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封建宗法屁事多,这一点刘钰还是清楚的。家族越大,规矩越多,刘钰虽打心眼里厌恶,可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

看着自己的便宜老爹在那看《大明英烈传》,刘钰心里暗笑。

这几年国朝日渐平稳,勋贵们也没法把军权抓的太紧,平日里都是干些屁事——皇子公主大婚的主持、代替皇家去祭祀、主持荣恩宴,甚至挂名修《明史》——勋贵挂名,以示对前朝的重视,实则并不干事,就挂个名。

因为之前战乱连连,《明史》还未修完,刘盛还挂着个监修《明史》的活。只是这边监督着修《明史》,这边看《大明英烈传》,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好半天,刘盛放下了书,摘下了西洋传教士进贡的眼镜,忽然问道:“看过《英烈传》吗?”

这书成书已久,大顺的市井生活和前朝差不多,流传甚广,刘钰点点头,心想上辈子我就看过了。

“既是看过,你可知道这本书好在哪里?”

“呃?”

好在哪里?刘钰有些懵,这怎么说?

好在哪?好在挺热闹,挺有意思?

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刘盛拍了一下那本《英烈传》道:“这书,好就好在看完后,都觉得郭英不该封侯,怎么也该封个公爵才是。书里,陈友谅是郭英射死的,鄱阳湖之战为朱明最险之战。单看这本英烈传,只怕觉得郭英之功不逊于徐达。”

“多有传闻,《英烈传》是郭英的六世孙郭勋出钱编纂的,这么看也非是空穴来风啊。勋贵之家,世人艳羡,却不知为了保住爵位,后世子孙什么歪法子都能想出来。”

刘钰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心说郭勋倒是鸡贼,听过英烈传的肯定比读过《明史》的多,到时候可不就是全天下都知道是郭英射死了陈友谅?

想到这,刘钰暗暗松了口气,看起来着急忙慌找自己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的坏事,看起来自己这便宜老爹心情不错?

“父亲的意思,是要也编一本《大顺英烈传》?”

“郭英封的是武定侯,上面还有公爵,他们家后来也出过事,爵位差点都闹没了。如今我袭的是翼国公,何须走这样的歪路?”

说完,把一本小册子扔到了桌面上道:“这几篇文章,你拿回去仔细看看。”

刘钰也不知道是关于什么的,心说你不准备这么干,你扯这个干什么?拿过那几页小册子,当着父亲的面也不好直接翻看,只能先拿到手里。

“听说前几日武德宫小校,你评了个上上?”

一听是要夸自己,刘钰赶忙道:“是评了个上上。”

“嗯,正该如此。正所谓,以史为鉴,不可不察。前明勋贵软弱无能,土木堡后更全是纨绔子弟,最终落得此等下场。且不说煤山的那棵歪脖子树,便是咱们家的府邸,原来也是前明徐家的。徐达何等英豪,哪里能想到三百年后子孙孱弱如斯,甲申年围城时候,徐允祯连上城一战的胆气都没。勋贵勋贵,与国同休,你需明白,有国才可同休。”

“是。”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这事和我关系不大啊。袭爵的不是我,而是大哥。就算大哥没了,也是侄子,轮不到我啊,将来我是要分家分出去的,这话你应该和大哥说才是。

“你既有些才能,将来若能入上舍,自然是好的。如今四周都不太平,你是怎么想的?”

变了味的三舍法,是皇权用勋贵来压制文臣、在官场掺沙子的一把利刃。

不需要走正规的科举路线,入了上舍,等同于前世大学包分配时候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在这里就有了做官的资格。

或文、或武。一般都是先去当几年禁卫,拱卫紫禁城或者跟在皇帝身边做銮卫,年纪稍大一点就有机会外放。

外放何处,那就难说了。

翼国公是当朝的顶级勋贵,若是想要活动活动还是很容易的。

刘钰心里也清楚,家庭到了这个位置,很多事自己说的不算,听父亲这么一说,琢磨了一下便道:“全凭父亲安排。”

如今西北边不太平,与准噶尔部连年征战;东北边沙俄不断袭扰;西南边改土归流也是土司作乱不断。

刘盛也没多说什么,晾了刘钰半天,才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西北边不太平,你也早做准备。陛下有意开疆,又不满勋贵子弟多纨绔,吃不得苦,三舍法一年住校百日的要求都喊苦喊累,这哪里行?”

刘钰赶忙点头,心里却一大堆的问号,满心疑惑。

听这意思,这就是给自己打个预防针?到时候去西北军中历练,不能因为觉得苦就不去?

可这样的预防针,似乎也不用急到那种程度吧?匆匆叫自己的小厮跑去找自己,不太可能就这么点事啊?

而且还是朝会一散就叫小厮来找,难不成朝堂上有什么动静?真的要准备对西北用兵了?

正瞎琢磨着,就听刘盛慢条斯理似是无意地又问了一句。

“听说你前几日又去戴嘉宾府中了?”

很随意的一句话,却立刻激出了刘钰一身的冷汗,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前面的那些话都是开胃小菜,正菜在这儿呢!

朝中,果然出大事了。

第004章 冲突

戴嘉宾……不是中土人士。

嘉宾是他的字,汉名叫戴进贤。前些日子自己的确是去戴府了。

耶稣会自前朝利玛窦开始,便试图走士大夫和上层路线,刘钰小时候就有传教士来府中教他拉丁文和几何。

刘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确会拉丁文。听起来有点扯淡,实际上再一想也就很合理。以满清如此封闭,与雍正死敌的老九胤禟也会法语、俄语、拉丁语,甚至尝试着把满文拉丁化,用拉丁文写过求救信。

传教士从明末就一直试图走上层路线,到了大顺,因为李过遗训重视西学的缘故,路子更野。

当朝来说,传教士中以戴进贤为首。

此人有个礼政府左侍郎的加衔,又是钦天监监正,正宗的朝廷命官,本朝三品。同时还是武德宫官学的西学总教习。

原本历史上,戴进贤就很有名气。

这人是英哥尔施塔特大学数学教授,这时候的德国还处在“我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的状态,很难明确说他此时的官方国籍,或可称之为既不神圣也不罗马的某帝国人士。

后来加了耶稣会,来到大顺做传教士。

来到中华后,传教的事做的怎么样刘钰不了解,他对那一套天堂地狱兴趣不大。但戴进贤的仕途却一路高歌猛进,靠着日食测算和星图绘制,数年间便做到大顺朝钦天监监正,又加了礼部侍郎衔,做了武德宫的西学总教习,可谓是风光无两。

此人的汉学水平相当高,取得汉名叫进贤,表字嘉宾,更有深意。

进贤者,二十八宿的星官之一,进贤星也是星名。

这名字一是正合他钦天监监正的身份,以星宿为名,合钦天之意;二则进贤星官是二十八宿星官之一,主官举荐贤才,有希望为大顺继续举荐传教士为官的意思。

原本的历史上这个人也为中国历法做出了贡献,之前《崇祯历书》用的是第谷体系。戴进贤等人掌管钦天监后,引入了更先进一些的开普勒体系,还将对数表等引入中国,改良了浑天仪,将木星卫星法测绘经纬度的技术引入中国,参与绘制了中国第一张有经纬度的舆图。

这个世界线也是走的差不多的路,也正是因着历法的大功,赏封为礼部侍郎——当然官方的叫法是礼政府侍郎。

大顺朝继承前明制度,但是在名字却是土味唐代复辟,论及土的程度,唯有后世的太平天国复辟商周春秋的官职名目能与之一拼。

大顺在形式上处处摹唐,却学不到精髓,也无有唐时的经济基础,弄得一身陕西的黄土。

就是就是个披着大唐皮的大明。

大明的六部跑到大顺复辟了大唐六政府之名,礼部却叫礼政府、内阁大学士叫平章军国事、内阁叫天佑殿——大顺的第一任平章军国事,是《东林点将录》里的天猛星霹雳火惠世扬。

不过私下里众人还是习惯性地称礼政府为礼部,换汤不换药,天下皆知。

除了这些官职外,戴进贤还有个很特殊的身份,耶稣会中华教区的副会长。

想到这一层身份,刘钰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朝中可能真出大事了。

事已至此,也不敢藏着掖着,只好道:“是。去过。不过一来儿子喜好西学,二来他也是武德宫的西学总教习,似无什么不妥吧?”

回答完好半天,刘盛也没个动静。

刘钰小心翼翼地抬头,想要看出点什么。但刘盛在官场已久,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看不出来。

和戴进贤私下交往也非近日才开始,戴进贤知道刘钰喜欢西学,就像是利玛窦一样,用西学做诱惑,大有勾搭他入教的意思。

但这事也不是藏着掖着的,父亲早就知道啊。半晌,刘盛才啧啧一声。

“若学西学,只在武德宫里学就好。武德宫之外,不要和那些西洋人交往了。要出事了。咱家这样的家庭,秀于木林,最是招风。”

听到这话,刘钰有些懵。

“出事?”

现如今,年号泰兴,改元七年,皇帝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距离各路皇子们抢椅子还早着呢。

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事,若非大事,又怎么能威胁到当朝翼国公?

见刘钰一脸茫然,刘盛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的严重性说清楚。瞪了一眼刘钰,叹了口气。

“今日朝会,福建节度使差人上报,福清县有人告发当地耶稣教会,私募钱财建造教堂。福清,小县也,福建节度使一查,区区小县,竟有教堂十五所,信徒中甚至有生员、监生十余人。男女混杂一处不避,不惧县令之禁令,诵经礼拜之日,纠结数百人于一处。”

可能是怕刘钰还不明白其中的严重性,刘盛重重道:“最关键的,福建节度使的奏折上如是说:凡入教者,多给银两衣物以接济。还说:私以为,非亲非故、无缘无故拿银给人,笼络人心,必有深意!若不禁绝,定当蔓延。”

听到最后这一些诛心直言,刘钰就算是刚刚穿越来小半个时辰,也明白问题了严重性了。

无缘无故拿银给人,笼络人心,必有深意……

诛心之言啊。

前面都是屁话,可有可无的事。

昔年太祖进京,权将军拷掠京师时,尚且在教堂前插块木牌,上书“勿扰汤若望”,对于传教士向来宽容。几乎从不饮酒的李自成还和汤若望喝了一杯,陈明夏投顺也是汤若望在其中劝说的。

加上后来和满清打、和南明打、和郑家打,也都见识过西洋枪炮的厉害,不敢说开眼看世界,但最起码的交流没断过。

但刘盛后面补充的这段诛心的话,就严重了。

非亲非故、无缘无故拿银给人,凡有灾荒必以衣物银两救济……这在封建王朝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是要干什么?学黄巾张角施符水?学张鲁五斗米入教?

出了水灾旱灾,富户自己出钱救济,历朝历代都不允许,况于这个?

话说到这,不必再多,刘钰已经明白过来了父亲的意思,更是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前面的屁话无意义,后面的诛心之言是要出大事的!

戴进贤不只是钦天监监正、礼部侍郎,更有一层身份是耶稣会中华区的副会长。

今日朝会福建节度使上奏此事,再交往结交那就不是刘钰一个人的事。日后再结交,那似乎就是整个翼国公家族在站队,在表态。

有些话,刘盛不能说的太明白,或者刘盛觉得刘钰还小,很多事说了也是白说。

福清县的这件事,诡异得很。

这并非是今年才发生的,而是已经发生了数年,当时报上来也没起什么波澜。

可今天福建节度使旧事重提,这意味着西法党的反对派已经准备充足。

这封奏折,是大战前的序幕,是朝中西法党的敌人要借此机会与西法开战,打压如今在朝中势力越发大的西法党。

西法党自前朝徐光启时就已存在,如今更是发展壮大,虽不说根深蒂固,但确实不少大臣如前朝徐光启一般受了洗礼,成了基督徒,在朝中自成一派。

刘盛久在朝中,站的又高,对于朝中的风吹草动和种种迹象,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家里传爵四世,朝中争斗看得多了,自有一手安命保身的本事,更有灵敏的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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