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大臣们还不算完,见你不是要变革吗?好啊,不就是要钱吗?那王上你的“内帑”、“内司”一并罢了,这不就有钱了吗?还有冗官,合并州县,裁撤冗官,这不也有钱了吗?
两个办法一说,李昑立刻消停了,屁也不敢再放一个了。刚经历完李麟佐三军缟素的叛乱,就来个裁撤冗官,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那是生怕位子坐稳了。
刘钰所说的“送钱”,正是因这件事而起,于是道:“我有一策,可既不伤士大夫之利、又不给小民增困,国不加赋而军费足。”
朝鲜使臣有些好奇,虽明知道刘钰不安好心,可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不知鹰娑伯有何良策?”
“开关,贸易。征收关税,货值二十取一,如此一来,岂不国不加赋而军费足?所谓税收,就像是拔鹅毛,要让鹅不叫而把毛都拔了,那才是好税。如同天朝盐税,这便是叫鹅不叫而收之。”
“朝鲜国百姓也得用铁器、农具、布匹、瓷器等等,朝鲜国又产纸张、牛马、粮食等等。设置海关,征收关税,此充盈府库之良策啊。你看啊,百姓用的货物,若都用大顺的,这每年关税不就是很大一笔钱吗?”
“你看啊,好比说,天朝的玻璃。此物入朝,士人大族两班必多用,如此一来,士人两班得到了玻璃,心情喜悦;朝鲜的府库,得到了二十取一的税赋,日益充足。”
“哎,要不是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西洋诸国货物难以售卖,我真是恨不得天朝也行这样的政策啊!可惜,可惜……”
说完,还面露惋惜之色地摇摇头,忍不住时时叹息。
“这……”
朝鲜使臣实在没想到刘钰会出这么一个王八蛋主意。
开关、贸易?
那朝贡贸易怎么办?每次朝贡贸易,朝鲜大族都有参与,借着朝贡之名在京城买货,然后回去出售。
可君子不言利,朝鲜使臣也不能直接说出这可能会招致极大的反对,因为这会损害两班贵族的利益。
天朝册封的使臣去朝鲜,定例也就是抠个几万两银子;朝鲜贡使来京城,那可是来搞垄断贸易的,这里面的利益大了去了。
然而不等他说,刘钰先道:“我知朝鲜穷苦,于是进言陛下,若如楚贡苞茅,苞茅不贵,重在礼仪。是以日后朝鲜的朝贡八包贸易就停了吧。”
“一则天朝一些官吏多有索贿之陋规,这有损天子颜面,也叫尔国多有困扰。天子仁慈,故而杜绝,正是治本之举。”
“二则天子考虑到朝鲜贫瘠,也实无征兵之钱,府库空虚,不若就把这关税之利交给朝鲜王。”
“三则朝鲜官员随行携带银两贸易,倒叫京城百姓误以为朝鲜竟无君子、官员如同商人贱民,竟然开市买卖,实在不成体统。长此以往,风气难收,是以圣天子也是为了告诫朝鲜国官商之别。”
“最后嘛……”
说到这,刘钰的语气顿时变得阴森起来。
“我听闻,朝鲜国为了朝贡贸易八包之银,竟将人参售往倭国以求白银。或有人言:一等好参卖日本、二等好参贡天子;又或有人言:日本国不产人参,天朝辽东却产人参,是以人参卖向日本,所得银钱是卖向天朝的数倍?”
一句话,吓得朝鲜使臣一下子跪倒在地,面向紫禁城方向哭道:“冤枉啊!冤枉啊!愿圣天子明察,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朝鲜恭顺不二,岂能好参售给倭国而次参贡给天子?还请朝廷勿要听此谣言!臣指天发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刘钰哼了一声,冷声问道:“绝无此事?我前些年去过倭国,见倭国圣堂,多有朝鲜通信使之题诗。倭国幕府将军德川吉宗上位时候,朝鲜国以‘日本国大君’称之,此事也是假的?”
“我读书少,可读书再少,却也读过《易》。”
“【师卦: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却不知除天子外,谁有资格分封开国、承家?大君即天子、天子即大君。莫非你不曾读过《易》?”
朝鲜使臣的脸色变得煞白,后背已经汗湿,忙道:“鹰娑伯,若中原称虎、楚称於菟。这大君,在倭人语中,非……非……非是此意。本国也称之为‘大君殿下’。是殿下啊,殿下!”
“况且,这大君之名,朝鲜国亦有别意,是本邦封君的一种。其实也是本国视之为蛮夷,降其身份而其不自知。绝非‘大君有命、开国承家’之大君。”
殿下不是陛下,此大君非彼大君,刘钰笑道:“那你们交往用的莫非不是汉字?”
“呃……”
好在他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只是吓唬吓唬朝鲜使臣,遂笑道:“罢了,我听说,当年箕子建朝鲜,本以为朝鲜必通《易》,想不到连‘大君’这种封号都敢取。”
羞辱之后,刘钰也不做声,只叫朝鲜使臣无法回答。
说是不行,说不是也不行,只是冷汗直流。
刘钰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们,这事就看怎么说。那你要非说大君是朝鲜方言,皇帝可以选择相信,叫其改了名目就是;也可以选择不相信,询问你一朝鲜王,法理上的郡王级别,就敢封天子为下属封君?
反正真要是想找茬,称日本为“大君”这事儿,可严重多了。
考虑到朝鲜太穷,占领的成本太高,朝中也没有开战的想法。打日本还能榨出金银铜,朝鲜有啥?
又叫朝鲜使臣在那紧张了一阵,刘钰才笑着将其扶起道:“此事或真是虎与於菟之别?”
“但暂时不提此事,与倭国贸易人参可不是假的吧?你们为啥要和倭国贸易呢?”
朝鲜使臣心想,你们在长崎不也贸易的不亦乐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鹰娑伯说笑了。天朝既与倭国贸易,本国也只是跟随天朝脚步。若天朝禁止与倭国贸易,本邦自然禁止。本邦与倭国贸易货物,都是遵守天朝禁令的,绝无违禁之物。”
刘钰勃然作色,大怒道:“你怎么能说这等混账话?纵当年有倭寇之乱,可倭人没说烧了天朝宗庙吧?万历二十年,倭国可是占了朝鲜王京、焚烧朝鲜宗庙的。正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宗庙被隳,其仇与杀父何异?天朝可以去长崎贸易,你们怎么能去贸易?”
“莫说金银,就是能得到长生不死药,那也不能去啊。毁宗庙之仇啊!”
“都说朝鲜国向来守礼,我看这是狗屁。且不说不知《易》而胡乱用词,连九世之仇都可以一笑泯之?自万历二十年至今,可历九世了?”
朝鲜使臣顿时又没有话说了,虽然刘钰侮辱的极为严重,可他能说什么?
说朝鲜很懂《易》,那你很懂《易》,泰然处之叫日本为大君?
说朝鲜很懂礼法,那你很懂礼法,把你宗庙烧了还没到九世,就去和人做生意?
好半天,朝鲜使臣哭诉道:“鹰娑伯,朝鲜国小而民穷,只有人参特产,又不产金银。朝贡天子,这总不能没钱……”
刘钰大骂道:“放屁!圣天子难道不知朝鲜所产何物?朝鲜朝贡,无非貂皮、人参、纸张,难道圣天子叫朝鲜朝贡金银了?譬如楚产苞茅而贡之,你可曾听天子叫楚国进贡肃慎貂皮了?你这不是胡扯吗?这话说出,就该割舌,圣天子何时要朝鲜进贡不产的金银了?”
使臣忙道:“圣天子自是圣明的。可是往来行程,衣食花费,加之总有小吏索贿,岂可无钱?”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刘钰,此时脸色顿时变成了笑意,赞道:“着啊!所以圣天子仁慈,知道朝鲜不产金银,也知道小吏索贿、沿途花费。若是不体恤藩属,只怕叫人嚼舌头。这不又说回刚才的话了吗?”
“日后朝贡,一切从简。八包贸易,彻底取缔。如此,于朝鲜,则不必与焚宗庙之仇的日本贸易;于天朝,亦可全天子仁德体惜之仁声。”
“两全其美,两全其美啊!”
第080章 逼迫
刘钰心道皇帝就是让我来给你们提个醒,咱们这是私下谈。到礼政府出面谈的时候,是要有书面记录的。
所以有些事吧,你们主动一点,免得大家都不好看。全了天朝体面,这不挺好的吗?
为了再度提醒一下,刘钰道:“其实朝中都传我这人粗鲁,实则不然。我是个儒雅随和之人。论及骂人,比起谏议大夫们可差得远。”
提到朝中的嘴炮强者,朝鲜使臣的脸色剧变。
刘钰真的算是儒雅随和的了。
这要是天朝里的嘴炮强者,顺着刘钰谈的“大君”、“九世之仇还贸易”这等事,多了不敢说,禽兽不如这四个字,那是上限。
可国家大事,岂同儿戏?
开关贸易,朝贡从简,不准八包贸易,这……这也不是他这个使臣所能决定的啊。
这时候就算是心里直骂娘,也只好面露感激之色道:“朝鲜国上下,实实在在感念鹰娑伯的大恩。若有人提及,还请鹰娑伯一定要澄清大君、贸易等事。只是,鹰娑伯所言的两全其美的办法,好是好,可这也非小臣所能决定。”
“啊,这个嘛,不急。你先派人回去,说清楚这事儿。当然了,你们和对马藩的贸易往来一直通畅,若是泄密给倭国说天子震怒将要攻倭,天朝也不怕。”
“鹰娑伯说笑了!朝鲜国向来忠顺,其可做出这等悖君之事?”
刘钰呵呵一笑,心道那也未必。但就算做了,老子也不怕,正事办完,要是打你们需要陆军帮一丁点忙,算我输。
朝鲜使臣此时已经出汗出的有些虚,这地方实在是一刻都不想逗留。
天朝摆明了是不要脸了。
当年前朝洪武爷的时候,朝中就有大臣向天子提出,朝鲜贡使总是私夹贸易货物,应该征收商税。
但洪武爷却大笔一挥,曰:跋涉万里而来,不可与本国商贾同语,听其交易,勿征其税。
这等天朝体面,一直延续。
天使入朝,无非就是索取一点贿赂;朝鲜朝贡,却是带着货来交易的,而且免税。
这不是贡品和回赐,而是朝鲜在贡品之外携带货物,这些货物只要不是“违禁之物”,就可以在京城销售,哪怕是从日本那边倒饬来的铜都可以卖。
现在刘钰要朝鲜开关,又要禁止八包贸易,携带贡品要严格按照礼单检查,超过的货物一律扣押或者征税。
这摆明了是要把原来属于朝鲜商人的利益,转给大顺的商人。
大顺并不想再为了这点天朝体面,任由朝鲜人把持着中朝贸易了。
朝贡和回赐不是冤大头,既有面子,也有里子。
朝贡过程中携带的货来交易,才是冤大头:这钱让商人挣也好、皇室自己组织个皇商交易也罢,最起码还能每年赚个几万两银子,使使劲一年一艘不配大炮的战列舰还是妥妥的。
可却是白白让朝鲜拿着免税权在京城自己卖货买货,赚的钱既没在商人手里,也没进天子内帑,更和户政府国库没关系。
理论上,对手工业并无影响,因为朝鲜人也是卖了货之后再买货回去的,对生产者而言这些货依旧卖了出去。
但是,这就像是蔬菜。
种菜的菜农不挣钱、买菜的人嫌弃贵,那钱都让谁挣了?
东印度公司不生产丝茶瓷,他们只是瓷茶丝的搬运工,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才有资格欠下一亿三千四百万荷兰盾的债务,而且还能维持支付利息。
对西洋诸国的贸易是这样,朝鲜的问题也是这样。
算起来唯一正常点的,就是既反对西洋贸易、又距离大顺较近的日本却又不朝贡的日本,算是正常一点的贸易。
这也是刘钰为什么反对一口通商、为什么非要搭上瑞典的船把货往欧洲卖的原因。
有一说一,一口通商和朝鲜朝贡贸易差不多,并不影响手工业发展,国内政策的变动都不如英国一个《茶叶法案》的零头影响大。
非是想象中的只要放开贸易,西洋人就高兴的不得了,国内立刻就能一飞冲天资本萌芽长成参天大树。
事实是现在英国今天敢自由贸易,明天资产阶级就敢把威斯特敏宫炸了,抱着护国公的头骨哭灵。
可惜大顺的海军距离到泰晤士河喊一声“开门、自由贸易”的水平还差得远,那就只好先对不起“忠心耿耿”的宗藩们了。
这也没办法。资本积累和工业发展倾销,需要市场,也必带来小农破产和剧烈动荡。
不是大顺自己人死的多,便是外面的人死得多,总得选一个做祭品。
朝鲜使臣不知道其中的大危机,只想着此时的那点蝇头小利,在其看来,这就是天朝不要脸,无王者之风,实非皇明那般可敬。
朝鲜早就有人暗地里也有人称之为“贼顺”,与皇明相对,如今这事若是成了,只怕更是坐实了这种厌恶。
在这里真的是一刻都不想逗留来看刘钰的丑恶嘴脸,起身正要告辞说是回去准备此事,刘钰立刻出言挽留。
“此事不急,还有别的事呢,一并办了。”
“鹰娑伯还有事?”
朝鲜使臣吓坏了,最大的事绝对不会先说,一般而言都是先轻厚重。
第一件事就这么大,后面的事得多大?
“嗨,不要紧张嘛。我这人吃甘蔗,向来都是先吃大头后吃小头,剩下的事就是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