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294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一把烧了质押地契文书的大火,比什么都有用;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比任何大义都动心。

城下町外,跑来看热闹的农夫越来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

刘钰知道他们在盼什么,攻下城下町时,那些农夫齐声为自己叫好的那一声“嘿嘿吼”,已经证明了民心可用,剩下的就只是把这些民心激发出来。

花了一笔钱,平价从米铺买了一些稻米,雇佣了一些人,就在城下町东边的空地埋锅造饭,请这些自己种米却可能没机会吃过大米的农夫吃白米饭。

据说曾有这样的故事,两个大名交战,城市被围,围城者断水。城中就用白米给马洗澡,而外面的士兵很多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大米,竟把洁白的大米当成了水流,认为城中尚且还能用水给马洗刷,可见必有水井,遂撤围。

或许有点夸张,刘钰一开始还不怎么信。

可当他见到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倭人农夫,在米饭蒸熟之后,可以连咸菜都不用一个人吃了一斤生米做的饭之后,他觉得似乎应该可能是真的。

米也就一二两银子一石,每天买上个四五百石,一两万斤,花不了几个钱。

若能攻下高知城,不算其背后的政治意义和战略影响,想来上面那么多豪商,只看金银的话也能保证回本。

城下町攻下的那一天开始,有些农夫已经在这里吃饭,如今已经吃了三日,呼朋引伴的传播之下,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

从城下町那些放高利贷的商人手中拿到的一小部分地契文书,在这些农民吃饱之后,一一念出了他们的名字,将这些地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欢声雷动中,还有更多的农民心怀期待,因为他们的地契还没到手。那些人躲在高知城中。

眼看着别人的地契都被火烧掉,想着持有自己质押文书的人还在高知城中,许多农夫望向遥远的高知城,心想原来吃饱白米饭的滋味,竟是这样的。

如果能够拿回质押的文书,如果能哦实行三十税一的仁政,自己难道不也可以天天吃白米饭吗?

呛人的青芥抹在眼角旁,刘钰饱含热泪地冲着这些吃了三天白米饭的农民,声音哽咽地做了最后的鼓动。

“百姓们,天朝乃礼仪之邦,此番来,只为施仁义、行仁政。不取寸土。”

“我们终究是要走的,就算今日烧了地契和质押文书,就算今日说了三十税一,若是武士老爷们、领主们日后反悔,又怎么办呢?”

那些已经拿到文书的,心一下子凉了。

是啊,唐人是仁义之师,不取寸土,唐人走了之后该怎么办呢?

那些豪商和藩主关系密切,武士老爷们会允许他们只缴纳三十分之一的贡赋吗?

就算拿到了质押文书,将来还不是可以索要回去?

数千的百姓跪在地上,高声请愿道:“请大人留下!请大人留下啊!”

“领主怎么可能会行仁政呢?”

“大人请不要走啊。大人若是走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该怎么办?”

刘钰“洒泪”道:“我有我的仁义,我若留下,岂非是为了取土而来?为人,岂能无信?”

“不若这样,待我攻下高知城,抓获你们藩主的家臣和那些豪商。我来作保,要他们不得违背仁政,不可再收回你们的土地,如何?”

“攻取高知城,你们无需冲杀,我来替你们讨回你们应得的一切。只是虽不用你们冲杀,却需你们拿起你们的农具,助我一力,可乎?”

本来已经心凉的人,此时再度又燃起了希望。

既然唐人可以作保,或许真的就能实现这些唐人所说的仁政。

眼前的这位大人是如此的好人,如此的诚实,如此的守信,他还有可以把不可一世的武士老爷打的屁滚尿流的军队,这样的人作保,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白米饭的滋味,真的太好了。

如果真的可以实行唐人所言的仁政,日后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只要这些唐人可以攻下高知城,可以把藩主的武士近臣抓获,把那些豪商抓住,和他们签订契约,不准盘剥,想必藩主和武士老爷们一定会遵守的吧?

武士,也有他们的荣耀啊,而诚信难道不正是其中之一吗?

只要这些唐人作保,不但可以保证仁政得以实施,还可以让领主和武士老爷们对此事再也不追究,这就太好了。

再度回忆起一顿吃饱白米饭的感觉,数千农夫纷纷道:“请大人做主!我们愿意干。”

见人心可用,刘钰正色道:“好,各户有心者,明日即可拿着农具前来。家中有女子者,可趁夜晚编织竹筐、木筐。每个作价银钱,当即交付。”

“各人回到本村,本乡,可将今日我所说的话广为传播。”

“如今已是六月,眼看稻米就要熟了,若能做成,今年你们就能顿顿都吃白米饭了!”

号令一下,数千农夫纷纷朝着家里狂奔。

或是叫女人连夜编织竹筐、草笸箩;或是自己呼朋引伴,将这几日经历之事大肆宣扬;亦或是悄悄从怀里摸出偷偷藏着的饭团分给家里女人孩子。

这些倭人乡民离开后,军官们都兴奋起来。在他们眼中,明天只要有个几千人赶来,就可以在一天之内填平壕沟和沼泽。

而那,几乎是攻取高知城唯一的障碍。

唯独几个心地善良的军官感叹不已,摇头道:“大人何必骗他们?就算逼着那些人签了契约,难不成就真的既往不咎?就真的能三十税一?”

“我等这几日也研究了一下倭人的制度,别说三十税一,便是十税其二,只怕倭人都没法养这么多的武士。”

“我朝亦知前朝教训,兵是募来的,必要花足了钱。兵若不稳,宗庙必隳。倭人又不傻,武士也非军户农奴,怎么可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农兵分离之下,若对农民仁,则对武士不仁。武士不稳,其国必乱,倭人绝不会允许,也不能答应。”

“大人何不直接按那倭人师匠所言,分钜桥之粟、鹿台之财?我等军势强横,倭人百姓亦看在眼中,只要振臂一呼,必然跟随。”

刘钰失笑摇头道:“农民很狡猾的。除非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谁人造反?岂不闻,历来皆是反奸臣不反昏君?你们不读《水浒》?赵王君是好的,高俅是坏的。”

“天朝百姓,造反经验丰富,汉高、明祖皆布衣而成大业。又有《水浒》等书流传,《西游》更直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倭人造反,尚未有此等经验,心存侥幸幻想。”

“天朝自有国情在此、倭国亦自有国情在彼,岂可不知变通?”

“既存幻想,那便顺着他们,只说作保签契约,他们便敢来。若说诛暴虐之君,他们吃饭肯来,做事却未必敢来。”

第043章 君子圣徒

军官们对各种造反研究不多,自也不知倭国自有国情在此。

若不是因为《典当地租佃法令》,这倭国的情况和大顺截然不同,除了造反的“酸秀才”也会来几句鹿台钜桥之类的典故外,实无相似之处。

除了几个心地善良的觉得将来这么一走,土佐藩怕要血流成河,良心间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些要帮他们攻高知城的百姓。其余的军官也没觉得什么,唯独担心如刘钰所说的那般,吃饭看热闹的时候,来好多人;等真正办事的时候,便不来了。

好在陆战队的军饷向来充足,又关系到退役后的年金,且不像水手那般病态,大量上岸补充的军官生也都知道这件事关系到海军将来能拿多少赔款以造舰,总算是维持了基本的仁义之师的模样,赢的了当地人的小小信任。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附近几个村子的百姓就提着家中的农具赶来混饭吃。

除了农具,他们手里还提着家里的竹筐、背篓,各自登记,就在当场领到了钱。

伴随着太阳升起,天上没有早霞,预示着几天之内都是大晴天,刘钰的心情也如同这朝阳一般,蓬勃开怀。

不及中午,已有数千人聚集于此。

下了军舰的军官生融入其中,各配了通译,组织当地的百姓将陆战队的大炮拉到了高知城的西北角外空地上。

靠着数千人手里的锄头铲子,填平了高知城西北角的稻田。告知造纸业发达,附近树木极多,砍伐树木,很快构建出了对准高知城的炮位。

观察了一下高知城,刘钰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可惜前几年的大火将高知城的天守阁烧了个干净,若不然此时炮轰天守阁,定能让这些倭人农夫欢声雷动,一会做起事来也必更加卖力。

至于攻城,这是战术问题,他已不必躬亲,参谋们早已拟定好了方案。

纵然语言不通,也不影响,只需要一会炮击毁掉高知城西北边的石墙,压制城上的防御,让那些农民用竹筐担土,填平壕沟就是。

中午十二点一到,炮兵已经准备就绪,参谋们最后来询问刘钰。

“大人,攻城已经不难。只是我军人少,又不可分散以免被倭人寻机击破,故而不能围之。这些倭人农民,空有热情,奈何一辈子都没摸过刀剑,亦不可用。万一土佐藩的武士跑了呢?”

刘钰不以为然地笑道:“跑就跑了呗。有句话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能跑,高知城的稻米金银能跑吗?况且,我要让幕府看到的,是我攻下了高知城。至于我军野战之力,浦戸城废墟一战,倭人已经亲眼所见了,就不需要再演示了。”

“日后我若不掌海军,你们参谋们一定要想清楚,打仗的目的是什么。达成这个目的,制定相应的战术,成全背后的战略。我攻高知城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武士,是为了让幕府知道,我有能力在倭国任何一处登陆、借用百姓怨气,千人即可攻城。令其不敢倾全力与天朝决战于九州岛。”

想着皇帝已经把李欗安插进了海军,有些战略上的考虑也需要对这些参谋们进行一下培养。

讲清楚战术、战略的区别后,最后看了一下怀表,冲着参谋点点头道:“开始吧。先炮击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叫倭人百姓填壕与沼泽。”

轰隆隆的炮声开始作响,不到半个小时,高知城西北边的石墙已经坍塌。从各个军舰上抽调的、负责在桅杆上狙杀敌舰指挥官的火枪手也靠近了护城壕,随时盯着可能露头的铁炮足轻。

高知城中,土佐藩的留守家臣悄悄观察着城下集结的数千农民,心惊胆战地发了一句感慨。

“水可覆舟啊。”

抵抗已无意义,唐人的炮击太猛烈,知道如何打仗的人都可以看出来,下一步那些农民就会将护城壕填平。

前些日子的浦戸城一战,已经让许多武士吓破了胆,他们引以为傲的武艺,在火枪火炮的面前不值一提。

最后的依仗就是高知城,十余丈高的山丘和城上的石墙,或许挡不住唐人的火炮,却可以给武士们带来一种安全感。

就像是夜里怕鬼的人总会盖好被子,骗自己说鬼钻不进被子里一样。

可现在,这个自己欺骗的谎言已经破灭,石墙很快完蛋了。

土佐藩的留守家臣在考虑到底是自杀,还是投降。

山下的唐人高举着“仁义”二字的大旗,这两个字他们当然看得懂。仁义大旗的后面,是被煽动起来的万千农夫。

唐人或许会走,这些农夫可走不了。想着这些天城下的传闻,几个家臣建议不如先投了。

“唐人以仁义为名,只说要均田地、废贷利、另作保以求仁政实施。投降虽是武士的耻辱,可既然唐人只是为了仁义而来,不如先假意投降。骗其离开,待藩主归来,再行定夺。”

面对这样的提议,有家臣犹豫不解。

“这个唐人的伯爵,到底要干什么?他说来我邦,是因为萨摩藩的人占了琉球,这是萨摩的事。若是他们不知道萨摩藩在何处,我等亦可告诉他。”

“或是去江户,追究此事,亦非不可。他有巨舰,也不是去不得江户。”

“土佐不产金银,亦未曾侵入琉球,更是穷困之地。他若是占据浦戸城做港口,亦可说得通。可纠结兵力、煽动暴民,来攻高知城,所为者何?”

决定是否先假意投降谈判之前,这个问题一定要搞清楚,唐人的伯爵带着军队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唐人有意入侵,必选西海道,怎么可能跑到四国岛?

去萨摩,这里也无陆路可通。萨摩那群人侵伐琉球,惹怒了唐国,与土佐何干?

土佐石高不过二十万,也无金山银山。就算攻下高知城,也无甚好处,况且就算唐人善战,可以以一敌五,那也不过五六百人。纵有舰队,若四国各藩集结藩兵,未必不能胜。

城外的消息只说,唐人的伯爵是出于仁义。

这个理由,似乎是唯一可以解释通的,但傻子才会信。怎么可能真有人为了仁义打仗?

若真的是为了仁义,当然可以先假意投降与之谈判,答应农夫的条件,日后可以再反悔就是,只要让唐人离开,这些手无寸铁的农夫不足为虑。

可是,怎么可能是为了仁义二字?可若是别的,又实在解释不通。

到底信还是不信,在炮声中争论了一阵后,伴随着炮声越来越密集、倒塌的石墙越来越多,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诸君,我觉得可信。诸君可还记得禁切支丹教后,尚有许多人前赴后继殉教?那些殉教的切支丹教众,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也是为了他们心中的‘仁义’吗?”

“以我观之,这唐人伯爵名刘钰者,多半是个儒家君子,亦如那些殉教的切支丹教徒,只是为心中之仁义。除此之外,我实想不出他为何非要攻下高知城,又蛊惑无知农民。”

有家臣提出了这么一个看法,竟顿时让一些疑惑不解之人茅塞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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