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是以我说,此番若征倭,待将来立功受赏时候,可趁立功受赏之际,上书进言,请实封倭国以酬功。一则不耗本国赋税,二则可教化倭国,三则朝中又无多余官田,当如此说。”
不少人当初就有这样的想法,这等小圈子里的人都是陈青海信得过的伙伴,不少人便频频点头。
有人是真心信奉此时已经在海军里产生的国族主义,因为海军和陆军不同,海军本身就是一个需要不断强调“我不是谁”的地方。
陆军可能还要镇压民变、起义等,海军却干不了这事,凝聚的核心精神,就是“我不是谁”。
军官的文化程度普遍较高、军官薪金基本投入贸易、天然对和他们有贸易冲突的荷兰英国等不对付。
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谁,对周公旦当年的分封之策,极为赞同。
大顺是把衍圣公降格为奉祀侯的,大顺的儒庙里,孔夫子从圣师二位一体的地位,降格为了师,而圣为周公旦。
这些文化程度普遍较高的海军军官平日里也会聊历史和政治,在他们看来,周公旦的分封之策,需得三点。
其一便是,不能在已完全控制的地方分封,那是扯王八犊子,要是当年翦商之后,就把西岐殷商那一片封出八百诸侯,蛋用没有。
其二便是,要有文化的优势。如果现在跑去欧洲分封,就那么几个人去了,就算控制得住,估计没多久也全信耶稣基督了;亦或是跑去南洋分封,用不了多久,全绿了。
其三嘛,便要那里的人习惯了分封制,亦或是比封建制更落后的部落。
在这些人看来,日本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一则是域外,不是在家里分饼,而是扩大基本盘。
二来文化优势仍旧,本来那也是文化浸润区,不可能反被同化。就能逼着大顺禁教、日本锁国这种官方下场不惜代价围堵的天主教,在他们看来,真的是干不过。
三者那里的底层民众没啥文化,换了领主对他们而言毫无影响;四者那里的百姓习惯了分封制,种的是大米,缴纳的是实物租,被分封去的都是军官,可以脱产,世代为军官。
这些信奉国族主义的,支持下南洋,对刘钰偶尔透露出的战略极为赞同。但是,下南洋之后的路,他们和刘钰是产生了分歧的。
他们认为,下南洋当然是当务之急,否则西洋人就站稳了脚跟。但南下南洋之后,就该全力攻打日本,封建日本以同化。
要把日本搞成基本盘,万一国势衰落,还能确保基本盘的增加,而不会像安南一样,最终还是独立了出去。
安南太热,疫病横行,远不如封建日本以同化容易。就算将来衰落了,南洋丢了,还落个东瀛。
再者,按他们所想,要搞贸易、搞工厂作坊,地主有地租也能放贷,根本不愿意投钱。他们要是实封封建,钱又不能买地,还能把钱刮到手,自会投入作坊工商,这可比那些富户地主靠谱的多。
投入工商,扩大工商,又要更多市场。军官有枪杆子,又把钱投入工商,必支持扩张;扩张就有更多的军功军官,更多的军功军官又投入工商更多的钱,然后就需要继续扩张卖货……何乐而不为?
将来嫡长子继承家里的产业,次子从军赚军功,陛下拿倭国的土地做分封赏赐,何愁军人不绝对支持皇帝陛下?何愁军人不想着开疆拓土,而不是兄弟之间为了那点家产和良家子的身份整天勾心斗角?
持这种想法的,本就不少,其中不少人都不是家里承袭良家子身份的,自是想着找一条出路。
国内的官田基本上都封完了,那些荒地……没有人干活,要荒地什么用?日本有开垦好的田,有可以承受公六民四的百姓,这等不取,却等什么?
再说只是小封建,也不用怕有人造反,只要海军还在,谁敢冒头吞并就先把谁掐死,怕个什么?
陈青海亦算是这种想法的领袖人物,以他为中心聚集起来的人,虽不说以他马首是瞻,但在这件事上还是想法一致的。
此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有人便道:“青海兄说的是。下南洋好处极大,本来大人管海军管的好好的,只要大人还管着海军,我们便觉得有盼头。将来下南洋、立军功、贸易分钱,都挺好的。”
“可如今大人回京,卸了职,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出海大略,朝中本就少有人支持,若是大人这次坏了事,我看出海下南洋的大略算是完犊子了。”
“所以话还是那句话。若是这一次连倭国也不打了,我是不干了,去贸易公司谋个舰长的活做着,也好过在这陪着军舰一起被船蛆啃死在港口里。”
“若还打倭国,大人却坏了事,出海大略没戏了,那我就豁出去了。我要是立功受赏,能说话的时候,我就把封建倭国的话,挑明。朝廷用,那就用;若不用,还是另谋出路吧。”
“虽说咱们的本事不只是航海,炮术、要塞、几何、天文皆通,可若大人坏了事,我等就算转到陆军,那也受不得重用。”
“反正无非就是挨一顿训斥,或说无知小儿妄谈国事,大不了撸到底,无官一身轻,去贸易公司那边,我等的本事在这,还不是抢着要?怎么说,我们也算是第一批舰长和实习舰长,那群还靠背针路歌的,怎么和我等比?”
也有激愤地喊道:“就是。再不济,咱们还可以乘船出海。那西洋人占了美洲,不过百年,万里疆土皆归其所有。真要是朝廷缩了脖子,老子卖了家产,招些人手,自去美洲,何必受这朝中蝇营狗苟之辈的鸟气?”
“到时候,说就是。就算是不只是一撸到底,大不了妄谈国事判个斩监候。如大人唱的那句曲儿,砍头只当风吹帽,怕个毬?”
陈青海点头道:“此事先不声张,看看再说。若真的朝中蝇营狗苟之辈缩了头,我等便做一番事。此事既为诸夏,亦为国族,更为我等之私利。若有泄露者,神明共诛之!”
拔出腰间的刀,割破手臂,一一传递过去,歃血为盟,自认问心无愧,苍天可鉴。
……
威海的另一边,馒头直接来找了康不怠。
没有敲门,推门而入,康不怠正在那悠闲的喝酒。见馒头进来,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馒头愕然道:“康先生,你不知发生了什么?”
康不怠放在酒壶,笑问道:“接替的是威望悍将还是老成勋贵?是未及冠的七皇子。”
“威海驻扎的陆军又无动静?没有。炮台可曾换人?不曾。我这里可曾有人过来?都没有,你担心什么?”
一句话让馒头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道:“会不会是缓兵之计?”
“哈哈哈哈……”
康不怠大笑一声,说了一句刘钰以前和他说过的话。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米子明啊米子明,你是市井小说看多了,这一个计策、那一个计谋,一环套一环,真是幼稚。”
“陆军万余就驻扎在威海军营,真要有事,派一威望极高的功勋大将,先占炮台,然后镇住海军就是。越复杂的计谋,越扯淡。没有必要的事,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说完,给馒头倒了一杯酒,递过去道:“且宽心吧。”
馒头琢磨了一下这句“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的话,觉得好像确实如此,根本不需要什么缓兵之计,威海的陆军驻军,主将与刘钰并不熟悉,按康不怠所言,根本就是很简单的事。
心里的石头落地,沾了一口酒,又道:“可是先生走前,并无只言片语。”
康不怠摇头道:“人岂能料事如神?此事的关键,不在公子,而在七皇子。”
“康先生何意?”
“七皇子有什么威望?”
馒头摇摇头,心道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威望?
康不怠又问道:“七皇子有什么大权?”
馒头又摇摇头,他有什么权?
见馒头还是摇头,康不怠正色道:“权力一物,信则有,不信则无。他是皇子,所以他天生有权。”
“皇帝要看到的,是人们相信他的儿子天生有权。”
“换句说话,现在皇帝拉一条狗过来,说以后这条狗就是海军主将,海军也要先称呼这条狗一声大帅,然后再上书请求收回成命。这样皇帝是乐于看到的,他也不想一群做事的人都是傻子。”
“但如果把狗牵来,海军上下齐呼:‘此乱命也!不奉诏’,皇帝会怎么想?”
“你以为皇帝让七皇子在威海学了半年,就一定让他接手?他名声不显,可朝中就没有威望极高之辈?纵然海军中没有威望,可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也能找出几个吧?”
“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不懂海军;七皇子学了半年,就懂了?”
“可若是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前来,海军若顺服,是服于其威名?还是服于皇帝的圣旨诏书?这就难说了吧。”
“放心吧,公子无碍,陛下信赖正浓,否则也不会叫七皇子来接手了。陈青海说那些话,画蛇添足,你们都能听懂,皇帝自有耳目,他岂能听不懂弦外之音?”
馒头担忧道:“那陈青海……”
“放心,无碍,皇帝也就会心一笑,暗哂幼稚,却反倒觉得此人可用。名将忽换,岂无叫屈之人?叫屈有度,正和时宜;略加教调,日后必忠心耿耿。反倒是今日若杜锋在场,这就不好办了。你猜你那大舅哥若是在这,他会说什么?”
“呃……”
想象了一下杜锋的性子,馒头笑道:“多半会说:将帅替换,乃朝廷事,当听命。然后,等七皇子一来,他必拉帮结派,逼七皇子上书询问先生为什么被换,因为他没资格上书。他是个守规矩的人,当年在翰朵里卫,他劫商队也是守当地的规矩;在军中,他守军中的规矩。但在规矩之内,他会奋力去争所求之事。拉帮结派逼七皇子上书询问的,会是他;朝廷回复在情在理,叫大家散了听七皇子之令的也会是他。”
康不怠拊掌笑道:“极是!所以今日他若在场,那番话一出口,定会有人骂他,然后打将起来。一旦开骂,一旦打将起来,这话就收不住了,难保会蹦出什么犯忌讳的话,这便是我说的他今日幸好不在,而陈青海自作聪明反倒会让皇帝认为可用,你是公子心腹人尽皆知你可以叫众人安静那些激愤之辈也会暂先安定。”
“不可毫无不满,亦不可直言不满。今日事,恰合时宜。”
第096章 一切如前
恰合时宜。
这四个字,馒头渐渐咂摸出了味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刘钰把海军从无到有建起来,若是下层军官没有感情,皇帝自己都觉得扯淡。
家国同构的理念之下,所谓“为人孝悌,犯上者鲜矣”。
以此为逻辑一直构成了维系大一统的道德基础,刘钰算是这些军官的“师”,如果从无到有建起海军的人,海军军官对其没有感情,那凭什么会对皇帝有感情?
封建社会之下,能对上级忠诚,是对国君忠诚的基础。大一统打破了人身依附之下所谓的“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但却绕不开这个“我附庸的附庸如果对我的附庸都不忠诚,凭什么会对我忠诚”这个道德构建。
康不怠所谓的“恰合时宜”,便是说这种不满的表达程度,是皇帝可以接受的。
这种勾心斗角的事,馒头还是相信康不怠的判断,心中的那丝紧张也随着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入腹,彻底化散。
“康先生,按你所说,先生真的是如圣旨上所说,回京参知军事了?”
康不怠又自斟了一杯酒,笑道:“多半如此。公子是要做大事的,海军的事,其实已经做完了。就倭国现在的水军而言,你觉得公子不在,你们赢不了吗?”
馒头不自觉地龇出了平日刷的很白的牙,没有回答,只是笑。
如今已经上舰的正式舰长,可能做舰队指挥官去和荷兰人打,还差的远;但和倭国锁国百余年的水军打,随便拎个舰长做指挥官,都能赢。
就像是和巅峰期的拿破仑海军对战,非要纳尔逊指挥方可决胜;而如果那一支英国海军去打那时满清的水师,随便拎出来个舰长指挥都能赢。
海战的军官素质、舰船质量、训练水平等等,已经和倭国的水军拉开了代差。
馒头的笑意宣告了答案,康不怠痛饮一杯,豪气借着酒气生出,怅然道:“所以,对倭一战,公子留在海军也无甚意义了。只要这一战打了,公子为海军计划的事,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为了这一战,公子先练了青州军,去西北打了一仗,因为西北只要不平,天朝绝无可能发展海军,面向大洋。”
“倭国一旦战败,海军就会继续扩大。因为……这一仗,在公子看来,既不是打给藩属国看的,也不是打给西洋人看的,而是打给朝廷看的。”
“倭国,就是本朝的影子。公子这是杀鸡儆猴,只是杀鸡者便是要儆的那猴。”
“在新式海军之下,不堪一击,影子如此,本体也自如此。倭国所能遇到的情况,放在本朝也一样适用,你不要只看分封一别。”
“对倭一战,见好就收,倭国幕府仍在,根基未动,那么朝廷是否担心将来倭国卧薪尝胆也造西洋军舰?今日舰队老朽、刀兵入库,明日倭人驾西洋军舰直入天津,又将如何?”
“既如此,海军就要保留。而海军,是要花大钱的。平时养军也要花钱,反正都是花钱,促成下南洋一事也就容易的多。”
“此连环计也。先绝秦汉以降两千年北狄之患,如此方可面向大海;面向大海先打自己的影子,让‘以史为鉴’这四个字,有史可鉴;所鉴者,船坚炮利,海运方便,海上万里,亦卧榻之侧,南洋必不肯让他人安睡。”
康不怠微微摇头晃脑,自觉妙极,最后道:“公子要做的事,若只是南洋,到今天这一步已然可以功成身退了。但他所谋者既不止如此,也不想就此功成身退,那就只好先回京。”
“我之前并未想明白,直到今天出了事,我捋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颇为惭愧,未曾远谋。”
“看来,有人指点公子呢。”
馒头细想了一下,确实也说得通,既是确定无事,他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