儿子真他妈没出息,怎么就窝囊成这样?
可有时候,满脑子的新奇想法,也不敢乱说,说多了又怕皇帝觉得不爽。
李檴心道我又没学过这些东西,叫我如何回答?况且不是有群臣吗?只要到时候召群臣廷议便是,做皇帝只需要会取舍即可,何必什么事都要会?谁敢说自己什么都会?
趁着皇帝还在允许他思考,想着答案应该就在那个故事里,以及故事后面讲的那些事。
琢磨了半天,虽然还是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即便心虚,但中气很足地回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卖与不卖,就在于倭人能否从别处买到。若能从别处买到,就可卖;若不能从别处买到,就不可卖。”
这个回答可以说是模棱两可。
但也可以说别有深意。
李淦也不追问,点头道:“然也。能从别处买到,就要卖;从别处买不到,偏不卖。”
说清楚了大略,有些事李淦也不想先告诉李檴。
什么时候买不到?
当然是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被从南洋赶走以后买不到。
为什么现在可以卖?
一方面倭人可以从南洋买到,倭国海岸线绵长,无法控制。真要逼到绝地,肯定会不惜代价。而西洋人,尤其是荷兰人,因着南洋华人移民的事,已经对大顺颇多不满,只怕到时候倭人铤而走险,勾连西洋人。
二则,便是现在卖了,是为了拿现银造舰,将来打下南洋,封住满剌加,天朝体系自成,到时候倭人想买也买不到了。
李淦想着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该做的事做完,到此为止,后面就需要守成之主就行。
所以李淦并不让刘钰和太子有过多的接触,因为刘钰的那一套东西,根本就不是守成的。
他是一直把李檴朝着守成之主的方向去培养,但如何守成,今日事已与往日不同,需不可刻舟求剑、守株待兔,需得将一些过往史书上不曾有的东西讲清楚。
要讲清楚的,无非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