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又哭了数声,晕厥于地,复又起身,当真有杜鹃泣血之悲、苌弘化碧之叹。
刘钰默不作声,听的实在无聊。
无聊至极地他低着头,看远处死去的蔡文溥流出的血慢慢汇聚,眼中盯着远处的一条砖缝,心道他好像有点高血脂啊,要不然早该流到砖缝那了。
再看看尚敬,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心道差不多得了。
这一次他肯定是要把尚敬抓回去的,不是为了皇帝的面子,是抓给西洋人的看的:赤县神州结界之内,朝贡体系等同于领土,皇帝有权处置任何朝贡国国王。
让西洋人承认天朝的内部法理,以后和天朝公示的朝贡国直接打交道不行,得去京城。天朝皇帝是中国加朝鲜、琉球等国共同的皇帝,而不是那群传教士搞的地图上的汉法理王国国王。
这天下没有一个国家有资格当天子,但五霸还是凑得齐的。虽五霸制礼不合矩,但也只能如此了。
天朝体系想要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平稳过渡,必须要搞清楚藩属到底是什么?是殖民地?是附庸国?还是分封国?联统国?亦或者四者都不是,而是一种超然的特殊存在的地理意义而无法理意义?
这些都需要和将来的“五霸”之四们签条约,搞清楚,得到主要国家的承认。合理不合理的,先有事实再定“国际法”,自然也就合理了。
朝鲜太“忠”,没有借口,这琉球恰恰撞在枪口上,自是要拿他开刀,做个示范。
怎么证明这是自己儿子,户口本可以伪造,但当着外人面打一顿孩子,孩子哭着喊爹我知道错了,那应该就可以证明了。
琉球王尚不知道自己要承担这么大的意义,心中想的全是如何脱罪。
他不敢抬头去看刘钰和赵百泉,心里想着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去一趟天朝,来一波自缚以请罪。
去天朝,可能会死。
但留在琉球,必死无疑。
按照以往规矩,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派世子或者王弟前往天朝。可这时候无论是派世子还是派王弟,都很危险。
此一时,彼一时。
琉球小国,朝贡国的地位是天朝给的。以往派世子或者王弟去,天朝需要遵守礼制,不但不会动歪心思,反而会维持在琉球统治的琉球王,这叫礼法。
而现在,若是派世子或者王弟去,万一王弟在天子面前表现的极好,把责任全都推倒自己这个琉球王身上,那自己这个琉球王还能当吗?到时候天子以琉球王尚敬不忠不孝为由剥夺其王爵,授王爵于在天子面前表现了一番弟弟或者儿子,自己岂非要完?
而自己若是去了天朝,留在琉球的名义上只是摄政或者监国,只要天子原谅了,自己的王位还是稳固的。
想到这,他也坚定了心思,明知去天朝可能会死,却也只能赌一把了。
“臣辜负天恩,请自缚面见天子,自陈臣罪。还请天使许可!”
赵百泉刚要说话,刘钰轻咳了一声,止住了赵百泉想说的话。
场面渐渐安静下来,无人做声,直到外面一人匆匆跑来,在刘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大人,那霸的炮台咱们已经控制住了。琉球人没抵抗。烟也升起来了,在外面的军舰大约在中午时分就能到。”
“炮台上的炮都很老,而且都是铁炮,没有铜的。我们也没拆。没啥用。”
刘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低头看了看琉球王。
这时候琉球王也恰好抬头悄悄看着刘钰,想知道这个忽然进来的人到底说了什么,自己的命运到底会如何?
赵百泉也在看着刘钰,嘴炮的事,他负责。但琉球王到底怎么处置,刘钰才是正使,现在刘钰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这件事,琉球这边做的实在过分,放在朝中那是要凌迟的——郡王勾结外邦,欺瞒皇帝,甚至朝中一大堆外邦武士,这还不凌迟那真的是视王法为无物了。
刘钰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距离正午还有三个小时,他也不急。
“中山王,天子此番差遣我等前来,只是询问琉球国事。你为天朝藩属,只有天子有权处置。你既有心自缚于京城请罪,虽有真心,可这真心只见于形而不见于质。”
“来人!笔墨!”
笔墨纸砚早已准备好了,可如今皇帝的龙亭还在,没办法坐着写,站着也没法写,执笔之人只好跪在地上,面朝空空的象征皇权的龙亭,铺纸于地。
“中山王,请吧。倭人在琉球的在番奉行于何处?多少武士驻扎?各居于何处?朝中几人是忠,几人是奸?几人被倭人控制?几人源于倭人的命令才得以为官?”
“琉球虽远,天朝兵锋依旧可至。倭人无礼,天子必罚。待六师移之,再说可就晚了。”
跟琉球王说完,又道:“中山王弟尚彻!”
尚彻一惊,忙道:“在!”
“上次天子册封,天使归朝对你多有赞许,说你颇通文采,记忆绝伦,想来是真的。中山王年纪大了,怕是有些人记不清楚,你不妨帮他回忆回忆。来人,送中山王弟于偏厢,撰写名单。”
“还有琉球国紫金大夫以上官员,也都帮着王爷回忆回忆,免得有漏网之鱼。送走。”
第026章 谁的责任?
很快,原本跪在一起的百官中的高阶官员,都被拆散。
要么因为对日语太敏感站的太快而被枪托砸倒、要么就被送到了厢房去“帮助”中山王回忆一下名单。
“中山王,倭人既在这里为祸,天朝自有义务保护王府。速速选人跟随,先护卫王府。”
刘钰不担心萨摩藩的人给自己造成什么损失,而是担心萨摩藩的武士脑子一热,占据了中山王府,让自己投鼠忌器,那就不好做了。
正好手边还有一百人的陆战队做后备,去王府这个任务当然是不能交给水手的。
赶忙交出了信物,选了一个近臣跟随,百余人朝着中山王府疾驰。具体要干什么,刘钰昨天就安排好了,现在就是走个过场。
等这件事处理完,尚敬也知道刘钰这是在考验自己,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有所隐瞒了。自己有所隐瞒,别人“帮着”自己回忆起来,那就不好了。
萨摩藩在琉球的控制很深,也正因为控制的深,所以有恃无恐,所有萨摩藩的人活动都是公开的。
尚敬将名单一一念出,生怕有什么遗漏的,直说到口干舌燥,一份长长的大清洗名单就此出炉。
看尚敬也憋不出太多名单了,刘钰心想这里面的名单还得再审核一下。
有些是墙头草,谁强就站谁那边,这些人无所谓。
有些则是铁杆的亲日派,这些肯定是要洗一波的。
待其余人也把名单都上交,刘钰这才了给了赵百泉一个眼色,赵百泉便顺势道:“此事暂先搁置,中山王与百官谢恩!”
琉球王暗暗松了口气,又度五拜三叩后,跪在龙亭前又问了一句“圣躬万福!”
刘钰也答了一句,一众人慢慢退到了外面。刘钰和赵百泉便要去更衣,这时候穿的衣服是代表皇帝传旨的,一会正常交流就不能穿这一套了。
换衣服的途中,赵百泉问道:“鹰娑伯,如今名单已有,他们必有所察觉。若想一网打尽,不如现在动手?”
刘钰抖了抖名单,笑道:“苍蝇乱飞,哪里好抓?不如找个粪坑,全都聚堆,这才好抓。算上墙头草,一共也就二百来号人,真倭人不多。这几个大族也就有个十几个人的甲兵,不用急。”
“无非两处紧要,一则中山王府,一则那霸炮台。如今两处都在我手中,有甚可怕?我最不怕的就是临阵野战,等着吧。我估计,傍晚时候,这些倭人就会聚堆到一起。琉球城堡不少,他们会负隅顽抗的,也省的我到处去找,麻烦。”
赵百泉知论及打仗自己远不如刘钰,见刘钰都有安排,他也就不担心。
刘钰又看了看表,磨蹭了一会,很快就有人跑来报告。
一直在港口外海上逡巡的分舰队已经在港口处集结,正值午潮,可以靠近距离港口很近的地方。
陆战队也占据了中山王府,将中山王的家眷保护的很好,而且秋毫无犯,也没有惊扰女眷,只是在府中警戒。
城中民众也已经被天朝安抚,天朝威名尚在,民众也无太大的惊诧。反正除了贵族能吃米外,大部分民众都只能吃苏铁种子和地瓜,王府和他们也没太大的关系。
刘钰见这一切都差不多了,宽慰有些急躁的赵百泉道:“赵大人且放心。我之前没有急着动手,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赵百泉不解,问道:“等什么?”
“等萨摩藩的人演戏呀。本朝使者一来,萨摩藩的武士便要提前撤到中城城躲避,以免天朝人看出问题来。天朝使者也只在首里城逗留,从未去过中城城。”
“我给了萨摩藩的人这么久的准备时间,你说他们之前能不去中城城躲着吗?现在我扣住了琉球王,估计风声也传出去了,亲日一派的必然蜂拥往中城城跑。那就是我说的粪坑。”
“往粪坑里扔炮仗炸蛆,比到处拍苍蝇可快得多。”
赵百泉顿时明白过来,心里由衷赞叹,心道只怕鹰娑伯早就做好了打算,这可不是仓促之间能想出来的。
“中城城距离此地多远?”
刘钰摇头道:“十里?十几里?反正琉球就这么大,没多远。此地自古就有城,琉球王尚未得天朝赐姓的时候,就在那筑城了。往北是山区,往南就是这一片平原,你可以理解成琉球的雁门关。”
“赵大人一直在朝中,还没见过攻城拔寨吧?过几日我带你去看看,叫你开开眼,知道何以称之为船坚炮利。”
“反正琉球是岛,他们也没处跑,更等不到援兵。一会儿叫琉球王与百官见见天朝海军,再请他们观本伯攻城,许多年不曾攻城,平准也没机会,如今正有些技痒。”
赵百泉心中大乐,笑道:“是了,谁人不知鹰娑伯攻城之术天下无双?他们困守孤城,这正好解一解鹰娑伯技痒之心。”
刘钰亦笑道:“正是。我已让舰队在那霸集结。欲使琉球百官观之。如何说,这就要靠赵大人的本事了。”
两人说笑着走了出去,在见到琉球王众人的时候,立刻换上一副死马脸。
该给的巴掌都给完了,中山王也主动要求去京城,是时候该秀一秀肌肉让其加深一下印象了。
“中山王,前朝万历三十七年事,天朝亦不怪你们。只是天数有变、神器更易,大顺以水德而灭火明,其志在水、其利在洋,非是前朝腐朽所能及。册封时候,也还了印信,变了服饰,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既如此,却仍旧不告知天朝,那是视我大顺如腐朽前明?”
二话不说,上来又先扣了一顶大帽子,反正明朝已经没了,拿明朝来说事毫无代价。心底固然可以理解明朝的作为,但这时候用来吓唬吓唬琉球人,也只能说的一文不值。
这么大的帽子,琉球王可不敢接,正要申辩,赵百泉立刻把话接过去道:“天朝兵锋之盛,非琉球小邦可知也。”
“一则,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二则,琉球,藩属也。所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天朝之兵,只用于蛮夷,于藩属仍以仁义教化。”
“你既说之前作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说曾派蔡文溥入天朝秘报,此事尚不知真假。”
“若为真,虽有过,想来天子仁慈圣明,自当理解。”
“若为假,则蛮夷尔,畏威而不怀德。既如此,便不得不叫尔等见识一下天兵之威,日后另有分说。”
“还请中山王移步迎恩亭,观天兵出海。事未澄清,勿怪我以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视之!”
天使没资格撤销郡王,中山王现在还是中山王,赵百泉很聪明,顺着刘钰的意思去做,找了个由头让琉球百官去海边。
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仍在天朝的卧薪尝胆;还是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事实不重要,只在于皇帝一句话。怎么说,都有理,也都能找出道理。
赵百泉知道礼政府存在的价值,就是刘钰所说的“穿裤子”,明明是武力威慑,却也非要找出一个听起来似乎有理有礼的理由。
尚敬哪里敢接话,只好同意,于是之前被扣押的中山王府仪仗们被放了出来,摆出中山王的规格。
铁叉二人,曲枪二人,狼牙钩二人,长钩四人,钺斧四人,长杆枪三十二人,月牙四人,鸡毛帚十二人,马尾帚二人,大刀二人,黄繖二人,花繖二人,引马二人,提炉二人,黄缎团扇二人,绿珠团扇二人,印箱二人,衣箱二人,轿前红杆枪四人,红鞘长腰刀四人,黑腰刀二人,戴铜假面武士六人,大掌扇一人,红络金炉二人,金葫芦二人,珠兠扇二人,小鹅毛扇二人,蝇拂二人……
小国不大,排场却不小,浩浩荡荡地朝着迎恩亭而去,离得老远就能看到借助午潮靠近那霸的分舰队。
五艘巡航舰列成一排,从运兵船上下来的陆战队炮兵,也把擦的闪亮的十门十二磅、六门十八磅的铜炮在港口处摆开。
琉球一众人才刚站定,舰队便来了一次保留节目:齐射。
硝烟弥漫中,原本心中还有些摇摆、担心将来萨摩藩报复的琉球官员,在硝烟还没散去之前,心中已经打定了跟着天朝走的心思。
三次齐射之后,所有的琉球官员都明白了。
前面的尚敬自此之后便只是天朝体系下的中山王,而不是大君体系下的琉球国司了;日后琉球的度量衡,也只能用大顺的斤两钱厘,而非日本的贯匁釐毫。
尚敬眼望远处的战舰,泣涕道:“天兵如此雄壮,若早知琉球之难,只需数日便可为臣复家国之仇,倭人不堪一击。”
“然琉球颓败至此,皆我之罪,我若早些通知天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