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内阁制,皇权受制于人,此君臣共治,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思想开放,无人因异端言论获罪,儒学百花齐放,心学引领思想解放。
道德极高,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
儒生六艺皆习,武能开疆拓土、文能入阁拜相。百姓手持《大诰》可以直接入京告状,若官员不受理则夺其官位。
粟米价格极低,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出钱购买民众的米,以防谷贱伤农。商人不得放高利贷,若是高于三分利,三年内若是本息翻番则为大罪,只还本金。
人们只是根据人们的学问和能力而获得尊重,非是靠人的出身和父辈,更没有四民不变的种姓。
当然,也有乞丐,但这些乞丐都是因为懒惰,朝廷会把这些乞丐征召入军中,不但给他们衣食,还在军中设置了营学,以求让他们在解决了衣食问题后,还能学会做人。
有育婴堂、养育院,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朝廷于各处设置谷仓、义仓,以防灾年。
任何内阁制定的政策,只要通过,则内阁有建议权、执行权,也有监督权。天下百官如有臂使,偶尔会有一些奸佞小人,也会被每三年一次的清查、京察和大计,从而将这些败类清除。
读书人只要考中了秀才,就可以免除赋税和劳役,或者继续求学,或者在乡间做教书先生以传播圣人之言。
天子为天下表率,仁义为先。每年农耕时候,必要祭天而亲自扶犁;皇后亦要在春时弄蚕,以彰天下妇女之率……
这一通说完,寺子屋的师匠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仿佛血液此刻在体内沸腾,冲击着他的心脏,又泵到了脑中,眼前一片洁白的光,那是三代的盛辉、仁义的天下。
锁国之下,他没见过唐国到底是什么模样。
可是,他见到了唐人的军队,甚至还看了一幕大戏——昨日,刘钰花了二十两银子,雇了一个陆战队的军官抢了两斤咸鱼,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鞭子二两银子的价格抽了那军官十鞭子——有这样的堪比王师的军队,难道不正说明了只有那样的天朝才会诞生这样的军队吗?
梦幻般的感觉萦绕在他的眼前,无法散去,而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伯爵,却如此平易近人,毫无架子,若不是那样的天朝,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
刘钰眼见他已经晕了,怕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又补充道:“你莫要以为三十税一很少,似不可能。然大顺九亿亩土地,以亩产一石去壳纯粮算,以一石一两银子算,则依旧可以收税三千万两。”
“这钱却非天子所有,而是归于户政府,天下为公。一则养军、二则护民。诸如修水利、建宫殿,亦不是征发民夫,而是给钱。民众乐,每逢此事,必争先恐后。”
把这个最可能凭数学找出漏洞的话堵上,实则句句都打在幕府特殊的分封制的伤口上。
寺子屋的师匠口干舌燥之际,他又听刘钰感叹道:“我听闻,日本的民众极苦,公四民六,又有庄屋、组头、百姓代从中克扣。各藩藩主,又穷奢极欲,甚至说农民像胡麻、越榨越出油,私下又征收重税。”
“天朝曾有诗: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不过是诗人感叹以刺国政之言。如今看来,日本却是真的。”
“享保十七年,饥荒至,我闻日本国民众苦难,特送来番薯救荒之法。却也听闻,一些富户趁机兼并土地,乃至于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
“既入土佐,又见民众面有菜色,自己种米却不得食,只能啃萝卜和地瓜。人非无情,人性本善,见此堕泪,岂非情通?圣天子远在京城,亦有所耳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兴教化于小邦,非为取其土,实为行仁义也。”
“又闻日本如今尚且子承父业,四民不通,又无科举取士之途,庸碌之辈皆立朝堂,朽木为官,以一国为私产……”
狠狠地发表了一通感叹,围绕的全是仁义二字,正说在了这寺子屋师匠的心坎上。
刘钰拱手道:“先生既学古儒,当知何谓仁义。难道我说的这些,不是仁义吗?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子阔有万里之土,又岂在乎日本尺寸之地?实是不忍民众之苦,正要推翻暴虐,以兴德政。”
“我不懂日文,还请借先生心中浩然之气,做檄文一篇,以激万民之志!”
正是热血上头的读书人被刘钰的理想国冲昏了头脑,又被刘钰最后的一句借他心中的浩然正气一用,再想着自己因为长子继承制而受到的不公待遇,当即泼墨,在刘钰的引诱下,挥毫一篇。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小人治国,灾害并至;此盖往圣之深诫于后世人君人臣者也。东照神君亦尝谓:“怜恤鳏寡孤独,是为仁政之本”。
然于此百年间,在上者日益骄逸,穷奢极侈。不顾道德仁义,以内室裙带之缘,奔走钻营,得膺重任;于是,专求一人一家之私肥,课领内百姓以重金。
享保大荒,民力已尽,饿殍不计其数,然搜刮不停。似此情况,自慕府以至于各藩,相习成风;终至于四海困穷,人人怨嗟。下民之怨,告诉无门,民怨冲天,乃有水决、冷夏、禾虫,五谷不登,饥饿相成。是皆天之所以深诫于吾人者也。
然在上者仍多不察,小人奸邪之徒续掌政事,日惟以榨取金米为谋,恼恨天下。
彼辈富有田尸及新垦土地等,丰衣足食无所匮乏;而乃目睹天灾天罚不知自捡,置平民乞食于不顾。际此民生艰难时节,彼辈依然锦衣玉食,游乐于优伶娼妓之间,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实同纣王长夜之宴也……
……各村于地头村长处,本置有纪录年贡租役之账册;毁账之事虽然每多顾虑,但为拯救百姓之穷困,此项账册文件,应即全部烧毁之。
无田之人,或有田而不足供养父母妻子者,可使天下均田再分,三十而税一,以兴仁政。
今日之举,既不同于本朝平将门、明智光秀、汉士刘裕、朱全忠之谋反叛逆;更非由于窃取天下国家之私欲。盖惟在效法汤、武、汉高祖、明大祖吊民伐罪之诚心而已。起事初心,日月星辰当能明鉴。
今唐人远渡,秋毫不犯,此诚王师,欲建王道之土,非有侵略之意,既以天朝为模,我国亦可复刻其政。
上有君,下有臣,臣皆才智之士,选拔而出,能者上而朽者下;上有天,下有地,地皆均分于民,民食己力,取粮三十之一而为公用……
第039章 绝户计
这封檄文不是檄文、告示不是告示的东西,正是刘钰想要的。
里面的典故他大概知道一半,汉高明祖、刘裕朱温,这他自然知道。明智光秀倒是听过,敌在本能寺,挺有名的。
不过,平将门他就不知道是干啥的,可是既然和刘裕朱温并列,估计也都是同道中人。
又问了一下,得知那个说“怜恤鳏寡孤独,是为仁政之本”的东照神君,就是德川家康的类似于谥的名号,心想也还好,挺有本地特色的。
整篇文章一看就是个乡村秀才的水平,大义不大、迷信天灾警示也有,后面再加上烧账册、烧高利贷借据、再分田地、取消特权商人之类足够吸引底层民众的东西。
可能是这里面有韵脚,但是刘钰的二把刀日语还是下意识地先把文章在脑子里翻译成中文再去理解,也看不出什么韵。
最后面关于模仿理想国建设的真正仁义的王道之土,算是稍微拔高了一下,等于是有了目标,也可以吸引一部分中层或者落魄的武士。
考虑到读书的、练武的都是要被损害利益的,而且尚未被大顺廉价商品倾销冲击导致中层以下全都破产绝望,估计短时间内也不能燃起滔天烈焰,必然失败。
不过这就足够吓唬吓唬幕府那边了。
其实没什么用,但要假装有用,让幕府认为很危险。
拿着这封檄文不是檄文、告示不是告示的东西先行离开,回到营地,就把这些东西分发给那些通译,叫他们连夜抄写。
土佐藩工商业的支柱产业是造纸业,土佐纸很出名,这里并不缺纸,价格也低,抄写这些东西的纸张来源很稳定。
史世用和一些参谋们一起看了看这篇文章,疑惑道:“大人,这东西有用吗?或曰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可是倭国大不一样。农兵分离,农人禁武,我朝再怎么说,商人出海也能携带大炮。倭人农人禁武,武士练兵,只怕难成。”
刘钰做出一副惊奇的神色,问道:“你们想要怎么样?我又没疯,怎么可能以为就靠这几句话就能让倭人百姓赢粮景从、以迎王师?”
史世用虽然在日本当了很久间谍,可接触的都是些武士阶层,而且基本上还是至少也得个一百五十石以上的武士。
他对倭国的百姓生活了解不多,江户又和宋时的汴京差不多,是个靠着全国吸血愣生生养出的城市,其中生活自与乡间不同。
可他还是知道有些事没这么简单,就觉得刘钰要是想要靠这篇文章办出大事,实不可能。
甚至……小事也够呛。
“大人,我倒是没觉得你是想让倭人百姓赢粮景从。可是……倭人没有那么多穷秀才,这檄文,看得懂的都是上面的‘坏人’,我看也没什么用。”
他倒是说了句实话,寺子屋在德川吉宗改革之前,数量确实不多,能识字的多都是武士阶层。
刘钰笑笑,说道:“所以才搞了这么一篇骈不骈、工不工、俗不俗、雅不雅的东西。造反没有‘秀才’,哪能成事?高中状元哪怕中了举的秀才,谁造反?不够雅、不够骈,所以文化不太高的秀才可以看懂。这就叫面向受众,七皇子给那些工匠奖赏的时候,不也只能说白话吗?若说文言,那岂非对牛弹琴?一样的道理。”
“幕府和大名眼中的百姓,就是芝麻,越榨越出油,随便榨。可幕府怕天主教,因为天主教能让这些芝麻黏在一起。同样的道理嘛,幕府怕‘有志向的儒生’和百姓一起搞事情,而不担心农民自己搞出事情。”
“当然了,倭人没有科举,所谓秀才另有其人。你们觉得,只靠当地的百姓,办不成事?”
这些人全都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办得成?
就高知城的情况,他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初步估计还有个一千多人在那守着,地形险要。
海军加上陆战队想要攻下,可以是可以,但是耗时太多,而且伤亡也不会太小。
这里的农夫根本没握过兵器,均想着刘钰就算有练兵的本事,想要将一群乌合之众练成一支可以攻下高知城的军队,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刘钰一笑,叫人取来了靠热气球观察绘制的高知城防御图。
若以那座小山包上的高知城为圆心,东、南两面都是城下町居民区。
西北边有一条天然的河叉,不过是死水,就当个天然的护城壕用。过了那条河叉,就是高知城的主城体。
唯一恶心的地方,就在于那里除了一条河叉之外,过了河叉到高知城土城之间,还有一段大约十五丈、四十米左右的沼泽。
他的手指点了一下西北边,说道:“我不需要倭人的农民当兵,也不需要他们斩木为兵。只需要我花钱,他们敢拿钱。靠薪柴和土包,在火炮掩护下,把这一段壕沟和沼泽填平。”
“参谋们,你们觉得若能做到这一点,高知城还难攻吗?”
一句话点醒了这些参谋,纯以战术论,他们的眼光是很毒辣的。但他们从未考虑到这个战术,因为他们认为这种从侧面填平壕沟和沼泽的战术做不到,人不够。
现在刘钰把问题直接点明,他不需要倭人农夫跟着他一起冲锋,夺山城、抢粮食,只需要农民敢接他们手里的钱,敢去送土包就行。
在火炮掩护下,几乎没有任何的危险,只不过若只靠陆战队,人肯定不够就是了。
几个参谋只是扫了一眼,立刻道:“极为可行。只要填平那段壕沟和沼泽,靠竹竿也能攻下高知城。西北边几乎没有防炮击的护坡,倭人也不会想到我们会从那边进攻,毕竟我们人不多。”
“只是,大人有几成把握,让倭人农民敢拿大人的钱?”
刘钰伸出双手,用两根食指比了一个十字。
“十成。”
“诸位,你们想一想,换做你们是幕府、大名,如果你们看到五六百人登陆一处,纠结民众,煽动民意,集合数千之众,甚至可以攻下城堡,你们会怎么想?”
“他们还敢调集全部的武士去打仗吗?肯定要留下更多的武士镇守地方。农兵分离之下,一共也就三四十万武士。”
“打四分之三留守,四分之一征召到幕府军中,不过十万。”
“一则我证明了我可以在九州岛、四国岛乃至江户四处登陆,则其必将军力集结,分成至少五个机动兵团,分开防御。不能抱团,陆军那群人就不用出太多兵,这仗打起来才有赚头。”
“二则我煽动了当地百姓造反的理由,是要摧毁幕府和大名统治的。岂忘记昔年‘联虏平寇’事乎?‘虏’尚可联、‘寇’则必灭。经告知一事,倭人必然要预留更多的武士在城中守备,担心民众闹事。那么他的机动兵团还能集结多少兵力?他们会选择和我们和谈?还是拼了命继续打下去,打到我们沿海四处传播这样的文字?”
“三则将来谈判,我朝便咬着兴仁义之道为条款,幕府必不敢接受。为此,多要个三五百万两,换取我们不往倭国发放更多传单、书籍、不准收留倭人私自去往天朝求学的学生。多得的这三五百万两,投入海军,就算是三四十万两的一级舰,也能造个十艘,岂不美哉?”
“我既主管海军,将来要钱的事还不是落在我头上?你要榨更多的钱,才能分到更多。榨钱,自然是要打在其痛处,我这一招,便是直接在幕府的心里下了毒。不给钱,就加大毒量。”
这些参谋们考虑的,还只是些战术上的思量,并没有想过将来要钱的事。
而刘钰,所有的目的都围绕着一件事,钱。
拿到更多的钱,才能让皇帝和朝廷确信,打仗原来居然他娘的有利可图。
户政府想要钱,或为赈灾、或为蠲免、或行仁义,没钱不行。
皇帝想要钱,或为补江淮烂肉,或为培养直系力量,或为将士赏赐以收军心。
刘钰想要钱,或为海军建设,或为通货膨胀让窖银成为不智之选,以便撬动更多的货币投入社会流通。
一切都以钱为目的。至于瓦解日本,刘钰毫无兴趣。
一旦大顺先走完这一步,日本就彻底丧失机会了,这不需要再费心费力地彻底搞垮:狮子不能因为生病的时候被羊顶了一下,就把羊看成老虎,浪费更多的精力。
他将自己的真实想法稍微解释了一下,众人考虑了一阵,心中纳罕,暗道此真毒计也。
倒也有几个人心有不忍,尚存良心,问道:“大人,这是管杀不管埋啊。煽动起来后,我们一走,他们必死。”
刘钰大笑道:“本朝既禁教,可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之主。他们的路,他们自己走就好。我这么跟你说吧,单就儒学而言,我们来这么一次,幕府定会出台法令,规定非朱子学说不得流传,禁孟子、禁阳明、禁古儒。朱子学这等好东西,当然要分享给别人,教化教化,教化的多了,民众心里没了念想,那不就没有怨气了?有念想,有希望,才有怨气。”
众人没有一个是科举出身的,也没有一个认真研读过朱子学说的,内心对于这个学派心中是有鄙视的。
这与刘钰无关,而是大顺的整体环境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